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蓓琪带陈景恩去了药店,买了药膏涂在他的伤口处。又去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给他买了日用品和一些衣物,想着家里没有糖果,打算买几个棒棒糖忽悠他。
    走到了糖果架子前,陈景恩立即甩开了她的手,探向一颗印有白雪公主包装的棒棒糖,拿到后,他把棒棒糖紧紧拽在手心,搁在了胸口。
    杜蓓琪脑中“咚”地响了一下,她记起来了,在陈景恩的“秘密小屋”里有类似的包装纸,每一张上面都有白雪公主的画像,那是那是他妹妹安妮最喜欢的零食。
    即使失去了神志,内心深处依旧有放不下的东西么?杜蓓琪快要泪目了,叫上服务员一起,把整个货架甚至是仓库里的“白雪公主”全搬进了车里。
    接着,她带陈景恩去了达美乐,点餐的时候才发现,她竟然连他喜欢哪一款披萨都不知道。
    她从未和他一起吃过披萨,也没关心过他的口味,而他对她的喜好倒是如数家珍,即使忙得脚不沾地,也会抽空做广东菜给她吃。她理所当然地享受他带来的一切便利,自己却吝啬付出,似乎太对不起他了。
    陈景恩很饿,等杜蓓琪把披萨端上桌,他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一边因为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一边风卷残云般把十四英寸的披萨吃完了。
    吃完之后,他像在擦手一般,把他那双油腻腻、黏乎乎的爪子在桌子边缘蹭来蹭去,看得杜蓓琪一个头两个大,急忙摸出手帕给他擦干净。
    回家时,沉青枝已经睡了,她带他去了二楼自己的卧室。
    杜蓓琪提醒他说:“你小声点哦,沉阿姨在隔壁睡觉,别把她吵醒了。”
    陈景恩望着她,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走进卧室,锁上门,她拿起浴巾,把他推进浴室,推到了花洒下。
    “洗澡。”她做出一个擦拭的动作:“你需要洗澡。”
    对面的人似懂非懂。
    他大概连洗澡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吧,只有靠她了。杜蓓琪指了指自己,又指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给、你、洗、澡。”
    还是似懂非懂。
    最后,杜蓓琪放弃了,懒得再解释,直接脱了他的衣服,站在踏脚凳上,拿起花洒往他身上淋。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反抗,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望着前方,任由她摆布。
    他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很难闻,像是长期没清理的冰箱,溢出一股又臭又嗖的气味,熏得杜蓓琪快吐了。
    等把他从头到脚洗干净,她衣服全湿,累得手脚酸软,腰都直不起来了,那感觉,像是在他皮肤上搓了一层泥下来。
    帮他穿好内衣、吹干头发、剃完胡须、刷完牙,杜蓓琪累得快趴下了,带他去了卧室,给他脸部的伤口上了药,让他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她已经想好了,把卧室留给他,她去书房睡,那里有一张榻榻米,她平时喜欢窝在上面看书,拿来当临时床铺没什么问题。
    等她洗完澡,拉开门,发现陈景恩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直挺挺地站在浴室门口,望着浴室门,似乎正在等她。
    “你,睡觉。”她指着大床,带他走了过去,再次扶他躺上床,双手交迭置于耳旁,做出睡觉的姿势:“睡觉,明白吗?”
    见他还是同样的反应,杜蓓琪也不多话了,关了灯,转身往外走去。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她回头,昏暗中,他的眼格外明亮,带着天真的孩子气。
    她轻笑,拍了拍床缘:“你睡这里。”又指着房门说:“我睡书房,外面、书房。”
    结果,无论她怎么说,说了多少遍,他似乎都听不懂,只是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
    也许到了一个陌生环境,他比较害怕?对了,他现在是小孩子,肯定会胆怯,自然而然地依赖给他买棒棒糖的姐姐,杜蓓琪终于想出解释他行为的说法了。
    最后无奈,她只得和他一起躺到床上。
    他身上暖烘烘的,有股沐浴露的味道,把他身上那些污垢洗干净了之后,他还是一如既往香喷喷的,带着男性的麝香气息。
    握着她的手,陈景恩很快进入了梦乡。
    杜蓓琪的身体十分疲倦,脑子却无比清醒,一点困意都没有,一会儿想着他的失忆症,一会儿想着他脸上的伤,一会儿又担心他的公司,各种复杂的思绪全跑进了脑海,在脑中翻天覆地般闹腾,让她彻夜难眠。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变成这样是他咎由自取,不关她的事,可内疚感却像根藤条一样缠上了她的心,勒得她血丝直冒。她总在想,如果如果不是那首曲子,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以前他说过,会在海山待叁年,现在过了快两年了,如果不是听到《梦回纽约》,他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待满叁年,然后回美国,安稳度过余生。怎么就这么巧呢,或者说,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让他识破了一切?
    十二年前的那一幕是陈景恩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也是支撑他走过寒冬、走过黑暗的明灯,是他的信仰。然而在一夕之间,发觉所有的执着都是错的,他弄错了人,搞错了报恩对象,十二年来的一切只是一个笑话,他怎么受得了呢?
