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礼,在下来取东西了。”
    盛烟见他神态不安,唯恐军情有变,也顾不得把他引荐给方洛同认识,便问:“因何愁容满脸,可是出了什么事?”
    武将示意他借一步说话,才压低了嗓音道:“刚接到嘉从关的飞鸽传书,他们快守不住了,依在下看,即便我这次运送回了粮草和军饷,恐怕也……直接送与了敌人口中。”
    盛烟惊骇地盯着看,冷静下来才道:“夙……夙王他不会任由嘉从关被攻破的!我看,干脆连夜出城吧,即便早两三个时辰能到,也是对士气的极大鼓舞对不对?”
    武将略微思虑觉得有理,钦佩地对盛烟道:“公子说的对!我这就催促张大人把粮草装车,连夜就走。如果中途有变,应该还能收到从殿下那边派出的飞鸽传书。”
    实在万分紧急,夙还有黑雕可以用的,盛烟劝慰自己,这嘉从关不会丢的。
    “嗯,我这就给你拿信和玉牌……”说罢,盛烟与方洛同匆忙说了几句,转身上楼去拿东西。
    攥着这两样东西要迈出门槛,盛烟犹疑了片刻。
    不消一会,武将就见盛烟背着包袱下来,携带着两个随侍,走到跟前对他道:“我想了想,还是与你一起押运粮草回去吧!”
    “这,公子怎可以身犯险?此番回程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呢……”武将并不赞同,但被盛烟一句话就堵了回去:“我以夙王的玉牌命令你,带我同去!”
    武将无法,只得低头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盛烟顺道去布政司大人那里奉上了寿礼,承情之后,就随同粮草大队一同前行,他们连夜赶路,路途颠簸不堪,次日天蒙蒙亮时才勉强出了西南的地界。
    布政司手下的兵士平日属于练兵,大多都体力不支起来,看得那武将和盛烟眉头直皱。
    根本是想快,都快不起来!
    盛烟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骑了一晚上的马,腿肚子已有些转筋,然而他只得坚持着,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不能给人添麻烦。
    行了半日,正午时分一队人马才停下来吃干粮喝水,盛烟怕自己一下马就再也上不去,便侧坐在马鞍上,就着水囊吃了一小块饼。
    这时,他听见天空之上,响起了一声渺远而尖厉的叫声。
    盛烟立刻仰起头去看,勾起嘴角,兴奋喊道:“是小黑,小黑!”
    黑雕的确是夙派出来的,眼见嘉从关要失陷,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另外调派了一支队伍前来,同时传递消息,粮草不再送往嘉从关,而是送往嘉从关百里之外的臼风谷。
    盛烟看着小黑从上空盘旋而下,最后降落在一块岩石上。
    武将抽出纸条,得知了命令,顿时明白了酆夙扬的机谋。暂舍嘉从关,且战且退,所有兵士保护百姓连夜退出城外,掩藏在臼风谷内。
    酆夙扬那头已提前结束了战局,但封锁了消息,他会马不停蹄率领本部奔袭至臼风谷,与敌人在谷口决战。
    盛烟问武将,从这里到臼风谷还需多少路程,武将告诉他,只要路上一直走不停歇,今夜二更应该就能到了。
    “那就不停了,大家坚持住了,长路奔袭,一刻也不能停!”盛烟为了鼓舞这些押运的兵士,擅自做主,拿出玉牌对他们道:“此战若胜,夙王殿下定然重重有赏!你们每一个,都是守卫我们天翔朝的功臣!”
    顿时,振奋的欢呼声回荡在山间,刚才还有懈怠的兵士都提起了精神。
    就这样,盛烟跟随着这支队伍当真在二更之前就抵达了臼风谷南谷口。待看到了飘舞的“夙王”旗号,他才松了口气,趴在马背上不停喘息。
    夙派来的前锋部队先于他们一步抵达了谷内,正在布置埋伏并埋锅造饭。
    一袭黑影从远处驾马而来,瞥见马背上脸色苍白的盛烟就是一惊,“盛烟!你怎么会在这里?”
