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自讨苦吃,绝绝对对。
    袁玖终于有了缓慢的起色,足足一个月才勉强下床,而在早前那些或醒或睡糊糊涂涂的日子里,和清醒却无法动弹的晚些时候,最让他记忆深刻的,便是始终守在床边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孟散。
    他也乐于更懒一些,活生生地看着那人跑前跑后对他呵护备至,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还看了凌中南的孩子,一看又是一肚子火,明明比他的续儿晚生,可个头和身体都大一号,白白胖胖的,俊朗的眉眼活像凌中南,嘴型却像水寒衣,估计长大了也是个害人的主儿。
    皱着眉捏那小胖脸,直把人家孩子捏哭了才罢手。不耐烦地叫人赶紧带走,对孟散叹了口气道:“凌中南不是整日在牢里叫唤着要见我么?那就依他所愿,见见吧,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69
    69、最后的交谈
    凌中南确实整日叫着见袁玖,他知道袁玖也受了重伤,最初以为他是伤势未愈,然后以为他是还未想到满意的办法,到后来日子拖久了,他开始害怕。依袁玖的个性,带走孩子后就不声不响把他和水寒衣关到死也不是不可能,这种报复远比那些惨烈的方式悲哀残忍许多。
    所以突然听到袁玖答应见他的消息,还大大惊讶了一下。
    这时水寒衣已经把他当成了最能依靠的人。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凌中南白天给他喂饭喂水,夜里抱着他睡,还把能盖的都给他盖上。
    饭菜原本就不多,常常是水寒衣开心地吃饱了,凌中南才将碗底沾沾唇意思一下。
    日子久了,哪怕水寒衣再傻也能看出来,有次便首先将馒头推给他,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眼,像在说叫他先吃,凌中南鼻子一阵阵泛酸,突然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见面前袁玖还特别吩咐让他们沐浴更衣,泡进热水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重生了。水寒衣也还保留着从前热爱沐浴的习惯,只是如今人傻了,也就更乐于将情绪直白地表达出来。他脸上一直挂着天真幸福的笑容,光是洗自己还不够,一次次拍打水花,随后干脆在浴桶里跳起来。
    水溅得满地都是,凌中南也未能幸免,然而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因为自打水寒衣从未这般毫无顾忌地快乐过,甚至连真心的笑容都少之又少。
    仔细一想,这么多年来,失去的和得到的一比,他并不亏。
    见到袁玖时那家伙正悠哉喝茶,完全看不出重伤初愈且身中奇毒的迹象,孟散与莫竹青一左一右垂手而立,倒也好看。其实,曾经他很不明白袁玖为何会接连对自己的手下倾心,在他看来,两人在一起总要身份地位相当才好,可经历了这许多后他才真正明白,两个人在一起,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应不应该,只要有那份心便好。
    “喝茶吗?”
    袁玖右手扇着扇子,左手端着茶杯,微微抬头,眼眉轻挑,嘴角微弯,笑得和煦温柔如三月里的春风,一如当年初见时,少年华美,只一眼便将那人深深刻在了心上。
    微愣的瞬间,水寒衣拽了拽他的袖口,大概因为突然见这么多人害怕得紧,往他身后缩了缩。凌中南伸手护了护他,抬眼看着袁玖,不言语。
    袁玖不置可否,扇子一合,“这茶性凉,不如叫人煮碗热热的红糖水你喝。”
    几人都有些无奈,袁玖这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嘲笑别人前从不想想,自己不久前不也是那需要喝红糖水的人么?
    打趣完毕,袁玖放下扇子茶杯,道:“你们俩先出去,我与凌门主好好谈谈。”
    孟散与莫竹青奉命出去,刚关上门,莫竹青就拿胳膊肘戳孟散,“你就不怕他们在里头叙旧情,然后叙着叙着就旧情复燃,把你撂在一边了?”
