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周定海这话,周钧也气乐了,开口道:“父亲糊涂了,铨榜已放,孩儿要入南曹参加判补和仪谢,哪能回家去?”
    周定海也反应了过去,连忙对周钧说道:“为父晓得,钧儿速去。”
    周钧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勿要在外逗留,可先返家,将此喜讯说与母亲听。”
    周定海一听,觉得有理,便笑着转身走了。
    见周定海走远,周钧松了口气,取出告身,走向了安上门。
    在武卫处查验了身份,周钧进了安上门,顺着跸牌,再一次来到了吏部选院。
    相比上一次的肃穆沉寂,当下的吏部选院在院中摆了些酒菜,看着却是喜庆了许多。
    院门处的吏部官员,朝新入来的流外铨选人们拱手称喜,又根据来者铨试的衙部,指了酒席入座的方向。
    周钧递上告身的时候,那负责接洽的吏部官员见了,先是愣了会儿,接着笑着说道:“可算是瞧见周家二郎了。”
    周钧看着对方,有些发懵,自己貌似并不认识这位吏部官员。
    那官员笑道:“某那日陪着郎中,在布帘后面听策,周二郎自然不认识。”
    周钧听了,连忙拱手行礼,口中告罪。
    那官员拉起周钧,将他带向选院里方的小院,开口道:“那日铨试结束,楚郎中就一直想见你,今日可算能还了愿,快随我来。”
    进了里院,周钧瞧见一位身材高大、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红袍官服男子,正拿着一张判补名录看着。
    向前走紧了两步,周钧以门生的身份向楚郎中见礼,口中称道:“小民周钧,谢座主拔擢之恩。”
    楚郎中侧过头来,看向周钧,随即笑道:“可是周衡才?”
    周钧低头称是。
    楚郎中让周钧抬起头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开口道:“俊才多少年啊。”
    周钧连忙出言谦逊一番。
    楚郎中朝周钧问道:“衡才不曾进学?”
    周钧拱手答道:“未曾。”
    楚郎中又问道:“一身的本事,皆是从书中而来。”
    周钧答道:“是。”
    楚郎中停顿片刻,又问道:“那书中也有遇俘潜逃的对策?”
    周钧一愣,但很快便想好了答案:“小民家中乃是奴牙世家,曾遇见逃奴之事,那日听得郎中相询,便活学活用了一番。”
    楚郎中赞赏的点了点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此乃变通之才。”
    周钧听了,只是又自谦了几句。
    楚郎中说道:“某听过一些你的事情,今日才知市坊流言,多是不实罢了。”
    周钧知他说的是前任之事,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楚郎中又与周钧说了会话,最后临别时说道:“既然有才学,需谨记着报效才是,莫要被旁事分了心神。”
    周钧一愣,连忙又行礼道:“衡才谢座主点拨。”
    楚郎中点头说道:“去吧。”
    回到南曹的院席之中,周钧还在想着楚郎中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话仅仅只是例行的勉励之语,还是另有深意?
    坐入席中,周钧等了片刻,便看见楚郎中走了出来。
    他先是向席内的诸位铨试生,说了几句鼓励上进的官话,接着便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流程。
    流外铨选人在吏部选院中受官,整个过程被称之为『判补』。
    先是在主考官的带领下,众人向北谢恩,复谢前殿,再谢铨判,接着又有选人谢辞,再来是选人领取盖有吏部官印的官符,最后众人入席。
    至此,一次完整的流外铨选人受官仪式便算是终了。
    周钧经历了一遭,心中有些失望。
    这流外铨的中选,比起科举高中,可是要寒酸了太多。
    唐朝省考放榜后,榜上有名的进士,首先要一同前往主考官的府邸,感谢座主。
    接着,主考官会带领新科进士到中书省都堂去拜见宰相。
    再来,殿试过后,进士及第者还要去向皇上谢恩。
    做完这一整套还不算完,进士们还要在慈恩寺大雁塔上题名,去长安东南处参加曲江宴。
    长安城的显贵人家,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去这两处选取乘龙快婿。
    相较之下,流外铨的胥吏们,仅仅就是一顿酒席、一面官符、几句勉励就给打发了。
    待遇着实是天差地别。
    从吏部选院中走出来,周钧算了算日子,距离上任还有七八日,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把身边的事情理理清楚。
    骑马回到家中,周钧还没走入堂间,就听到周定海在堂内说个不停。
    “周家世代为奴牙,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遭人白眼。”
    “前些年里,某去那长兴坊帮人相奴,想要进曲杂栏苑一观,才报了身份,就被人轰了出来。”
    “栏苑诸人皆云奴牙市侩、贩人身家乃是大恶,却又谁知晓,周某爱惜清名,何曾做过有伤天和之事!”
    周钧在门外听了父亲这番话,也是一声轻叹。
    这周定海,对周家出身奴牙一事,可谓是悲恨难当。
    没日没夜的拼命做活,在长安城中买宅置家,供长子去私塾念书,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周家摆脱这奴牙郎的出身,做个体面人。
    而如今,家中有子过了铨试,做了胥吏,周定海之前的隐忍和痛苦,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在补偿性心理的驱使之下,自然要求更多,渴望更多。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周钧走进堂内,看着坐在案台边、喝酒不停、一脸喜色的周定海,心中打算最后提点他一番。
    周钧走到周定海的身边,开口问道:“父亲,明日真的要去萧府说亲?”
    周定海笑道:“那是当然!”
    周钧说道:“先前那媒册,萧家大娘子的那页,孩儿瞧着上面有些语焉不详,许是那媒婆有些隐情,没有提及吧?”
    “要不,明日去萧府之前,孩儿陪您再去寻那媒婆询问一番?”
    周定海打了个酒嗝,说道:“萧家乃是士族门阀,媒婆粗鄙,自然有许多不识。”
    “不碍事,明日我们父子二人,直接找萧家问了便是。”
    周钧见周定海懵懂不知,便打算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那萧家中,似乎只有三位小娘,没见到郎子。”
    周定海笑道:“那岂不正好,正所谓一个姑爷半个儿,钧儿倘若将那萧家大娘子娶进周家大门,往后萧家有事,还要仰仗周家帮衬些不是?”
    面对周定海,周钧深知,无论再怎么暗示他,怕是对方都听不进去了。
    眼下,唯一能让他清醒一些的办法,就是明日陪着他去一趟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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