    盛烟也是一愣,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慢慢牵起嘴角,轻声道:“舒砚哥,没想到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岑舒砚知道他腿有旧疾,立刻下马过去,把他抱下来,忍不住责备道:“不用说,你是偷偷跟来的?也奇了,你是怎么跟来的!”
    盛烟呵呵一笑,对他晃了晃手中玉牌,“这个东西真好用啊,先别说那些,夙现在在哪?”
    “如果顺利,殿下应该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岑舒砚给他灌了一些烧刀子,怕他受了凉,又把身上的披风接下来给他披上,“胆子越来越大,等殿下来了,看他骂不骂你。”
    盛烟抹了抹嘴巴道:“他还敢骂我?我要骂他才对,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我见了他……定要,定要……咳咳……”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互骂吧,我在甩手站一边,看热闹!”岑舒砚笑着瞪他一眼,转头找侍从官,让他找个毛毡来,想让盛烟躺下靠一会。
    “我哪有那么娇弱,舒砚哥你忙你的,我别碍着你们就好。”盛烟不想分了他的神,裹着披风坐在毛毡上,觉得挺暖和。
    “嗯,我这就要去布防。”岑舒砚吩咐两个贴身武将给他,嘱咐几句,准备要走,突然就看到从暮色中冲来的一匹战马。
    战马哀声嘶鸣,把背上浑身是血的人给摔了下来。
    岑舒砚慌忙上前,跪倒在地,把人扶起来问:“怎么回事?”
    “有……东边十五里外的山麓上,有伏兵……殿下和……和一众将士与他们狭路相逢……”话还没说完,这个应该是逃出来报信的兵士一口血喷出,差点咽了气。
    “点兵!”这些已经足够让岑舒砚明白了,想也没想,飞身上马,先前探子并未发现这附近有敌军的踪迹,酆夙扬与他们正好对上,只怕是刚摸进来的一支伏兵。
    估摸着对方的人数也不会太多,岑舒砚拉走了三分之一的将士,他们只要切断了对方的后路,凭着酆夙扬的指挥若定,很快就能吃掉这些人。
    不料他一回头就看到盛烟也上了马,一改温柔的脾性,厉声吼道:“盛烟,你回去!“
    盛烟固执地望着他,拍马到他身边,只沉声道:“舒砚哥,别忘了……我也是铮铮男儿汉,我决定要去,你是阻止不了我的!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脱你们的后腿!“
    岑舒砚无奈咬牙,只好让他紧跟着自己,“那你千万别跟丢了!”随后把自己的佩剑扔给他,“拿好,这是战场,不能有半点仁慈,记住了吗?”
    “是!”盛烟挑起眉梢,高声回答他。
    一群人迅速悄无声息地在岑舒砚的带领下,遁入了浓浓夜色中。
    为怕多情,一往情深深几许,不及奔赴红尘并肩而立。
    作者有话要说:趴地,越接近结局我越紧张啊~~~~~
    89
    89、第八十八章
    夜间行军,最怕的是方向不明。
    盛烟对此毫无经验,只能仰赖岑舒砚,摸黑在山峦中穿梭,是以救援,但却不能执掌火把探路。这火光一起,不仅酆夙扬能看到,敌方将领也能察觉。
    黑暗宛如随时可吞噬万物的鬼魅,潜伏在众人身后,睁大一双赤红的眼眸。
    树影摇曳,山岩嶙峋森然。
    但大致的方位是可以摸准的,这凭借的就是岑舒超凡的记忆,他看过地图并在来时经过此地的三重山麓,对此处的地理状貌较为熟悉。
    岑舒砚苦恼的是如何知会酆夙扬,让他知晓他们的援军到了。一旦从敌军的右翼攻入,两方如能施展双翼夹击,想必脱困不算难事,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网成擒。
    能活捉一两个敌方将领,一直是酆夙扬的期望,这正是一次绝妙的机会。
    岑舒砚并不担心酆夙扬,坚信他还可抵挡一些时候。然而也不容他思考更长时间,他挑眉看了看四周,转头寻望自己的属下,决定挑选一个轻功较好的,前去报讯。
    刚要发令,盛烟轻缓如冰泉般的嗓音从他耳后传来,“舒砚哥,可是想要夙王知晓我们的方位?”