    孟散脸色一黑,抢先一步边走边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听说丁雁翎的父母连续来了几封信催他回去,他这几天正考虑着怎么把你打包带回双辉楼。”
    莫竹青怔了怔,一人站在回廊下咬牙切齿。
    袁玖与凌中南一时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僵。
    突然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就见水寒衣小心翼翼地从凌中南背后猫着腰伸出脑袋,眼睛转了一圈后,停在袁玖面前的桌子上,期期艾艾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指了指。
    凌中南望过去,原来是一盘水果。
    袁玖叹了口气,“拿给他吃吧,你们都坐下。”
    水寒衣将盘子放在腿上,喜滋滋地一个个摸过去,然后挑了最大的一个啃起来,高高兴兴啃到一半,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连忙将手上的递给凌中南。凌中南摇摇头,水寒衣脸色一暗,好像有些失落,但紧接着就像是明白过来了,又高兴起来,从盘子里拿了个新的再给凌中南。
    凌中南笑着推回去,“我不喜欢这些,你自己吃。”
    水寒衣撇撇嘴,埋头继续啃。
    这一幕看得袁玖心里很不是滋味,又盯了旁若无人的水寒衣一会儿,“他不说话的么?”
    “不是不说,是说得少,大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
    袁玖喃喃自语,“像个小孩子。”
    “是啊。”凌中南感叹起来,还点了点头。
    又隔了一会儿,袁玖深深叹了口气,“当初,是我不该纠缠你。”
    “命中该有此劫,谁都躲不过。”
    袁玖意外地看着凌中南,他倒还是一副面无表情。
    “好吧,现在来说说你为何来见我。”袁玖续了杯茶,感慨结束,该说正事了。
    “无论是何结果,是死是活,你都该告诉我们一声吧。”
    “呵,”袁玖轻笑,“可我看你今日不是来听判的,而是来谈判的。”
    “我希望你能饶过我的孩子和寒衣,对古门也不要赶尽杀绝。”
    “什么?”袁玖眉头一挑,讥讽道:“哈哈,凌中南你也傻了吧,成王败寇,如今我是赢家,你竟然有脸跟我狮子大开口,提此等要求?”
    “我既然提了,就一定有让你接受的理由。”凌中南掷地有声,“无论你我之间有过多少瓜葛,孩子是无辜的,就算我求你,你放过他;至于寒衣,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杀不杀有区别吗?况且等他情况稳定些,说不定会慢慢想起学过的本事,那时候,或许就能给你解毒了……”
    袁玖冷笑,“等他想起来,再开始打算怎么谋害我?”
    “你……”凌中南被他一堵,有些生气,“他应该再也想不起从前的事了,但原本就会的本领很可能捡回来,总之暂时留他不死,对你绝对有好处。再说古门,虽还撑着个名号,但实际情况你比我清楚,它绝对威胁不到你。再者,整个江湖并非只有常教和古门,正道武林中无数大小门派暗潮汹涌,个个不安好心,只你常教一个孤立,如何与他们周旋?”
    “一时说古门毫无威胁,一时又说有古门在更容易对抗正道武林,你真没傻吧?”
    “所谓外强中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是聪明人,这其中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哼,”袁玖一直不咸不淡地笑着,“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一派胡言乱语过去,说来处处是为我好,其实不过是不甘心,想等机会东山再起罢了。”
    凌中南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说你是聪明人,如今却真糊涂了。事到如今,我早已……”他呻吟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坚决道:“听说秦虹瑶在你手里,这样吧,今后我与寒衣退出江湖,古门就由秦虹瑶执掌,附在你常教名下,听调不听宣,如何?”
    袁玖有些震动,根本没想到凌中南居然能做到这一步,他应该很清楚,一旦答应此事,就如羊入虎口。虽然现下听调不听宣,但迟早有一天,他的势力会全部被常教吞噬。
    “你怎么做我不管,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永远留下古门的名字。”
    袁玖怔了怔,看来,他们这些一派之主,到底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把古门交给秦虹瑶,你怎么办?”
    凌中南神色一亮,“你答应了?”
