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旧账,不是正合你意么?”
    “下流!你难道一定要想出这样混过巡查的办法?”
    江原一脸正气道:“我想不出别的。”
    “岂有此理!”我撒手把符节扔到他身上。
    江原抬手接住,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回头叮嘱那少年武士:“你在这里继续摆渡,等我们回来。”
    我回头就走,江原追上来:“先找个地方睡一觉罢,等天亮城门开了再进城。”
    “要睡你自己睡!”我冷冷瞥他,“要不是你跟着,我躲避巡查不需要这么麻烦。”
    江原微笑:“这样光明正大的进去,比你偷偷摸摸要好,办起事来也方便。”
    “是么?”我指指他的脸又指指自己的,“那不是照样要易容改装!”
    江原揪揪我的脸:“虽然落烟易容的手艺不如凭潮,将就一阵总可以,你用得着这样恼火?”
    我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滚开滚开!”
    “越王殿下,你冷静一点。”江原把手放到我肩上,眼睛盯住我道,“刚到城外就这么不平静。”
    我恨恨地走上江边通往建康的小路,心想还不是你闹的,回头却来假装无辜。
    江原见我果真生气,总算放弃虚情假意的语调,认真道:“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心情,从上船开始你就严肃得过分。”
    我脚下很快,简单道:“多谢,不需要。”江原便闭嘴不再撩拨,与我一同默默赶路。
    漆黑夜幕下,建康高大坚固的城墙就在眼前,厚重的城门紧闭着,只剩城楼上几个士兵在昏暗的灯影中来回走动。
    我慢慢停下脚步,负手抬头,感到心一丝丝地沉下去,很多很多往事却涌上来。江原低声道:“就在这里等等,不要再靠近了。”
    我看着曾无数次领兵进出的地方:“如果是以前,此刻想走进城门,只需要我开口一句话。”
    江原坐在树根下,轻描淡写道:“这个将来也可以做到。”
    我转身:“你这算安慰呢,还是讽刺?”
    “我是担心你。”
    我唇角微翘:“联想你对我一贯的怀疑态度,这句担心也是含义微妙。”
    江原不悦地抬眼:“那你觉得我只身跟你来涉险,是为了什么?”
    我默然,沿着树干滑到他身边,许久道:“你一定觉得我这次的做法既任性又不理智。”
    “有一点。”江原看我一眼,又冷淡道,“不过我快习惯了。”
    我笑:“你这样,都让我想收回过去说你的话了。”
    江原哼道:“我宁愿你不收回。纵容你做这种事,回去还不知怎样向父皇交代。”
    我无奈道:“我确实有负皇上信任。就像你说的,朝中大概会有更多人对我心存猜忌,将来只怕无法成为攻越主帅。”
    江原沉声道:“这是其次,我更担心你营中将士对你心存隔阂。如果作战时不能上下同心,才是最凶险的。”
    我淡然:“我知道。”
    江原目光沉静:“你不是特别在意名节的人,可是仍然执意要来,难道南越皇后在你心里的位置这样重要?”