    在各位兵士门面,他的言语自然要谨慎许多。
    岑舒砚点头道:“当然,这样比我们贸然偷袭要好的多,脱困是其一,其二是要一举消灭这股敌人……殊不知,若让他们逃出一两个,难免会让他们逃回去禀报,使得对方主帅洞悉殿下这番计谋。”
    盛烟心下了然,若让敌人逃掉一两个,这次的决战之机就只能放弃,想了想,加快了语速道:“但这样派出人去,也容易被敌人发现。”说到此处他眼眸一转,光彩在夜幕中流转,仿若事先就掬起了一簇簇的月光,偷藏在了眼底深处。
    “你是否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对于他的玲珑七窍心,岑舒砚可是从酆夙扬那儿听闻过不少。
    盛烟抿嘴而笑,扯开自己腰间的锦袋,掏出一样东西来。
    这样东西不是他物,正是他自创的被底香球,送与了方洛同一个,他手上还保留着一个。因为小巧,所以随身携带在身上也不觉不便,再则,他这次出来的仓促,唯恐香球在路上遗失,就干脆把它塞进了锦袋,与玉牌放在了一起。
    岑舒砚心里奇怪,但还是有耐心的,眼神稍显催促地映照在他脸上,问:“盛烟,你这是何意?”
    盛烟又从另一个小香囊中拿出一颗香丸来,一时间,四周之人都觉得异香扑鼻。
    “我懂了,你是想用香气告诉殿下我们身处何处!”岑舒砚立刻会意,但不无忧虑道:“但是香气会随着风向而改变,现在是二更时分,你如何确保殿下一定会闻得到这香气。再说香气轻渺,什么香能飘散的这样远。”
    那当然很难,几乎没有哪种香丸可以焚k出此种香气,但盛烟这两年潜心钻研的便是这种,可让香气缭绕数百里的香品。
    其他香或许做不到,但龙涎香只要提纯的工序做的精妙无比,何止香气满皇都,让这满山遍野香气氤氲也不是妄想!
    盛烟不知道自己失败了多少次,无论用龙涎香末还是干制原本的香块,但龙家所藏的龙涎香始终得不到他想要的效果。翻了翻那本无名氏的香谱他才明白过来,传说中能蔓延数百里不灭的龙涎香,从海中被打捞起来之后,其年岁也应逾百年上下,才可完全通过日晒风吹清除掉杂质,只留下最精纯的那一部分。
    最终,他把希望觊觎在了脖子上那个香袋里的龙涎香上。
    他不知道这块雪白的龙涎香传了多少世,只觉得每次闻取它的香气,就好似那股香气又增添了一层浓郁和厚重,重峦叠嶂地在眼前铺开一个无边无际的天际,摸不着看不到,却能通过这丝丝缕缕的香气感受的真切。
    盛烟心知这样的龙涎香举世只有一枚,他要么不用,要用就必须一次成功。
    于是,考量再三,他取下了这枚龙涎香的三分之一。如果这次万一失手了,他就打住停手,也不至于失去剩下的这更加宝贵的一部分。
    毕竟是酆夙扬送与自己的之物,他用起来如何不万般小心。
    这取下的微小一块,研磨之后也只够他做一个香丸,芡实般大小,龙涎香的成分占了十分之八,剩下的成分乃是他用之前的蒸凝法提出的龙涎香水,白芨水和蜜膏也只添加了最少的分量。第一步工序,是以此香水浸泡这龙涎香末两百日,沥出,任凭其在日光下干燥之后,他取了指甲大的香末放入隔火香片上焚k,算是初步的尝试。
    岂料,这香气郁郁勃勃,从他鼻下腾空而起……盛烟惊喜交加,立刻就熄了火,不敢让这香气飘散出自己的香室。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龙涎一片来天阙――
    世上薇露不敢香。
    大食国的蔷薇水更待如何,与龙涎香一比,也不过是人间凡品。
    盛烟耗费了千般功夫,只做成了这一枚香丸,至今还未起名。他真的要在今日,此时,把这只此一粒的龙涎香丸给焚k了吗?