    “先别急,”袁玖手压了压,“我先听听你怎么打算的。”
    “我有什么打算,自然是任你处置。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带寒衣和孩子离开,陪他们过上一阵子,照顾照顾他们,再找个能托付的人,然后我这条命,就悉听尊便。”
    “蹬鼻子上脸,”袁玖愤愤地自言自语,复又问道:“可你难道没想过,这样做其实就是名存实亡,有意义吗?让古门成为常教的附庸,也许还不如痛痛快快做个了断。”
    凌中南苦笑,“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我也不能只图自己痛快。”
    袁玖一顿,他说的……或许有理。
    他们拼了命去保全的那单薄的几个字,其实并非只是字那么简单,那上面,先后烙上过无数人的鲜血与意念。他们保全的,是很多人赖以生存下去的希望。
    恐怕也唯有这样,凌中南才能坦然地面对今后的一切。
    “袁玖,我敬你有大才大胸怀,理应明白,凡事不可做得太绝。”
    袁玖看了看正吃水果吃得不知节制的水寒衣,凡事,确实不可做得太绝。
    两人又沉默了,袁玖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凌中南盯着他,最初尚算耐心,但见他皱着眉头半天不言语,不由得着急。站在袁玖的立场上,他的要求是很过分,袁玖这人又不是能占上便宜的,万一不小心惹怒了他,恐怕适得其反。
    “你还是不答应么?”凌中南问了一句,袁玖抬头看看他,仍然不说话。
    “寒衣被魔功反噬,武功全失,又被你重伤,虽然勉强好了,但这辈子都是个废人,我的身体……”说起自己,想到近一年来怀胎生产所经历的一切,更是但系,“也折损了大半,从今后我们与古门全无关系,再不过问江湖事,如若你还不满意的话……”
    凌中南突然站起来,退了几步,按提内力,两指先后重重点了浑身几个大穴,随即痛苦地跪倒在地,猛咳了几口血出来,浑身瘫软,一身虚汗。
    袁玖大惊做起,愣愣地看着他,他竟然……竟然自废武功……
    那身与自己不相伯仲的功力,凌中南,是花了多于自己两倍三倍的努力才炼成的……
    “这样,行吗?”凌中南抬头看着他,满眼祈求。
    水寒衣转过身,吃东西的嘴张着,一脸茫然。
    袁玖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良久才有些通畅,觉得屋里暗,他看看窗外,是黄昏了。胸中还是闷得紧,他拎起扇子想出去透气,却觉得双腿双脚都僵硬得难受。
    孟散不出意料站在回廊尽头等他,问他谈得如何了,他先是发愣,然后摇头叹气。孟散不明所以,却知道是一言难尽。
    “屋里呆久了,我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吧。”
    “好。”袁玖先走,没两步就有个重量从肩上压下来,是孟散事先准备好的披风。他将带子系上,左右拉严实,这感觉,确实温暖。
    70
    70、送别
    “滚吧滚吧!早点儿滚我早点儿安生!我巴不得呢!”
    “哎,你怎么又骂起来了,我这不是好好地跟你商量呢么。”
    “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回你的家,关我屁事!”
    “又胡说……你若不同我一起,我一个人回去做什么?那还是个家么”
    莫竹青不说话了,扭过头用极为诧异极为不理解的眼神盯着来来回回在他身边赔笑脸的丁雁翎,那神情,就如同看到街上迎来送往的平白无故突然从良,奇哉奇哉。
    丁雁翎被看得心虚,继续哈哈笑,“你,你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莫竹青站起来,阴阳怪气的,“你还有脸问怎么了?什么叫同我有关系?我再说一遍,你的事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还叫我跟你回家?真不害臊!被你睡了那么多回,没叫你掏钱是不想贬低了自己,好赖大家都爽快过,也就不计较了,现在你倒跟我瞎扯些什么笑话?!”
    莫竹青喊得脸红脖子粗,一双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星子,丁雁翎呆呆地看着他,脑袋里嗡嗡乱响,手脚冰凉――为何他努力了这么久,如今竟还在起点?
    那倍受打击满是委屈却满目深情的可怜样让莫竹青的心猛然软了半分,也骂不出方才的气势了,但仍要坚持那股子狠劲儿,便用稍稍弱了些的语气道:“别在我跟前露出这副嘴脸,真是难看,听懂了就赶紧收拾包袱回去,继续做你的威武楼主孝子贤孙吧!”
    骂完后意欲逃跑,双肩却毫不意外地被抓住。
    抬头一望,丁雁翎竟是一脸痛苦,甚至要哭出来了。莫竹青愣住,心像被牢牢捏在一只大手里,明明只要稍微使力就能推开这人,他却仍选择了这么静静地站着,这家伙,想要说什么?
    丁雁翎抿了抿唇,“竹青,方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双眼仿佛能直接看见心底,莫竹青连忙偏过头,心中乱打鼓。他们二人相处,称呼从来都是“哎哎喂喂”之类,因此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人嘴里动情地叫出来,心中难免波澜起伏。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那么讨厌我?”
    身体被大力摇晃,耳畔的声音带着凄苦,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说如果自己真的讨厌他,他就选择放弃不再纠缠。别扭了这些年,心中的疙瘩不仅没消除,反而越积越大。
    不再纠缠,对两个人来说,或许都好吧?