    我把心里的话想了很久才开口:“对,我已经足够让人唾弃,的确不在乎加上不孝这一条。但不管怎样,母后都是我这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人。她抚养我长大,教我知书明理,我也一直将她当作亲生母亲。”我回忆起那日皇宫里发生的事,悠悠一叹,“也因为如此,我始终不能忘记母后看我的最后一眼,她亲手把我养大,怎么能不信我,还用那样充满责怨的眼神看我?回想起来,不止一次为之心冷。”
    江原慢慢道:“按照你三弟的说法,她已经明白错怪了你,现在大概十分后悔。”
    我点点头:“我心里也怪过她,直到从师父口中得知真相,才知道母后做了多大牺牲。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要抚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她的婚姻只是交易,丈夫因此对她戒备疏离,二十几年来受尽委屈却无处倾诉。说到底,若不是因为我,她不必深锁宫中,受尽父皇的冷遇,连为人妻子应有的一丝温存都没有得到。”我说着皱紧了眉,“小时候,只要父皇来看我们一次,母后的笑容就能持续好几日。所以我拼命表现,以为只要引起父皇关注,就能为母后争得宠爱。哪里想得到恰恰相反,我不但让父皇对母后更加冷漠,还令她日日为我担忧。”
    江原冷声道:“你真傻得可以。一个男人不爱自己的妻子,就算她生的儿子再出色,也是一点用都没有,何况你还是他捡来的心头刺。”
    我叹息:“可惜我从小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原委。所以我一定要见到母后,亲口感谢她的养育之恩,现在不去,等到两国交战,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江原这次没有接话,我们在旷野的黑暗里沉寂。我倚在树干上,过了一会,不觉有了睡意,朦胧中似乎有双手将我抱住。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正歪在江原怀里,天已经大亮,只是有些阴沉,路上行人不绝,在城门下进进出出。
    我回身把江原摇醒:“天亮了!”江原睁开眼,我从草丛里探头望了一会,把他拉起来,“走了,快点。”
    我们随着人流走进城中,细雨不知何时从空中飘散,江原道:“现在还早,你想先去哪里看看么?”
    我想了想:“我想去看一个人。”
    院落还是那样简朴,翠绿的枝叶从墙头伸出来,叶尖凝结的露珠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上。江原问:“这是谁的宅院?”我摇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消失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怎样了?我瞒了他兄长的死讯,连累他失去唯一的亲人,他却好像从没怪我。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乌漆大门上,小巷的拐角处传来熟悉的奔跑声。我急忙闪到一边,这才想起自己易了容,并不用躲避。
    刘恒已经从我身边飞快跑过,他似乎刚刚下朝,穿着一身朝服叫门:“饿死了,快开门!”门被打开,他立刻冲进去。
    江原微微一笑:“他似乎过得很好。”
    我点了点头:“看过了,走吧。”
    江原跟我并肩向巷外走,边走边道:“我们先用饭,然后换身干净衣服,拜访一下丞相府。”
    我大为惊讶:“你是何用意?楚尚庸跟你有何关系?”
    江原示意我低声:“不是说过么,我已经在南越布下不少眼线。”
    “难道楚尚庸……”
    江原笑道:“这老儿钱色皆爱,送什么要什么,我也没办法。眼下南越朝政未稳,我们两国又是亲家,何不送他个人情?”我闷声不语。
    将至巷口时,忽听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我身体一僵,立刻站住,却迟迟不能回头。刘恒已经奔到近前,抓住了我的手臂:“请……请留步!”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热切期盼的眼神突然暗淡,心里动摇起来,几乎就想与他相认。江原却及时拉过我,淡淡道:“这位大人何事?我们只是误入此巷,想必并没有触犯禁律。”
    刘恒愣了愣,终于尴尬地一笑:“没事,是我认错人了。”他满面遗憾地回身,长长叹了一口气,脚步迟缓地向家中走。走到半路,又不甘心地回头望我,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寻记忆中的影子。
    江原耳语道:“快走,不然就被识破了!”拖着我走出巷子,疾步穿过青溪桥,来到繁华的秦淮河岸边。
    我漫不经心地看看两边,抬脚打算拐进一家酒楼,江原却拉住我,进了另一家。
    这家酒楼招牌陈旧,并不显眼,进去之后却发现富丽堂皇,还有几处摆设颇为眼熟。我面带疑惑地走进雅间,只见江原很快从袖里拿出半块玉佩交给店中侍者。那侍者立刻朝他行礼,恭然接过。
    不一会,桌上摆满饭菜,那名侍者很快回来,捧给江原一套笔墨。江原提笔只写了三个字――“楚尚庸”,低声道:“午时前回报。”侍者便转身出门。
    我瞪着他:“你把天风帮的生意做到这里了?”