    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但在他人眼里,他也只是稍稍迟疑,便从岑舒砚手中接过了火折子。幸亏,他几日前还用了这只香球焚香,因为客栈内的气味实在太过难闻,如今香球里香灰和细碎的香炭还剩着一些,把香炭夹出来在火折子上烧红,放进去片刻,再添入香丸,焚k半刻钟应该是可以的。
    盛烟端坐在马背上,神色专注地做着这一切。指尖拈起香丸,朦胧之间恍若置身天空仙阙,一张素净的面孔好似白玉临波,两肩滚动着层层云海。
    这香气就像是从他身上蒸腾而出一般,于碧水之中抽离了一抹精魂,横亘在天地交合之间,缱绻隽永,亘古不衰。
    岑舒砚和众人都愣在了当场,贪婪于此景此象,只觉得满身的秽浊于瞬间被涤荡澄清。
    只有盛烟是清醒的,是卓然而立的,估摸着香气的浓郁程度,又就地取材,折下一根小树枝,拨弄了一下香球中的香炭。
    “舒砚哥,我觉得应该够了!”良久的静谧之后,盛烟突然起来的一声轻呼,让岑舒砚立时回了魂。
    “嗯,这香气实在闻所未闻……”岑舒砚自知无暇询问此香的来历,还是忍不住短暂感喟了一句,便道:“可否一直携带在身上,让香气持续缭绕。”
    盛烟犹疑了一会道:“只可再焚k半刻,时间再长……里头的火星变小,香气怕是要减弱了。”
    “无妨……旁人觉得它弱了,殿下也应当闻得到。”只要是盛烟制出的香,酆夙扬从来都是一闻便知,他们之间的此种默契与灵犀,岑舒砚自愧不如。
    盛烟把香球的合扣咔哒一下合上,便挂在了腰间,拍马赶上,跟着岑舒砚往林中深处遁入。
    敌方蛮夷自然也是闻得到这股香气的,然龙涎香本就是天翔朝的宝物,他国所闻所见者甚少,他们不会知道这种香是因何而起,从何而来。
    岑舒砚看眼敌方伏兵就在前方,压低了手臂往后一扬,两侧的骑兵便如离弦之箭奔涌而出,呼啦啦一大片,如黑云压上。
    盛烟紧跟在他身后往里突进,眼观六路,警惕着身边的流失和刀剑。
    好歹,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周全哪。
    拼杀嘶吼、泣血四溅,这便是没有仁义道德的战场,脚下翻滚匍匐的是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有父母兄长妻子儿女,可一旦短兵交接……生死只在举手抬足一念之间。
    命如蝼蚁,并非只是浩瀚青史上的一滴墨迹。
    也许只是一眨眼的迟疑,从斜刺里冲出来的敌人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不都说人定胜天么……盛烟从未觉得,人的命是这样的轻贱。
    就像指缝间飘飞而逝的一粒沙,轻若鸿毛,坠地时却是沉甸甸的宛如泰山崩顶。当家人接到他们战死沙场的死讯时,一个和美家庭的脊梁便断了、塌了。
    盛烟偏过头,不愿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幕。
    然而老天爷作对般的要让他看得清楚明白,好几个兵将都死在他的脚边,这是一场激烈的击溃理智的混战,岑舒砚温煦的脸孔也变得黑沉狰狞起来,挥舞着长刀,把冲撞于马头跟前的敌人如砍菜瓜般劈倒。
    盛烟几乎以为,这漫天的血腥之气要压住了龙涎香的天香。
    在人肉围墙中披荆斩棘,其过程注定漫长,但盛烟还闻得到龙涎香,他就知道时间并未过去多久。
    夙,夙……马上就要来了。
    “一个不留,杀!”一声嘹亮的吼声在山坡一个突兀的岩石上响起,那黑幽幽的身躯坚若磐石而立,剑锋古朴钝重。
    这一声,挟带着一阵阵黑色旋风倏忽而至,斩杀魑魅魍魉,破除暗黑诅咒。
    看到酆夙扬来了,岑舒砚一手抬起,在盛烟的屁股上重重一抽,“到殿□边去!”
