即便是一再微服,身边陪同的人员也多达二十人,柴令武想带李明英去西市看一看自家铺子的念头不得不打消了。
    《唐会要》卷八十六:贞观元年十月敕,五品以上,不得入市。
    以前柴令武并不理解这一条,可现在,看看身边的随从就知道了, 本来集市就够拥挤了,再来上几个官老爷前呼后拥的,不出事才怪了。
    这一条还有一个用意,限制官员经商、与民争利。
    不得不说,这个用意是极好的,只不过上有国策、下有对策, 到最后上好的国策成了摆设。
    从源头上来说,各皇庄、王府食邑、公主食邑, 除了老实耕种、收租庸调之外, 当然还得靠经商。
    就拿巴陵公主李明英来说吧,三百户实食邑,维持她个人开支倒是够了,公主邑司的官吏、侍女、护卫怎么办?
    当然是背靠太极宫,做点小买卖帮补一下了。
    你说公主食邑千户?
    不好意思,那是从太平公主起的。
    上梁不正,你指望下梁不歪呐。
    不要说公主,即便是柴令武自身也是从四品上,恰恰在这敕令范围内。
    从六品上的西市署令,听说巴陵公主路过,立刻出了西市,在外头与公主、驸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明确会关照巴陵公主府、谯国公府、柴家庄的店铺,保证无人添乱。
    两京市署,再上一步就只能奔着太府寺少卿的位置去,能获得谁的助力且不说,至少不要为自己平添对头。
    有多少即将平步青云的官员, 就是脚步将要踏出之际,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谗言而摔倒了。
    你永远无法预测,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得罪人,只能谨小慎微,一次又一次的缩回自己身上的刺,将它扎进自己的肉里,痛得自己无声地嘶吼。
    直到忍无可忍,直到崩溃,你才会将这刺射出去。
    柴令武对西市署令并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让他秉公执法即可。
    柴家庄做买卖,也不是仗势欺人,只要合情合理,西市署令的处罚柴令武也并非不能接受。
    李明英表示震惊:“夫君咋这样想?我们是高高在上的宗室嘢,即便下人犯了什么错,也轮不到署令处置吧?难道不该是署令递条陈,我们自己处置吗?”
    呃……
    好吧,万恶的特权阶级。
    但是特权阶级有自己一份,就很巴适了。
    “好吧,他们真有什么问题,署令告诉本官,本官一定秉公处置。”
    柴令武对署令略表歉意。
    “武功县侯过谦了!若是大唐的官员、勋贵都如县侯一般明理就好了……”署令化身祥林嫂, 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委屈。
    正五品上的京县令都不一定能秉持本心,区区从六品上,在官员、勋贵如云的长安城,算个屁!
    柴令武摆摆手,让莫那娄捷去西市里把柴旦与雷绝色找来。
    柴跃毕竟是老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让他长孙协助处理,正好让他把把关、带上几年。
    柴旦的胆略是够用了,对那些江湖伎俩见识不足,雷绝色正好补足他这个缺陷。
    牛犊子似的柴旦从西市里晃荡出来,一膀子挤开两名在西市大门的游侠儿,大大咧咧地站到柴令武面前叉手:“庄主,竹纸数量不多,得让昆州再发一批了。”
    柴令武有些吃惊。
    纸这东西,消耗是有定量的,虽说昆州的竹纸成本较低,可运输费却不少,拉到长安也就占个微弱优势,无法形成垄断。
    所以,原先占据纸业市场的各大世家才没有强烈反弹,因为瓜分不了太多的利益。
    指望一个纸作坊,就能独霸天下纸业,那是在开玩笑。
    前面的销售稳定而缓慢地增长,突然一下暴涨,委实不太正常。
    “国子监书学博士、监察御史李义府,将书学所用纸张的额度九成换为了竹纸。”
    这么一说就正常了。
    书学嘛,平时练字的纸张,没必要用那么好的纸张,换品质低一档、价钱低两档的竹纸,多实用。
    就像后世好多人开始练书法,不都是从祸祸旧报纸开始?
    咦,李义府这是得了马周与刘洎的举荐,从区区门下省典仪升任监察御史了啊!
    书学那头,也接了欧阳询老夫子的班。
    也是,欧阳询老夫子毕竟八十有余,提不得笔,自然该交班了。
    李义府这是打着一举两得的主意,既为书学节省了靡费,又向柴令武示好了。
    “得,安排人装十斛烧春,我要用。”
    欧阳询的府邸比较简朴,屋中多有悬挂的亲笔字帖,奈何欧阳询已经再写不动,只能望着这些字帖叹息。
    若是再年轻十岁,欧阳询坚信,自己能写得更完美。
    旁边的桌椅前,四子欧阳通努力地临摹着阿耶的笔迹,阿娘高平徐氏耐心地指点着。
    欧阳询的相貌略有瑕疵,且年龄远远大于徐氏,徐氏若不是爱极书法,怕也不会嫁他。
    经过多年的耳濡目染,徐氏书法上的造诣,并不比欧阳询差太多,指点十四岁的欧阳通自然绰绰有余。
    柴令武与李明英联袂来访,欧阳询应该起身迎接的,奈何身子已不大方便,只能由婆姨徐氏代行礼。
    欧阳询笑道:“想不到老夫致仕,第一个探望老夫的,竟然是你这皮猴子。”
    李明英眼里现出好奇,不知道柴令武当初皮到什么程度。
    柴令武尴尬地笑笑:“就是祸害了博士的胡子而已……”
    李明英的肩头乱颤,忍得好生辛苦。
    看到入府的马车卸下一坛坛的酒,欧阳询撇嘴:“烧春?咋地,觉得老夫不配喝烧春精品呐?”
    柴令武提了一坛过来,倒入徐氏拿来的瓷碗中:“烧春与烧春精品,工艺并无区别,唯独烧春精品更烈。博士年事已高,尚有师弟需要引领,但适量喝点烧春,活筋舒血即可,万不能过量。”
    徐氏白了欧阳询一眼:“听到没?适量!”
    欧阳询低头品了一口:“还是当年烧刀子的味道。老夫八十有二,死则死矣,奈何子幼,牵肠挂肚。柴令武,可能应允,日后照拂欧阳通一二?”
    柴令武起身,郑重叉手:“师母与师弟,日后但有差遣,柴令武绝不推辞!”
    徐氏骂了一句“老家伙”,眼圈却微微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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