    江原神色自得:“做个掩护,发展得快些。”他凑到我耳边,又补充,“等到两国开战,父皇迫于形势,定然将晋王过去的密谍机构交到我手里,到时两条线路配合,我们监视建康动向会更加易如反掌。”
    我嗯了一声,埋头吃饭。以前只有晋王一路,已经把我害的够惨了,现在江原的谍报组织也铺展开来,又有楚尚庸这样的老贼搅浑水,随着北魏野心不断显露,南越的危机必然日重一日。然而此刻站在这片土地上,街市上还是一样繁华喧闹,当我看到一张张为平静生活而满足的面容,都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还是晚点到来。
    午时未到,果然有几名衣着华贵的侍从恭敬地走进雅间,请我和江原前往丞相府。江原毫不客气地拉我坐上门外早已备好的青帷小轿。
    楚尚庸早已在一间偏僻的耳室里等待,他满面春风地迎上来,一见到江原的样貌却又吃惊:“尊驾是谁?老夫还以为来得是――”
    江原微笑,要来一盆清水,把一粒白色药丸投进去。待到药丸全部溶化,他把布巾在水中沾了沾,很快擦掉脸上的伪装,露出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楚丞相,还记得我?”
    楚尚庸恍然大笑:“燕王……不,应该是太子殿下了。老夫怎么会不记得?眨眼之间,距与殿下初识之日不觉相去一年,殿下还是一样神秘莫测。”
    江原也愉快地笑起来:“上次带给丞相的鹿茸不知效用如何?我仪真皇妹出嫁时,特意留给丞相的几名绝色美人,服侍可还周到?”
    听他一问,楚尚庸心情更好,透出十分的满意:“多谢殿下关心,老夫服用之后自觉筋骨强健,彻夜处理公务居然不觉疲累。”
    江原微微笑道:“我看丞相脸色红润,的确是精力充沛。这次行程匆忙,没有为丞相准备厚礼,只随身带了一个小玩意,供丞相平时把玩罢。”他说着从身边拿出一只金线织成的荷包,摊开手掌,从里面倒出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晶莹透亮的明珠。
    楚尚庸的眼睛瞬间亮了。
    江原用手一遮,那珠子便从他指缝里泛出碧莹莹的柔光,仿佛将一轮小小的明月抓在手心:“这是北赵皇宫里的一件珍宝,据说是赵国皇帝枕边把玩之物,我得来无用,觉得丞相才是真正懂得欣赏之人。”
    楚尚庸的视线随着江原的手掌晃动,小心地接过那颗夜明珠,口中谦道:“老夫得殿下如此厚礼,实在问心有愧。不知老夫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江原不在意道:“谈什么效劳不效劳。丞相为我皇妹做媒,在朝中四处奔走,促成我们两国联为姻亲。如此功劳,就算我代父皇送一百颗夜明珠答谢也不过分,更何况区区一枚?不过――”他话头一转,“我此次秘密来到建康,确实有一事相求。”
    楚尚庸被他奉承得极为舒服,殷勤道:“殿下但说无妨。”
    江原笑道:“这件事对丞相来说易如反掌。听说皇后病重,请丞相护送我们秘密进宫,去见一见她。”
    楚尚庸再次惊讶:“皇后病重不假,但恕老夫直言相问,莫非殿下除开姻亲关系,还与皇后娘娘有什么渊源?”
    江原转向我:“不是我,是他。”
    楚尚庸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疑惑道:“这位是?”
    我走到盆边,用布巾拭去药膜,露出本来面目:“楚相,久违了。
    楚尚庸手里的夜明珠险些落地:“凌王殿下!”
    我静静道:“我现在是越王。”
    楚尚庸的心思似乎转了几转,然后有些心虚地赔笑:“果然,果然。老夫对北魏新封越王有所耳闻,不意果真是您,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笑笑,眼中却有些鄙视:“楚相不会对那夜的事一无所知,也不会不清楚我的真正身世罢?”