    盛烟死死攥紧着缰绳,趴在马背上,听着耳边的厉风猎猎呼啸。
    呼拉,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身的。
    只觉得自己被一只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了腰带,在空中转了半圈,随即落入一个熟悉的坚硬臂弯。
    铜墙铁壁,摸起来还挺冰冷。好嘛,现在算安全了,但这个姿势也太丢人了!
    酆夙扬把他横在马上,摁住他的头别让他起来。
    “闭眼!”
    盛烟便像麻袋一样挂在马背上,胸口颠簸的实在厉害,也难受极了,但他只能忍住,因为自己决不能在关键时刻给夙添麻烦。
    今夜的酆夙扬面如罗刹,双手脸颊和都溅上了鲜血,下手不知又添下多少累累白骨。他不让盛烟抬头,一来是怕他因接下来更惨烈的斩杀而受惊,二来,是怕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双手沾满血腥,可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赶尽杀绝的姿态,让敌人越来越胆战心惊,左侧已开始溃逃,酆夙扬对着同样浴血奋战的岑舒砚喊道:“堵住缺口,不能放走一个!”
    岑舒砚立时调转马头,往西南角而去,那里其他跑步的敌兵,被他反手左右两刀,削下了脑袋。
    一抬眼,发现有人从林子里逃了!
    岑舒砚顾不得其他,连忙拍马追去,势必要将利刃划破此二人心窝。然而他没料到这低矮的灌木后头竟是断崖,发现之时,那两人已经失足摔落了下去。
    他额头顿时渗出汩汩冷汗,拼命往上拉起马缰,然而终究是勒马不及――
    “子诺!”酆夙扬三魂都吓散了去,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发出惊恐的呼喊。
    盛烟突然身子一颤,睁开了眼眸。子诺……不是舒砚哥的字么。
    “夙,发生什么事了?你让我起来,让我起来!”盛烟挣扎要下马,被酆夙扬一把捞起来,斜坐在马上。
    酆夙扬夹起马肚子,就揽住他往这边奔来。
    两人依次跳下马,盛烟看着前面那好似被天剑劈断的断崖,心口蓦地一紧。酆夙扬拉着他走到崖边往下看,却只看得底下的一片浓密树林华盖。
    盛烟攥着夙的衣襟,嘴唇枯槁发白,“舒砚哥不会死的,对吧?夙……”
    酆夙扬此时计算着这断崖的高度,只觉得凶多吉少,钝痛骤起。从这里坠落而下的岑舒砚,或许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不能有……他该,如何回答。
    “夙,你告诉我,舒砚哥不会死的对不对?”盛烟直愣愣望着他,手指都勒的发痛。
    “是,你的舒砚哥不会死……我麾下的岑子诺也不会死,他还要回来复命呢。”酆夙扬紧紧搂住他的肩胛,把他拖拽着往外走,高声吩咐部下用绳索滑到断崖之下,搜寻岑舒砚的下落。
    盛烟乖乖地由他抱上了马,酆夙扬伸手去摸,自己的肩窝处早已濡湿了一片。
    换了一侧肩膀给他靠,酆夙扬立刻命令剩下的兵士撤回臼风谷,他们不能在此处逗留。即刻清理战场,他们还有一场硬仗没有打。
    次日朝阳升起时,盛烟的眼下呈现出一圈深深的孔雀蓝,但靠在酆夙扬身边同吃朝食时,脸上并没有多么哀恸的神情,但却是面无表情,眼神呆滞黯淡。
    搜寻岑舒砚的那对人马还继续留在山中,酆夙扬嘱咐盛烟决战时紧跟在自己身后,但要穿上甲胄,一定不可分神。