    从今以后,他做他名声赫赫的双辉楼楼主,自己在常教继续使命,相忘江湖,有何不可?
    弯了弯唇角,莫竹青勉强露出个笑容,“我的话再真不过。你我原是萍水相逢,既不同路,当断时,就痛快断了吧。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等没要紧的事犯愁,实在丢脸。”
    今日天色阴沉,屋里屋外一片灰蒙蒙,相互间近在咫尺,模样却有几分看不真切,连带着说话声都模模糊糊。丁雁翎晃了晃,从齿缝中挤出字眼,“你这话……可是真心?”
    莫竹青盯着丁雁翎的脚面,讥笑一声,“说过了是真的,还要问多少遍?烦不烦。”
    “可你明知道……”
    “近几个月来多亏你相助,我教才得以顺利复仇,此等恩德,在下永世不忘。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在下定当竭力相助。在下也一定向教主进言,无论江湖多少风云变幻,常教始终与双辉楼站在同一条线上。”
    “你……丁雁翎哑然,“你当真……”
    “听闻令尊令堂数次催你,的确,双辉楼不可一日无主,我们留你这么久,确实欠妥。你还是先行回去,等教主身体好些,我教必定还有重谢。”
    “你……”
    “回去吧,无论说多少,总归要走的。”
    莫竹青反握住丁雁翎的肩,将人推了出去,然后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发愣。觉得明明是说清了一切该轻松的时候了,可心里怎么仍像搁着个秤砣,压得人喘不过气呢?
    脸不由自主拉得老长,即使不看镜子,也知道那是怎样的没精打采。
    几步挪到床前,脱力地瘫倒上去,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放空。不知那认死扣的家伙走了没,不知他要经过多少日子才能忘掉自己,但是好在,这几年来的孽情是尽了。
    总算是尽了,但,算清了么?
    莫竹青将埋在被子里的脑袋使劲儿摇了摇,管他清不清楚呢,反正从今后再也不见他,说明白究竟谁欠谁的,也没甚意义。
    他理解他当年的苦衷,也相信他的真心,但这档子事从来就不是饿了就该吃饭,吃了饭就能饱的道理。他们之间不知从何处开始错了,然后一步错步步错,再也无法挽回。
    走前袁玖特意摆了个十分排场的宴席,还表示等自己身体好了常教也步上正轨后一定亲自前往双辉楼再行拜谢,丁雁翎忙说不用,二人互诉钦佩之情,大约说妥了今后以盟友相待的意思,酒桌上相谈甚欢,两派的手下近来也熟,临别前自然要喝个痛快。
    酒香流走觥筹交错,一派喜悦中唯独少了莫竹青,没人问,更没人提起。
    第二日一早,双辉楼一行人整装待发,丁雁翎在队中望了望,突然说落了东西,要回去拿,结果一去就是半个多时辰。家将们倒不是着急,只是见楼主回来时仍是两手空空,不见取了什么东西,神色却比方才更差了,或许真是件重要的东西寻不到了也说不定。
    与袁玖道声保重,丁雁翎上马,沉沉叹了口气,下令出发。他们速度不快,丁雁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心说只要你肯出来,我就再赌一次,再随心所欲一次。
    然而……到底是没机会。
    那日他说得决绝,万万想不到,唯一一次他不对自己粗声粗气大吵大闹,竟然就是分手。也或许那不叫分手,因为,他们似乎从来没在过一起。
    一直闷在房里的莫竹青在确定丁雁翎走了,这才从屋里出来,一人在湖心亭饮酒。
    四年前,袁玖也坐过这个地方,当时,他从他手中抢下了装着白水的酒瓶,也从孟散手中抢下了贴身侍卫的头衔,而那时袁玖的心情,他今日方才体会。
    那时的袁玖,一定很讨厌那个聒噪地说着风凉话的他吧?
    还以为丁雁翎会不管不顾直接打晕了他迷翻了他将他带走,可不料只是动动嘴皮子,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家伙知难而退。原来,自己竟是个高明的说客?
    不止如此,自己还是个卑鄙小人。竟让丁雁翎怀揣着希望,出生入死这么多回。
    欺骗什么都好,唯独不能欺骗感情。到头来,害人也害己。
    当年袁玖拿的是个小巧的白瓷酒瓶,如今莫竹青拿的,却是个胖乎乎的粗瓷酒坛,一口口灌下去,虽喝得豪放,可没几滴流出来,尽数灌进了肚子。
    他靠在亭柱上一抹嘴,笑得凄然,你以为是你晃了丁雁翎,是你赢了吗?