    “是,是……”楚尚庸神色震动,额角渐渐渗出一层细汗,他颤抖着抬起华美的衣袖擦拭,“老臣,老臣……”
    我冷淡地笑:“楚相不必如此,我得知真相后,其实十分感激楚相。若不是你们一众大臣的劝说,也许我活不到现在。”
    “惭愧,惭愧……微臣愧对高祖,也愧对殇怀太子,实在惭愧。”他说着弯身跪到我面前,纳首下拜道,“殿下但有吩咐,微臣绝无不从!只要殿下有继位之心,微臣立刻联系朝臣向皇上进谏,迎接殿下归来。”
    我扶住他,淡淡道:“楚相言重了,我无意争位,也无意再染指南越朝政。这次回来只是想见一见母后,别无他想。”
    江原笑道:“丞相,越王是我表弟,亦已是我们魏国臣子,你将他跟我一样对待即可。只要丞相不声张此事,我还有重礼相赠。”
    楚尚庸叹道:“虽有二位殿下的话在此,老臣心里还是……”
    江原笑起来:“来日方长,丞相真的过意不去,此次越王所求,不正是需要你尽心之处?”
    楚尚庸连道“甚是”,思索片刻道:“太子现住在东宫,皇上除去例行上朝已不问政事,因此皇城内防卫比过去松弛得多。宫中侍卫由老臣先派人打点,越王殿下熟知宫中内情,只要换一换装束便不是问题。万一有变,老臣在宫中的亲信会随时接应殿下出宫。”
    临近黄昏时,我和江原穿着下级官员的衣饰,从偏门入了皇宫。我心中急迫,直奔母后居住的玉清殿。江原在殿外一把抓住我,提醒道:“小心有外人在。”
    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几步跨上石阶,冲进内殿:“母后!”
    玉清殿里还是缭绕着礼佛留下的清香,母后经常打坐的蒲团上空空如也,一个宫女见到我慌得下跪:“殿下!”
    我问:“母后呢?她怎么样了?”
    宫女泣不成声:“殿下,您终于来了!”她又匆匆爬起来,急急奔进卧室,“娘娘,娘娘,二殿下来了!”
    我跟着她跑进卧室,一眼就见到床上枯瘦的人形。那人形眼窝深陷,苍白得没有血色,身体只在被下隆起薄薄的一层,已经不像我的母后。我走到床前,轻轻握起她几乎没有重量的手,哽咽道:“母后……孩儿来了。”
    母后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是彦儿么?”
    我急忙再靠近了些,让她容易看见我,颤声道:“母后是我。”
    母后抬起枯瘦的手指,慢慢摸上我脸,慈爱地轻抚着:“彦儿,母后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我再次抓紧了她的手,紧紧贴在腮边,忍不住滚下泪来。所有过往的苦难,心中的不平与委屈,似乎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我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伏在她身上,一遍遍地轻唤:“母后……母后……”
    母后的手指在我头上轻轻拍动,就像宫中无数个清冷的日夜,她将年幼的我抱在怀里,一遍遍细致地抚慰,也一点点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母后艰难缓慢地呼吸,嘴角有一丝笑意:“彦儿,你来了,我从没像今日这样满足。如果还能见你父皇一面,那该多好?”
    我流泪道:“母后想见,孩儿这就去叫他。”我起身,不打算理会江原从门口投来严厉的一眼警告。
    “不,你不要去!”母后却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彦儿,就在这里陪母后一会。”
    她抓的很紧,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量,我不忍,轻声道:“我不去。”
    母后又长长地吸一口气:“你父皇是个固执的人,从不喜欢做不符合心意的事,不要去烦他了。”
    我默然,母后到底知不知道,父皇早已不能随心所欲,他的多疑和贪欲,最终铸成了禁锢自己的囚笼。
    一直到天光没尽,母后都在抚摸着我低声呢喃,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回忆第一次进宫时看到父皇伟岸的身影,回忆我幼年的调皮可爱。她就这样细数着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短暂快乐,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我轻轻抱住她,泪眼朦胧。
    这个女子,为了家族的使命牺牲了自己,她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却爱上了那个让她一生孤独的男人。这一生都如落花般随水飘零,无迹可追,就连最后一声叹息都消散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宫女们见此情形都纷纷跪地,江原等了一会才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人生无常,生者节哀。现在不走,只怕很快便有人来。”
    我慢慢站起来,却听殿外内侍呼喊:“吾皇驾到!”