    她在离开海山时就决定放下那段感情,遗忘过去的一切,可是,她忘记了还有《梦回纽约》,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然会让他听到那首曲子。从没想过,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毁掉一个人,还是那个她曾经深深爱过、关注过的人,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沉青枝到饭厅吃饭,看到陈景恩坐在那里,十分吃惊地问:“这是?”
    杜蓓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边把早餐端上桌,一边说:“他是陈景恩,你认识的。”
    陈景恩?沉青枝认出了眼前的人,但杜蓓琪不是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吗,他怎么会来这里?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沉青枝打量着眼前的人,很快发现了异常:“他这是怎么了?”陈景恩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不像正常人的模样。
    杜蓓琪也想知道他怎么了,可惜她没有答案,只是猜测可能是他的PTSD复发。
    不知道该怎么向沉青枝解释,杜蓓琪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借口:“他出了车祸,丧失了记忆,变得有些痴呆了。”对,就是这样,是车祸造成的。
    沉青枝有些紧张地问:“他不去治疗,跑来我们家做什么?”对于这位大人物的出现,沉青枝没有丝毫好感,反而十分担心。
    最近,杜家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连带“辉耀VC”也遭受了重大损失,她很怕有人来找她和杜蓓琪的麻烦,特别是作为“前男友”的陈景恩,怎么都无法让人放心。
    偏偏杜蓓琪说他出了车祸,失去了记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沉青枝心里奇怪到了极点,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忽然就变成傻子了?
    杜蓓琪看出来沉青枝不喜欢陈景恩,急忙安慰她说:“以前我告诉过他我在北卡,他凭着仅剩的记忆找来了这里,妈,很快就有人来接他回去了,你别担心。”
    沉青枝露出怀疑的目光,不过杜蓓琪似乎不愿讲太多关于陈景恩的事,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以前在海山,丈夫是她的天;来北卡后,女儿成了她的天,她对目前的生活十分满意,没必要给自己添堵。
    吃完早餐,沉青枝出门去了朋友家,杜蓓琪领着陈景恩坐到了沙发上,拿出指甲剪帮他剪指甲。
    周围很安静,阳光透过百叶窗投照在地板上,黑色暗影和金色条纹交替排列,疏密相间,犹如铺了一地美丽的花纹。
    天空的流云时聚时散,房间内的光线时明时暗,像在无言宣告时间的流逝。
    房间里,只听到指甲剪发出的“咔嚓”声。
    “我帮你预约了心理医生,就在今天下午,到时候我带你去诊所,你要乖一些。”
    剪到一半,杜蓓琪侧脸,看到陈景恩不知何时换了姿势,趴在了沙发上,一手垫着下巴,一手被她握在手里,那样子就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半闭着眼,享受着主人的宠幸。
    “失忆了都不忘享受,你天生就是个享乐派。”她竖起他的指头,捋了捋,捏住他的指尖,继续给他剪指甲:“我还记得你曼哈顿家里的那个大浴缸,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吓死我了,感觉自己误入了某个高级浴场,当时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一个追求极致生活的人。”
    “后来随着对你了解的深入,愈发确定了我的想法,你住的房子、开的车、穿的衣服,都是顶好顶好的,连找的女朋友也是”她边说边傻气地笑起来。
    “你看看你,读书的时候每门功课都是A,工作上从来都无往不利,人长得好,身材又那么棒,有思想有才华,你知道你有多让人嫉妒吗?”
    “大家都说能量守恒,你在一方面获得了多少,也将在另一方面失去多少,看吧,你现在破相了,又变成了一个呆瓜,果然维持了生物界的平衡。你说说,你将来要怎么办?”
    杜蓓琪说着,难过地皱起了小脸,低语着:“要是治不好,你将来要怎么办呢?”
    他收回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不解地望着她,眼睛大大的、亮亮的,神情脆弱又迷离,一副孩童才会有的模样。
    “对不起,我真地没想到,你会被刺激成这样。”不知道他的症状还有没有希望恢复,如果恢复不了,他的后半辈子岂不是毁了?
    “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在我们还没有分手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那首《梦回纽约》是我写的,十二年前,你在百老汇大街上遇到的人是我。”
    “在我们相遇之初,我觉得你很眼熟,可是并没有想起来我们在哪里见过。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发生了车祸。我恨你一心一意护着狄沐筠,不顾我的死活,自然不肯原谅你,天天想着如何离开你,也没有说出十二年前的真相。”
    “细想起来,你对我一直很真诚,从没欺骗过我,而我却戏弄了你。我左手的肌腱没有断裂,为了报复,让你难过,我故意买通医生演了一出戏,十二年前百老汇街头的真相我也从未告诉你。”
    “我离开海山的时候,已经放下了,不恨你了,反而有些感激,感激遇见了你,给我人生的画卷添了那么美丽的一笔。”
    “我想,你喜欢的是那个曾经拉你出泥潭的幻影,和她是我、是狄沐筠有什么关系呢?你想守护的,是心中的那盏明灯,而你,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它没有熄灭,一直都在的,对不对?”
    “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从来都是,这一次,一定要坚强一些,勇敢地站起来,千万别让我看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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