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奇楠沉香是一盒,其实锡匣里只有一坨。
    说它只有一坨吧,却贵重似金。
    辛夷感动得快哭了,长公主当真是个心善之人,大抵也不识人间烟火,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吧。
    奇楠沉香沁人心脾,辛夷嗅来神清气爽,不由就“动了真情”,对长公主道:“我知道世上尚有一种奇香,和这个香不同,却各领风骚,倒是谁也不输谁,等我往后寻来,再孝敬给长公主。”
    赵玉卿最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娃子,闻言笑出声来。
    “那我便先谢过张娘子了。”
    周忆柳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便听到屋里的欢声笑语。
    她问门外侍候的丫头,“殿下何事如此开怀?”
    丫头都听在耳朵里,大抵也有几分艳羡,幽幽一叹。
    “张娘子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几句话便把长公主哄得喜逐颜开,把曹大姑娘送给她的沉水香转赠给她了。”
    周忆柳眼眸微微一暗。
    且不说那奇楠沉香的价值,就说它可是长公主未来儿媳妇曹大姑娘的心意呀?
    丫头瞟她一眼,“小周娘子,我们成日在殿下跟前伺候,也没得到一块呀。殿下对张娘子也真是大方……唉,我得不得也就罢了,你对殿下可是熬心沥胆,长公主夜不安睡,你便衣不解带的侍候,看你这些日子,都瘦得脱形了……”
    周忆柳嗔怪地瞪她一眼,笑一笑。
    “不可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长公主什么心性你还不知么?她是仁厚的人,只要我们忠心侍候,哪里就会少得了我们的好处了?”
    说罢她便撩起裙裾进去了。
    三小只进了屋,向长公主和傅九衢问了安,便不约而同地凑到辛夷的身边,那依恋的模样,无异于对自家的亲娘。
    长公主看在眼里,与周忆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之前,赵玉卿确实生出过把孩子接到府上,让周忆柳抚养的想法。这些日子,周忆柳想三个外甥,常常背着她以泪洗面,长公主也看在眼底。
    但孩子的眼神骗不了人。
    他们喜欢这个后娘,视若亲生,赵玉卿就不能硬生生分离人家母子,即便是以爱和抚养的名义。
    “娘,这黑不溜秋的木头疙瘩是什么呀?”
    小三念是个好奇宝宝,惹得长公主笑个不停。
    辛夷捏捏她,抿嘴一笑,“怎么和娘一样没见识,这个可是宝贝,是长公主殿下送给我们的。三宝,你们还不快去跟长公主道谢。”
    三念恍然大悟,开开心心地走到长公主的跟前,提起裙子便端端正正跪下去,朝长公主磕了个头。
    “多谢长公主殿下,您是最好的阿奶,比我的亲阿奶还要疼我。”
    这小家伙就是嘴甜,哄得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那眼神啊,又不经意瞄向傅九衢,心里又喜又愁。
    这臭小子什么时候才能给她也添上一个两个这样的宝贝,那才叫天伦之乐呢。
    有了三个孩子,院子里热闹起来。
    傅九衢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看着辛夷巧舌如簧地骗走了母亲的奇楠沉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却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在福安院里陪长公主用了一碗粥,他便起了身,朝辛夷扫了一眼。
    “三个孩子先放在母亲这里,让他们姨母看着,你随我去一趟皇城司。”
    他语气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便沉了下来。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去那里自然没有什么好事。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敛住,面色稍稍沉下。
    “张娘子这点岁数,你不要为难她。”
    儿子办案的手段她多少听过一些,生怕这小子不知轻重。
    傅九衢听了,暗叹一声,“儿子明白。”
    他知道母亲一辈子没有吃过苦头,被皇室保护得极好,养成了一副良善柔弱的性子,别说辛夷是个人,就算她是一只油老鼠,他这个亲娘看到,也不会忍心他去踩死的。
    辛夷不知傅九衢又打什么主意,回头看看不太情愿的三小只,无奈地道:“我要去帮傅叔破案子,你们乖乖待在姨母这里,听姨母的话,听长公主的话,等我回头来接你们,知道了吗?”
    三小只最是依赖母亲的年纪,可他们又比寻常孩子懂事,知道大人是去做正事,都乖顺地点头应下。
    “娘早点回来。”
    辛夷拍拍孩子的脑袋,抱着那个小锡盒走出福安院,双手紧紧,好像松手就怕它会飞走似的。
    傅九衢哼笑,“你准备抱着它去皇城司?”