    第八十九章 回首阑珊
    听到这声传呼,我浑身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急对江原道:“你快走!”
    江原眉头微耸:“难道你不想走?”
    我咬牙,不由分说把他推到屏风之后,低声喝令宫女:“想活命,谁都不许出声!”
    转身之际,脚步声已经在殿内回响,父皇的身影不久出现在卧房门口。比起一年前,他的双颊灰暗深陷,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华丽的龙袍显得宽大而不合身。他在吴总管的搀扶下缓慢地走进来,脚步似乎更加蹒跚,整个人已经失却了身为帝王的威严气势,看上去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然而当他走近,我双手还是不由得紧握,本能地退到母后床边。
    父皇停下脚步,目光投在我的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只用有些疲倦的声音道:“彦儿,果然是你来了。”
    我曲膝跪地,向他拜了一拜:“是,我听说母后病重,于是前来探望。”
    “你只来看你母后,却没想过看朕么?”
    我抬头,他眼中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倒好像真的在等我一样。不觉迷惘起来:“孩儿……”
    父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也没打算听我回答,又走近了几步,来到母后床边。知道母后已去,他只是看了一会,微叹道:“夫妻多年,有名无实,也难为她了。”
    我含泪哽咽:“母后临终前一直盼望见上父皇一面,可惜没有等到……”
    父皇却道:“事实如何,各自心知肚明,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我不禁心中一寒,却听父皇又道,“彦儿,让侍婢们为皇后净身更衣,你跟朕出来说话,不要扰你母后清静了。”
    我咬唇,颤声道:“也许母后本不爱这样的清静。”
    父皇脚步微留,回头看着我,漠然的表情中终于夹杂一丝伤感:“你这孩子,又懂得多少事故缘由?出来罢,朕有话对你说。”转身扶住吴总管的手臂,缓慢走出房门。
    我留恋地跪在母后身边,最后一次握她变得冰凉的手。出门前朝屏风那边望了一眼,只见江原露出半个身子,神色肃穆地向我点了点头。
    父皇已经登上正殿中专为他所设的宝座,示意我到他跟前。自我记事以来,这宝座便常年空置,如今终于有人在座,母后却已看不到了。我走过去,跪坐到父皇面前,抬起模糊的双眼,只觉得他此刻端坐在那里,实在像母后日日供奉在佛龛中的那尊雕像,金光耀眼、生气全无。
    这个一生耽于追逐权力,最终却被权力抛弃的人,母后,究竟爱慕他什么呢?这个怀着憎恶之情将我养大,只将我当做工具的人,我又留恋他什么呢?
    可是他此时这样仔细地看我,用他不曾流露过的温和目光,我还是不由希望这情景持续得更久一些。
    父皇道:“彦儿,其实父皇和你母后一样,一直等着你回来。”
    我努力扯动嘴角,笑了一下:“父皇等我回来做什么?孩儿弑君、弑父,没有一刻停止过图谋篡位的野心。”
    父皇闻言,又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朕知道,那日的事,是你皇兄嫁祸,并非你的过错。”他仰首回思,“彦儿,你以为父皇糊涂,分不清是非?朕当时身中剧毒,性命全在银贵妃与太子手中,也只有任凭他们为所欲为,直到今日,依旧如此。朕……悔不该对你……”
    我心神摇动,目光迷惑起来。他是真的追悔莫及,还是在追悼自己失去的一切?
    父皇看着我,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慢慢滑过两行泪水:“彦儿,父皇过去错怪了你。你……原谅父皇么?”
    我脑中纷乱,父皇从来对我声色俱厉,何曾有过如此反应?低声道:“不论怎样,父皇也已养我长大,孩儿怎能怨恨父皇?