    错,错了,全错了!
    扬起头又是几口猛灌,砸了砸发闷的胸口,他心痛你知道,你心痛,他不知道。
    这才是苦,这才是输了。
    不过,苦了就尝,输了就认,他莫竹青还没遇过忘不掉的人,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今日醉一场,明早起来,过去的过去了,该怎样还怎样。
    几日后,他和孟散陪着袁玖见了凌中南与秦虹瑶,水寒衣照例在一旁啃水果。
    如今古门人少得可怜,连个二三流门派都比不上,秦虹瑶明白,即使她接的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但那个名号,至少在她有生之年,要牢牢守住。
    错过、挣扎过,如今是该完成使命的时候。
    凌中南决定带水寒衣和孩子隐居,当然,哪怕他们走到天边,也跑不出袁玖的双眼。
    然而这都不重要,他没想过翻盘,平平淡淡的日子,袁玖想听想看,随他的便吧。
    凌中南将那白白胖胖的孩子抱在怀里时,手抖了抖,眼圈一红,到底没落下泪。水果吃到一半的水寒衣一愣,扔了盘子跑过来往凌中南怀里看,甚是好奇。
    凌中南道:“这是你我的儿子,今后我们一起照顾他,可好?”
    水寒衣被那少见的微笑弄得僵住,就连袁玖都有些恍惚。那张刚正的脸,一旦笑起来,的确有种别样滋味。水寒衣抓抓脑袋,左右看了一圈,最后拿指腹点了点孩子的脸,嘻嘻笑了。
    袁玖像看戏一样看着这一切,仿佛两个世界。
    水寒衣干干瘦瘦,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样子,脸上还带着自己划下的疤痕,身上的估计更多;凌中南也瘦了好几圈,产后落下许多病根,又废了武功,他们今后的生活……
    猛地将扇子一开,袁玖来来回回地扇,怎么就又伤春悲秋了呢?对着几次差点儿弄死自己,甚至差点儿让常教基业毁于一旦的仇人,竟都能发起善心,袁玖啊袁玖,你太差劲了!
    他们出发的排场远不及丁雁翎,没有送行酒,更没有车马护卫。
    袁玖在一旁看着,若非他也曾过过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习惯了名利富贵的人,突然抛弃一切,该如何继续生存?
    两身布衣,一个襁褓,一个包袱,便是他们的未来。
    水寒衣挺兴奋地蹦蹦跳跳,几次要求抱孩子,还特意用祈求的眼神向凌中南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好。袁玖想,这世上谁和谁一对果然是早已注定,水寒衣哪怕傻了,也只喜欢跟在凌中南身边。
    哪怕那是个整日都没甚表情,更缺少情趣的人。
    迎着朝阳下山,人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
    袁玖恍然想起,方才似乎有种想与凌中南话别的冲动,只是不知怎么打了个岔,也或者是因为始终未下定决心,就作罢了。这时候他根本没料到,今日一别后,他竟再未与凌中南说过一句话。
    曾经欢愉,终究是过眼云烟。
    “该走的,都走了。”
    袁玖回过头,望着常教气势宏伟的大殿,昂首潇洒地迈步进去。
    “是啊,该走的,都走了……”
    风中隐隐传来一声低叹,莫竹青顺着下山的方向看去,那天没看,今日权且看个够吧。
    71
    71、村居苦乐1
    “喂喂!看那个男人,长得好生威武板正,三十出头的样子,就是配吴员外家的小姐也可以!”
    “不止可以,简直绰绰有余!不过啧啧,没看他抱着个孩子么,已经成了亲了!”
    “可一个男人自己抱着孩子,估计是死了妻子或者妻子不在身边……”
    “哎你看他手里拉着的那个,怎么像个傻子?脸上还有两道那么长的疤?!”
    “有疤怎么了?就算再有疤人也比咱整村的男人都俊,看来老天爷还是公平,不能让一个人把好全占了!哎……不知这人是过路、是寻亲、还是常住呢?”