    盛烟仰起头,愣了半晌,终于笑着对他点头,用指甲在他掌心划了几道。
    现在这个时候让他离开自己躲起来,酆夙扬知道,盛烟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一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血战,因为给敌人所设的埋伏起了作用,酆夙扬所带领的一万八千人最后还剩下了一半,一直把这支敌军打的溃不成军,四散逃亡。
    数日后,收复嘉从关。
    一月后,外邦四国送来了议和书,请求休战。天翔朝整个西北防线虽然损耗不小,但无一被攻破成为豁口让敌人趁虚而入。
    不久后的某日,刚休假的酆夙扬应诏赶回了灵邺。
    天翔朝庚戌年十一月初九,平诚皇帝薨。
    次年二月初八,太子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永安。
    烧着炭火盆的屋内,盛烟慵懒地掀开眼睛,披衣而起,打开被雪覆盖着的窗户,把手伸出了窗外,低喃道:“这雪还在下啊……”
    岑舒砚至今仍无下落,但他们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酆夙扬还依然派人在臼风谷附近的山麓中搜寻,岑家也一直相信他还活着,没有放弃希望。
    是夜,暗卫送来了一封信:盛烟,四哥想见你一面。
    不是以新帝的名义,而是以夙的四哥么?盛烟弯了弯嘴角,吩咐下去收拾行装,今次,破例带上了杏儿馨儿与自己一同前往灵邺。
    “大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不知道从灵邺回来,能不能赶得及看到我刚出世的侄儿。”盛烟喃喃自语着,系上白狐貂皮披风,从怜香居踩雪而出,推开了沉香阁的大门。
    龙碧飞正巧在雪中赏梅,见他来了,伸手扔出自己怀里的手炉给他捧着,“仔细冻着,小心殿下这次让你三个月下不来床!”
    盛烟霎时幽幽一笑,拢起帽子,遮住了自己红润的脸颊。臼风谷一战之后,他那一月都没下的来床,被前来探望的龙碧飞和龙碧升笑了好些天。
    就在这段时间,安溪侯突然在府中猝死,太子查遍因由,只说是马上风。
    龙碧升听闻此信,终于敢扯下面纱,大摇大摆行走在天翔朝的壮秀山河之间,与方翎回到永嘉在过世的二姨娘坟前上了炷香,不曾拜见大夫人和大老爷,便和龙碧飞相约跑来了西北。
    方翎多年未尽孝道,碧升放他回家住两个月。
    从酆夙扬口中听闻了事情的经过,碧飞和碧升一人把盛烟训斥了一天。只搅得他耳朵发嗡,抱头求饶,直到许诺回家后造出两个香球,送给他们一人一个,才算作罢。
    据说大夫人身体渐渐好转之后,开始诚心礼佛,一日三炷香,雷打不动三个时辰念经诵佛,龙家后宅的事大多不管了。
    三姨娘现今忙着老六龙碧炼张罗婚事,物色了江南豪门的一个庶女,虽然样貌不算格外出众,但好在性子温婉贤德,是个持家的好手。
    龙碧熏和龙碧沉也开始跟随大哥龙碧飞熟悉生意上的事物,龙碧飞一向严厉,大有让两位弟弟日日如履薄冰之势。
    盛烟坐在马车上,遥遥回望着龙家的红门白墙,看着天空剔透的雪花一点点旋落飘飞。
    此次离开,心境更迭,又是另一番别样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岑二少不用担心,他掉我新坑里了……
    咳咳,下章就要完结了!