    辛夷挺直脊背,说得严肃,“那是自然,长公主所赠之物,金贵得很。”
    言下之意,这是长公主送给她的东西,傅九衢再不要找什么借口要过去了。不然,就是他不孝。
    傅九衢脸色不变地扫她一眼,笑了笑。
    “我劝你寄存我府上,不然拿着它出门,多有不便。”
    寄存在他的府上?辛夷可没有忘记来找他要《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的艰难。
    她重重一哼,“不必了。我力气大,拿得动。”
    傅九衢哦一声,想了想,但笑不语。
    ……
    晚膳后,三小只在长公主的福安院玩耍,没有等来辛夷接他们,却等来了从皇城司来的卫矛,他捎来了广陵郡王给长公主的口信。
    “郡王要去寿州办案,把张娘子一并带走了。郡王临走前,叮嘱属下一定要告诉长公主,三位公子千金要差人好生看顾着,大宝性子沉稳还好,二宝十分调皮,定要小心他,身边不可缺了人看着。三宝身子娇弱,夜里睡觉却爱踢被,切不可让她受了冻……”
    长公主眉头都揪紧了,气得变了脸色。
    “何时走的?”
    卫矛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了,想来此刻已上了汴河……”
    一个时辰都不知道飘多远了。
    这个时候才差人来禀,分明就是怕她这个做母亲的以年节为由阻止他出行,故意不辞而别。
    可是……
    赵玉卿突然皱了眉头。
    “他去寿州办差,带张娘子做什么?”
    卫矛迟疑一下,笑道:“临走前,郡王身子不太爽利。孙怀说,有张娘子看顾着会放心些,毕竟走一趟寿州这么远,年节头都休沐在家,也不知那边有没有好的医官……”
    可以说,傅九衢摸透了长公主的脾气。
    哪有母亲不心疼儿子的?
    听说他身子不爽利,当即觉得辛夷跟在他身边百利而无一害了。
    至于什么孤男寡女相处一室的这些忌讳,在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眼里,都不算什么。
    更何况,在赵玉卿看来,傅九衢已经答应了娶曹漪兰,即便他私底下与张娘子有些什么苟且,男欢女爱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张娘子是个寡妇,不是黄花大闺女,只要她自己应允,两相欢爱,难不成自己的儿子还能吃亏不成?
    长公主对傅九衢不告而别的火气,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连忙让钱婆子去招呼三小只过来,笑容满面地哄着三个孩子,只说娘出了远门,让他们在府上住着,要什么就给长公主阿奶说……
    然而,周忆柳看着长公主慈祥的笑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与傅九衢直接的交集不多,但因她成日在长公主身边侍候,见傅九衢的时间远比旁的丫头多上许多……
    身为一个有心的旁观者,周忆柳自认比傅九衢更为了解他自己——
    因此,在她看来,傅九衢对张娘子的心思,很是不同寻常。
    他会允许这样一个低贱的小寡妇接近他,甚至有肌肤之近也不甚在意,他远去寿州也不忘带着她同行,即使找了一个“身体有恙”的借口,但周忆柳却觉得那只是广陵郡王搪塞长公主的话术罢了。
    广陵郡王对张娘子的纵容,也不是她和府里任何一个丫头,甚至曹漪兰那个准未婚媳妇能够得到的恩宠……
    张娘子是和他身边每一个女子都不同的存在。
    此去寿州,一男一女在外接触更多,更不受约束。
    兴许不等曹漪兰嫁进来,长公主府里头就要多一个主子了。
    周忆柳心下酸涩。
    但她如此卑微,又能如何?
    ……
    辛夷是在前往寿州的船上用的晚膳。
    莫名其妙被“绑架”上船,她见不着三个孩子,很不踏实。
    但傅九衢去寿州是为调查沉船一事,她当夜亲自捞出女尸,脱不了干系,有把柄在傅九衢的手上,实在拿这个皇城司的老板毫无办法。
    辛夷上了船,才明白傅九衢让她把奇楠沉香寄存在府上的意思,不过,她仍是觉得带在身上更为放心。为此,她特地找孙怀要来一个小布袋,把放着奇楠沉香的锡盒系在身上,不论吃喝拉撒都带着,寸步不离,那一副“贪财如命”的模样,落在傅九衢和蔡祁的眼底,当真是好笑。
    漕船一路南下,天渐渐黑沉,两岸有零星的灯火,不知谁家稚子在引颈高歌。船上的灯火落在汴河的波光里,将河面照得迷离而婉约。
    辛夷坐在甲板上,怀抱锡盒,嗅着河风,感觉自己行走在宋词里……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她低低吟了一句,正在船舱吃喝的蔡祁听见,噗地笑出声来,诶一声拔高音调唤她。
    “小嫂还会做诗呀?”