    “好……好……”父皇巍巍伸出手,在我头顶拍了两下,“彦儿,父皇来日无多,这江山毕竟要留给后人。你皇兄对不起你,可毕竟是你皇兄。我封你南越王,执掌蜀中,与你皇兄划地而治,我再逼他发下毒誓,永不夺你军权爵位,从今后还是与你那些旧部一起驻守南越可好?
    “……”我答不出话,眼中一片朦胧。
    父皇抚着我的顶发,慈和地笑:“你答应了?”
    我不敢抬头,深深叩首,眉头不住抽动,只想就此伏地大哭一场:“父皇……恕孩儿不能答应!”
    父皇的笑容渐渐僵住。
    我含泪道:“皇兄与我,早已恩断义绝。我在南越之时,他千方百计害我,后来流亡北魏,他一样不肯放过我。皇兄他连父皇都不放过,孩儿又怎能相信他会容得下我?”
    父皇沉默良久:“既然如此,你愿意辅佐葑儿么?他虽然年幼,却生性善良敦厚,如果你能辅佐他登上皇位,也未尝不可。”
    “父皇……”
    父皇终于不再提议,他叹息一声,苍老的眼睛看着殿外的虚空:“彦儿,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我咬住唇,慢慢点头。
    父皇目光变得出离深遂,好像记起了某段珍重而遥远的往事:“阿遥……你母亲,她还好么?”
    “她几乎不认得所有人,也忘记了很多事情。”
    父皇苦涩地笑起来:“她这样狠!朕原本以为,她就算是恨,也会记恨朕一辈子,不想她绝情到连一点记忆也不肯留给朕!”
    我脑中忽然闪过许久以前的怪异念头,却不敢再想下去。
    父皇一瞬不瞬地凝视我:“你小的时候很像你母亲,长大之后,却更像你的父亲。朕私心所致,自你懂事后便对你一味严厉。可你应该明白,朕虽然防你,却没有杀你之心。那日你皇兄步步紧逼,朕不得已将计就计。得知你在北魏的消息后,朕仍旧让关慕秋继续冒充你,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还可顺利回到南越。”
    我低声道:“孩儿怎能不理解父皇的苦衷?可是我已在魏国封王,也认回了父母与外祖家亲人。孩儿……已是不能回头了。”
    父皇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指节在宝座扶手上握得发白:“彦儿,如果你觉得朕给你的条件还比不上魏国优越,或者为你父亲不平,朕甚至可以将让出皇位。你舍不得母亲,朕也愿意将她接进宫来。”
    我震惊地望着父皇,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言明:“孩儿……”
    父皇起身,弯腰扶住我,痛心道:“你不肯自称儿臣,难道连父子情分都不再顾念?父皇纵然有错,已决意用以后的日子弥补,你忍心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朕?”
    “我……”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多少次我梦寐以求的情景,似乎都在今日实现。父慈母爱,全心全意的信任。可是我注定不能拥有,不能拥有。
    几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打在父皇的手背上。我站起来,轻轻退后,一直退到台阶之下。父皇道:“彦儿,你答应了?”
    “他不会答应!”江原从内殿走出来,迅速将我拉到身边,沉静地看着台阶上苍老的帝王,“晚辈想陛下的话已经说完,我可以带他走了。”
    父皇的眼神蓦然锐利起来:“原来一直躲在内殿的是你,你是江德的儿子。朕原本在猜,你父亲自立为帝,以为便可与南越平起平坐了么?朕暂不问你擅闯内廷之罪,回去告诉你父亲,北魏一个亲王称号,何如南越尊贵?他会留在朕身边,你们不要妄图诱骗他。”
    江原轻蔑地一笑:“伯父,您可以亲自问问彦儿,他还愿不愿意留下?你要他说个‘肯’字,小侄二话不说便回去奏报。”
    父皇尖锐的目光转向我,江原温柔道:“说罢,不说出来,你怎能彻底放下?”