    来说说你们想看什么番外吧
    90
    90、第八十九章
    不是没想过,自己总有一日会走进这扇,大部分天下人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的大门。
    不是没想过,它带着高高的门槛,恢弘宽大、威武雄壮,却也是有着粗糙的红漆,陈旧厚重的。
    盛烟行走在这被无数官宦皇亲踩踏过的白玉石阶上,眉眼低垂,每迈出一步就像跨过一道深沟山涧,这个旁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走一遭的皇宫,为什么……从里到外只让他感受到了冰冷。
    只走了几百米,盛烟就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
    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几日前,自从步入灵邺,盛烟便没有见过夙,虽然夙王府上下都对他礼遇有加,但那种对待贵客一样的礼遇,只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不安与疏离。
    夙王府,是酆夙扬的府邸,却成不了他龙盛烟的家。
    他是属于永嘉的龙盛烟,那么,他的家是那个占地一百来亩的龙府么?盛烟垂手而立,回忆这些年来在龙府度过的每一天,蓦然发觉,除了怜香居,除了沉香阁和霄香台,其他地方他都知之甚少。
    当然,大花园与憩园里的小花园,盛烟是熟知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对龙府所知,也丝毫不想再有深入。
    那些填满了春日之暖意、夏日之热烈、秋天之清爽、冬日之晶莹的画卷里,有过早离世的四姨娘和奶娘,有大哥碧飞,有二哥碧升,有三哥碧涎……有他的夙,却还有谁?盛烟偷偷侧过脸,看着那夕阳霞光中的一只白鸽掠过云层,忽然,看些看不清了。
    比起龙府里最巍峨的建筑焚香台,他更了解霄香台,更喜欢秀美的后山。心绪痛苦低沉寂寞时,想到的是四姨娘,是夙……甚至会想到二哥大哥和舒砚哥、翎哥,唯独想不到的,是他的父亲龙兰焰。
    盛烟长叹一声,眼见带路的太监总管停下了步子,立刻收起了飘远的思绪。
    他就这样,被请入了明德殿偏殿,这里是新帝批阅奏章和接见大臣的书房,挂着一副“天道酬勤”的牌匾,有几株吊兰,再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整排的檀木书柜。
    除了隐约瞧见新帝陛下的几案比他自己的大了一倍,盛烟倒是打从心底觉得,夙的四哥是个勤政好学的皇帝。
    “草民龙盛烟,拜见……四哥。”盛烟施的是臣子的全礼,口出之言却是吓了低头执笔的酆曜扬一跳。
    呵,这个龙盛烟倒是出人意料的大方和坦然啊。
    酆曜扬扔下毛笔,缓慢合上了手中奏折,轻笑道:“龙盛烟,缘何不称呼朕为皇上?据我所知,你的四哥现在应该身处永嘉,并不在这皇宫内院吧。”
    盛烟略微抬了抬下巴,笑意浅淡,只道:“盛烟只听说,夙的四哥要见我,并非皇上要召见龙家的第十子。草民斗胆以为,四哥是要与夙之兄长的身份与盛烟相见,因而大胆喊了一声四哥,还请陛下赦免臣的逾越之罪。当然,若陛下要以天子的九五之尊召见盛烟,盛烟定当三叩九拜,恭顺俯首。”
    “哈哈哈,有趣……朕如今总算有点明白,老九为何会喜欢你了。”听这口气,酆夙扬早就与酆曜扬摊牌了,这会儿也毫无恼怒之意,只是口气中那股捉摸不清的戏谑,还是让盛烟渗湿了掌心。
    “你倒说说看,这天子与四哥,于你而言有何差别?若我以皇帝的身份命你从今往后不可出现在老九面前,你会如何做。”这天子的威严,真正是高明在不怒而威。
    盛烟紧蹙起眉头但很快放下,把脖子压了压,回道:“若皇上以天子之威命盛烟离开夙王,盛烟就算百般不愿,只怕也无法违逆。皇上手中,不但拿捏着龙家三百多口的人命,还掌控着龙家在未来数百年内的兴衰……皇上只要以此逼迫盛烟,盛烟即便再狠心自私,最终也只能答应。然而,盛烟知道,皇上不会这样做的。”
    “哦,你因何这样肯定?” 酆曜扬禁不住对看了他几眼,心里也有些恼怒,这老九果真是打赌赢了,居然猜得到这龙盛烟不会一见面就跪下恳求自己。
    盛烟不卑不亢道:“如若皇上想收拾盛烟,直接下圣旨给龙家即可,父亲为了龙家大局,决然不会姑息我这个区区庶子。皇上有一万种悄无声息的法子可让盛烟在夙的眼前消失,又何需召见盛烟。皇上既然想见我,可见……夙的四哥还是过去的四哥,哪怕是数年之后您会反悔呢,盛烟也要应诏而来,见上四哥一面。”
    酆曜扬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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