    辛夷回头,懒洋洋一笑:“会。不信你问郡王。”
    傅九衢神色清冷,看着甲板风灯下的小娘子那脸上的盈盈笑意,也不知脸上涂的是什么胭脂,一番弄粉调香,看着竟有了那么几分姿色,眼神热腾腾的扎眼,腰肢儿也格外的细,和当初真是大不一样。
    他哼一声。
    “你做的诗?是唐代顾况的短歌行吗?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思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
    一听这话,侍立在侧的段隋就寒了脊背。
    就因为他读书少,回去说是辛夷所写,被罚了半年俸禄。
    “张娘子,你可快别做诗了。”段隋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一首诗就害我没了半年俸禄,你若再做几首,那不得要我的命啊?”
    蔡祁:“哈哈哈哈哈!”
    辛夷嘿一声,手指抚着锡盒,背靠着帆板,望向夜下的汴河水,笑得十分自然,觉得自己俨然就是李白和杜甫之流了。
    “上次是失策,随便瞎扯几句罢了。”
    瞎扯是其次,失策才是主要,因为她当时忘了这些宋人也是学过唐诗的,犯了穿越大忌……
    蔡祁轻佻地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傅九衢冷淡的模样,突然放下酒盏,来了兴致。
    “那你做一首来听听?”
    辛夷抬抬眉,“做什么?”
    蔡祁想一想,望向傅九衢。
    广陵郡王一身白袍,在河风拂动下微微摆动,幽深的双眼凉沉带笑,蔡祁眉梢眼角全是坏笑。
    “你为广陵郡王做一首诗,赞其容貌,看看你做不做得出来……”
    辛夷笑道:“我若做出来了呢?”
    蔡祁拍拍腰间玉佩:“你若做出来,我便将此玉添做彩头赠你。但诗句不可落于俗套……”
    “俗套?嘿,小看我。”辛夷托腮望来。
    傅九衢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懒洋洋垂着眼,睫毛不动,不去看辛夷,就好像与己无关。
    辛夷眉梢一扬,一句诗迅速浮上脑海。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苏轼尚未出仕,他写的诗,傅九衢和蔡祁总没有听过吧?
    辛夷吟得轻描淡写,韵味无穷。
    傅九衢握盏的手却顿在半空,双眼半眯审视辛夷。
    蔡祁则是哈哈大笑,“好,极好极好。小嫂巾帼不让须眉,才华横溢。换我就做不出如此肉麻的诗句来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让长随送到辛夷的手上。
    “这块玉归小嫂了。”
    辛夷喜滋滋地接过,塞入怀里。
    背宋词罢了,她念书那会儿语文成绩可是班级第一,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当然,对于诗句的内容,她只是觉得适合此刻的傅九衢,却浑然不觉,用这首诗来赞美一个男子,会在他心里造成何等的冲击……
    傅九衢沉默片刻,抬手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走到甲板,对还在心里默默算计手里的银钱和顶租铺子的辛夷,凉凉一叹。
    “何必苦苦以求?”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低着头的辛夷,用了好片刻才消化掉这句的意思,从得了香药又得玉佩的美好中回神——
    “郡王,我并无他意……这,误会了!”
    “罢了。”傅九衢转身,“夜里风大,早些歇了吧。明日一早便到寿州,还有正事。”
    辛夷:“???”
    看他长身而去,辛夷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玉佩,笑出声来。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我不会自甘堕落的啊,郡王为何就是不放心?”
    夜里的风确实大,傅九衢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
    辛夷嘴角一挑,低低一笑,跟着起身回去睡觉。
    半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傅九衢在抢她抱在怀里的奇楠沉香,她明明有那么大的力气,却怎么也扳扯不过傅九衢,气得她在梦里骂出声来。
    “堂堂广陵郡王,心思如贼,我都穷成这样了,你仍不肯松手,信不信我鱼死网破——”
    “鱼死不死不知道,再不醒来,你就要死了。”
    傅九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沉如冰,让辛夷激灵一下睁眼,这才回到现实,发现船身正在剧烈地摇晃。
    一阵抖动,她头昏眼花,差点从榻上弹起来。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根本收势不住,只能条件反射地揪紧傅九衢的袖子……
    然而这时,船身传来更大的一次晃动,好似往旁边倾覆一般。
    辛夷啊的一声低呼,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稳稳落入一个精实的怀抱。
    带着奇楠沉香的香味。
    抱紧,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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