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庞公自推轮舆,来到束腰案台之侧,将放在膝盖上的书法拓本,摆在了一边。
    他看向案上,除了蒸饼、面皮汤、醋渍芹菜这些常见菜之外,有一道颜色亮眼、肉香扑鼻的菜肴,着实引人注目。
    庞公看着那道菜,朝玉萍问道:“这是什么?”
    玉萍说道:“羊肚。”
    这卖相看着新奇。
    庞公夹了一片羊肚,放入口中,伴随着咀嚼,眼睛也慢慢睁大。
    将那片羊肚咽入肚中,庞公长长吁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妙。
    见玉萍笑着看过来,庞公问道:“这是如何烹的?炖?烤?煎?”
    玉萍摇头道:“这道菜的名字叫做爆炒羊肚,却是炒菜。”
    庞公笑道:“咱家吃过炒菜,可不是这个味道。”
    玉萍:“却是有人做出了这个味道。”
    庞公盯着玉萍半晌,开口问道:“你做的?”
    玉萍再次摇头道:“是二郎。”
    庞公一怔:“二郎?哪个二郎?”
    玉萍:“还能是哪个二郎,当然是周家二郎了。”
    庞公一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好一会儿,庞公问道:“他怎会这些?”
    玉萍:“许是真人不露相吧。”
    庞公沉默了很久,再看着那一盘爆炒羊肚,无奈的笑道:“这个周二郎,真是让咱家越来越看不透了。”
    说完,庞公举起筷子,想再尝些。
    玉萍拿起一个蒸饼,从当中掰成了两片,对庞公说道:“二郎说了,将这肚丝夹在饼中,一起吃下去,味道更美。”
    庞公试了,果然如此。
    大口吃饼,大口吃菜,没用多久的功夫,庞公就将那一盘爆炒肚丝,统统吃进了肚中。
    又用碎饼,庞公将那盘上的菜渍抹了个干净,仔细再吃下去。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菜盘,庞公对玉萍说道:“看看那膳房之中,可还有剩下的肚丝了。”
    玉萍应了一声,出了门外。
    不多会,两手空空的玉萍回了来,对庞公摇头说道:“不光是肚丝,就连蒸饼都被抢净了。”
    “大家都说是没吃够,二郎被催的无法,只得重开灶火,打算再炒一锅。”
    庞公一听,哑然失笑。
    膳房这边,在春娘的帮助下,周钧好不容易烧好了第二锅爆炒肚丝。
    出了膳房,周钧晃着酸痛的右肩,嘴里叼着个蒸饼,左手拿了碗饴粥,打算去外苑找个清净的地方,去把晚饭给应付了。
    肚皮鼓鼓的画月,跟在他的身后,口中说道:“我敢肯定,如果你在缚达城里开一家饭店,人们会像疯子一般,排队预定你的菜肴。”
    周钧在外苑靠近湖景的一端,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他先是瞥了眼画月,接着咬了一口饼,说道:“炒菜这个事,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
    画月在他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道:“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你的口中,就变得简单了。”
    周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到外苑的另一头,屈三翁带着春娘,正快步的走了过来。
    见那二人脚步匆匆,周钧还以为膳房那里出了什么事,连忙站起身来。
    屈三翁走到周钧面前,先是行了一礼,接着小声问道:“小老儿听说,二郎作了那菽油炒菜之法?”
    周钧见屈三翁面色严肃,也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只点头称是。
    屈三翁再次压低声音说道:“二郎糊涂啊,此等秘法,岂可如坊市路货,众人观之?”
    周钧有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炒菜和菽油都是大唐已有的东西,将两样事物结合起来,算是哪门子『秘法』?
    屈三翁见周钧一脸不在意的模样,着急的说道:“凭那菽油炒菜之法,倘若在坊市中开肆,用不着数月,这长安城里的酒楼食肆,怕是生意都要落底,东家都要改行。”
    “二郎,此事甚大,不可不察啊!”
    画月看向周钧,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
    屈三翁又说道:“小老儿已让朝礼、朝义封住了膳房,不许任何人入内窥视。还令春娘将那菽油藏匿,以防有人偷取。”
    对于屈三翁的谨慎之举,周钧哭笑不得,炒个菜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屈三翁的话还没说完:“小老儿还听春娘说了,二郎炒菜之时,还有暖锅、滚油、烹炸、翻食、火焚、徙柴、番料等等诸多秘法,这些可是不传之秘,万万不能被人看了去。”
    “往后,膳房再炒菜,需得有人看住,禁止外人靠近才是。”
    见周钧面露沉思,画月也跟着说道:“今日你炒菜的时候,我也在场,粗略数了数,从开灶到盛菜,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六道工序,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没那么复杂』。”
    有那么多工序吗?
    前世在警校里,每逢周末没事做的时候,周钧就会开小灶给自己加餐,那时候倒是觉得炒菜也挺简单,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什么技术含量。
    但是,看画月和屈三翁如此紧张,周钧自己也有些吃不准了。
    屈三翁说道:“屈家上下,都受了二郎的大恩,有些周细之处,二郎或许并未察觉,但小老儿总要帮衬思虑些才是。”
    “就如这菽油炒菜之法,无论是菽油还是工序,都是了不得的膳炊技艺。”
    “刚才起那第二锅的时候,围观者之中,所幸只有主家的仆从,没瞧见外来的工匠。”
    “倘若有外请的工匠混入膳房,见了那炒菜之法,再无意间说将出去,又被有心人听到,那岂不就坏了事?”
    画月在一旁想了想,对屈三翁说道:“今后膳房炒菜,禁止外人入内,这自是应该。但还有一点,那菽油用量极大,膳房里的那点存货,怕是几天之内就要见底。”
    “菽油耗尽之日,必得去油坊下单采购。”
    “那菽油本就是药油,平日里只有药店才会购进。倘若我们三番五次大单订购,必会引得他人注意,久而久之,极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
    屈三翁听了画月的话,眉头皱成了川字。
    将手伏在身后,屈三翁来回走了几圈,突然眼睛一亮,对众人说道:“适才玉萍娘子来了膳房,催了几次肚丝,可见主家也颇喜这炒菜。”
    “既然主家也喜欢这炒菜,不如和主家商量,借这别苑的一隅,建一座榨油坊如何?”
    周钧听见这话,愣在了原地:“在这里建一座榨油坊?”
    屈三翁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庞府上下天天都有炒菜可食,二郎也不用担心技艺外泄。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周钧有点懵,不过就是炒了个菜,就要在别苑附近盖一座榨油坊?
    周钧想了会儿,又问道:“榨油坊盖在哪里?谁会榨油?”
    屈三翁伸手朝东边指去:“别苑的东边,就是灞河,水流湍急,地势平坦,最适合修筑一座水力榨油坊。”
    “至于坊工,小老儿在浮萍舍中聚居的时候,结识了一户来自泾阳的流民,他家中原本正是开油坊的。”
    周钧摇头说道:“不过就是吃个炒菜,既要大兴土木,又要招纳坊工,这么大费周折,庞公想必是不会同意的。”
    半刻钟后,周钧和屈三翁一起来到了庞公的面前。
    庞公一边听着屈三翁的请求,一边就着蒸饼在吃那第二盘肚丝。
    周钧侍在一旁,听那屈三翁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发现庞公面无波澜。
    就在周钧笃定,此事无望的时候,庞公突然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只说了八个字:“甚合我意,速速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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