    不知为何,我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一种极痛在心里蔓延。有些东西,早就知道不该再属于自己,而我却极力保存。因为它们早已与身体血肉相连,每丢掉一样,都是鲜血淋漓。而今我曾经最重要的东西,终于也要从身体里抽走。
    我艰难而苦涩地开口,一字一字,只怕自己听不清楚:“孩儿身为魏国越王,已决心从此效力北魏!父母的旧怨,孩儿不愿追究,父皇的养育之恩,孩儿只能记在心里,无以为报!”
    父皇面带寒色,哼了一声,对江原道:“当日有人私自来建康刺探,朕就料到是你,原是跟你父亲一样的狡诈奸猾。看出我彦儿心实,容易受人感动,你便千方百计笼络他,现在更让他不思故国,反来助你!”
    江原嘴角尽是讥讽:“不敢当伯父圣断,彦儿本是我姑母的独子,侄儿待他如亲弟乃是天性使然。倒是伯父当年掳走彦儿,对他一骗就是二十年!若不是您私心作祟,我姑父不会战死沙场,姑母不会伤心失神,彦儿更不会骨肉离散,得不到一点天伦之情。你将他作为夺位的工具,让他替你出生入死,打下万里江山,却对他猜忌迫害,不曾念一点养育亲情。直到刚才,你还要利用他对你的父子之情,骗取他最后的信任,教他帮你重夺政权!伯父才是机关深沉,利用彦儿利用得彻底!”
    父皇面色微变:“你不要以为仗着你父亲强势,就可以在朕这里为所欲为,宫廷之内,朕要留下你们还是很容易!”
    江原不在乎地笑:“侄儿既然敢来,自然有走出去的办法。伯父时至今日还要用强,不怕在彦儿心中的父皇形象更为低落么?”
    父皇目光转动,我神色痛苦地抬头与他对视,盼望他为自己方才所为辩解一句。父皇却偏开了视线,冷冷道:“彦儿,你真的要抛弃故国,走上你父亲的旧路么?”
    我极力平复语调:“孩儿以为,两国数百年的争斗,理应在数十年内结束。”
    父皇扬声大笑,眼中却是冰寒:“你父亲当年也曾对朕这么说过,结果如何?”他笑过一阵,狠狠地将手指向我,“彦儿,你是朕亲手移栽的一朵毒花!无论怎样夺目,终要散出毒液,荼毒养花之人!”
    我听得手足冰冷,心知父皇果然还是骗我,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孩儿不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猛然抬头,流泪道:“真正的毒花在父皇心里!是父皇不顾礼义廉耻,戕害至亲挚友,偷来半世荣华!是父皇不断猜疑,致使皇兄铤而走险,孩儿死里逃生不能回头!如今父皇大权旁落,全是父皇一手所致,怪不得孩儿,也怪不得旁人……”
    父皇听得怒意勃发,重重跌坐进椅中,只道:“来人!”
    我看着父皇,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说出这样忤逆的话。爱、痛、伤、恨,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
    吴总管匆匆从门外走进大殿,几名侍卫也闻声进来。江原看看左右,残忍道:“伯父,这些人不足以拦住小侄。”
    父皇嘴角抽动,面色颓然,猛一挥手:“罢,罢!你去罢!永远不要再让朕看到你!”
    我又下拜,久久凝视着父皇衰老的面容,这一句拜别竟是难以启齿。江原见状轻咳一下,我才道:“孩儿告退。父皇……保重!”
    等了很久,父皇也没叫我平身,江原将我从地上拉起,低声道:“快走。”他拉着我快步往外走,临到殿门,我回头再望,只见父皇端坐在龙椅上,眼睛不知看向什么地方,空旷的大厅里,他孤寂得像座雕像。
    刚出玉清殿不久,迎面竟遇上银贵妃带着宫中大批侍卫赶到。她冷笑道:“二殿下想走么?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抽剑,江原却按住我,微笑道:“这位是银妃娘娘罢,在下江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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