    凌中南忍无可忍,目光往这边一扫,河边洗衣服的中年女人们浑身一阵发凉,不敢再大大咧咧地看,只好半捂着嘴小声交谈。
    “听见了,让人家听见了……”
    “就是,还挺凶呢。”
    “听见就听见,咱们说咱们的话,又没指名道姓,他能把咱们怎么着?凶都是装出来的。”
    棒槌声越来越高,凌中南无奈的叹息夹在里面,听不真切。
    一路走来,但凡进了村庄,必定有不少人对他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他通常都装看不见听不见,可到底不能把耳朵堵上,多少难听话还得受。于是越发羡慕起水寒衣,痴痴傻傻,却真的快乐。
    离开常教差不多一个月了,将要把当时袁玖装装样子给的少得可怜的盘缠花尽时,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落脚之处。还是路过镇子时遇上一对投亲的夫妇,说自己的房子不住了,里面东西虽少虽简陋,可什么都是现成的,只要跟村长说说,大不了花些钱,将那房子和之前的一块地转给他。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凌中南立刻带着水寒衣和孩子前来,生怕晚一步就被旁人占了去。水寒衣对他的兴奋和急切十分不理解,凌中南便反反复复说,只要一切顺利,他们就有家了。
    水寒衣仍是一脸疑惑,凌中南解释道,就是无需整日走路,可以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
    这下他高兴了,虽然脚程不快,可对他来说还是很大的煎熬,走一天路下来双脚都是肿的。他们盘缠有限,常常只住通铺,记得上次为了打热水给他烫脚,凌中南差点儿跟人动起手来。
    那回他吓坏了,躲在角落里哭了一场,此后就算再累也绝不提烫脚的事。
    想到这儿,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比划,先从头顶画了个圈,然后指指凌中南,又指指自己,“房子……是我们,还是……好多人?”跳到凌中南跟前,抿着嘴表示这问题很重要,听不到答案就不走。
    凌中南笑了,“我们的家,自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住。”
    水寒衣一愣,随即兴奋地挥起拳头,蹦蹦跳跳地往前跑,还时不时回过头挥手,让凌中南快些。
    凌中南内心一暖,其实幸福,是件很简单的事。
    正式定居并没费太大周折,村长算是好说话,凌中南称自己家乡闹饥荒,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小时候烧坏了脑子的弟弟和孩子一起出来寻生计,说了些好话,又给了些钱,村长不收,凌中南硬塞给他,算是答谢他们的好意收留。然后他回到新家还没来得及喝杯水,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本想将家里收拾收拾,谁料倒先接待了几位热情地来看他的邻居。他用化名与大家互通名姓,客套了一番,却发现家里没什么能招待的,很不好意思。
    水寒衣躲在里间,听外面热闹,便忍不住掀开帘子露头看,大家朝他呵呵笑,似乎不是很坏,何况有凌中南在,他也不甚害怕,最后便抱着孩子出来,但仍是躲在角落里,来来回回地看。
    等人们都散去,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了,屋里仍有些热热的气息,不知是方才的人们带来的,还是因为本就没有空太久,很有生机的样子。
    里外看看,简单的大小两间,带个小灶房,桌椅板凳柜子热炕被褥都有,甚至还有上个主人家带不走的一些衣服,真真的一应俱全,的的确确给他捡了大便宜。
    邻居们也大都淳朴热情,一切看起来都这样美好,他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以后我们住在这儿,你喜欢吗?”
    水寒衣四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抱着凌中南的手臂高兴地点头。凌中南拢了拢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烧了热水来给他擦脸,然后两人几杯热水灌下肚,浑身都舒坦起来。
    凌中南发觉,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一次是当上古门门主,一次就是现在。而这两次又全然不同,当时的他傲视一切,同时也给自己添了更多的责任与使命;而如今却是从心里蔓延而来的一股细水长流的满足感,他同样有使命,他的使命,就是让水寒衣和孩子无忧无虑。
    上天眷顾,袁玖网开一面,今后这些白白赚来的日子,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生活的本意不过是为衣食住行忙碌:一日三餐吃什么,地里种什么,今年天气如何,收成怎样,自己吃多少拿去卖多少,冬天可有足够的炭火足够的棉衣……
    原本终日考虑江湖纷争,讨论哪门哪派又有何动作,哪场打斗又死了多少人的心思猛然考虑起这些,凌中南并没觉得不适应,只是常常受挫,常常自责罢了。
    如今正是春来播种时,不会种地,他便带着水寒衣先去地里看旁人怎么做。
    他也不是个擅长跟人搭话的性子,几天下来看不太懂,终于老着脸问了人,竟被告知已过了最佳的种植时令,但还来得及,种些简单易熟的菜,虽然卖不上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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