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端着杯酒就进媒体见面会了,还抽烟,媒体见面会上环绕他三尺以内都是烟雾缭绕,酒气扑鼻。即便这样也没吓退那帮记者,举着话筒一个两个跟狗一样扑到他面前来,问新戏,问隐私,问对下部戏的新主演观感如何,哪怕是同性,是否也仍会像以往一样生出一段暧昧,什么都问。徐准也记不太清自己说了些什么,他这几年是观众的宝贝,媒体的宠儿,随口诌些什么都有人信,更会有记者忙不迭地用铅字写下来。不过电影公司和他自己都一直对他很放心,因为他自出道起,在观众们面前一直就是这么副烟酒不离身,遍迹花丛,玩世不羁的天才导演形象,现在观众普遍有点贱,还就好这口,觉得特真实。
    徐准打着酒嗝坐在角落里看他们在投影上给记者放新戏的预告片,他心里搁着下午与老师见面的事,难受,以为喝了酒能好一些,结果喝了更难受。见面会开在这里也是行程实在凑得紧,挪不开,没办法。记者们自然也对为什么要长途迢迢赶到这么个地级市开会充满了疑惑,好在徐准公司财大气粗,车马费发得足,经纪方对外只解释道这是取景场地之一,并未提到这还是导演家乡。
    见面会平安开到尾声,记者们陆续离场,闲杂人等准备进来清理桌椅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闯进徐准那酒意昏沉的脑袋里来,“徐导演,您的新戏是关于关于少男暗恋的青春期故事,而新戏的其中一处场地也特意选在了这里,请问,这是不是意味着您的新戏带了些您个人的自传意味呢?场景选在您家乡,是否也是为了展现您回报家乡的拳拳赤子之心?”
    徐准一条烂醉的手臂靠在椅背上动弹了一下,还没应声,他公司此次随行的另一个老总脸色就沉下来了,好在这人离发言台隔得近,没有用话筒,是直接对着徐准问的,因此听到的人并不多。老总低声耳语保安带了人出去隔离,然后亲自掳起袖子下去做封口工作。
    一旁徐准看见这忙忙碌碌的样,夹着烟冷笑一声。他虽然醉,可醉意顶多有三四分,还至少有一分是装出来为了躲开那些苍蝇一样的记者。面上是醉了,可心里清醒着,像他们这种在名利场混的人,哪敢彻底醉倒。他看着吴总紧张成那样就觉得非常讽刺。在这种事上,公司都得替他藏头掖尾,可见他是一个多么彻底的混蛋。几小时后还要去见宋承,在宋承面前,他更直接是个混蛋到永远不可能再被饶恕的混蛋。他的人生,可他妈真是太可笑了。
    第 5 章
    徐准在回秋华镇的车上接到了公司最高的陈总电话,陈总说,“徐准,玩够了就回来吧。秋华镇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公司才懂你,才知道你是谁。那里太小了,容不下你。”
    陈总和徐准是隔了二十来届的校友,对徐准这个学弟有知遇之恩,他的第一部戏就是由陈总拍板决定投资并亲自监制的。结果处女作收获十亿票房,震惊整个电影界,那一年收获的奖杯、庆典宴会与男男女女的爱慕无数,从此徐准算是彻底赢得了这个圈子的准入资格,那也是徐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徐准与陈总互相扶持,现在是影视界最大的几对腕儿之一,徐准再怎么也不敢挂陈总电话,忍着头疼,按着听筒只道,“我知道。只是还有些事没完,我处理完了,很快就回去。”
    陈总那边多年拍档,对他还是很放心,叮嘱两句就挂掉,这边司机回过头来,“导演,您要去的学校到了。”
    金城只是个尚未发迹的小明星,到了学校也没什么人认识,而徐准莅临这间小小的学校就是件大事。校长听到门卫报告,马上亲自下办公室来接,徐准站在门口跟校长说了几句,拍拍校长的肩膀,校长便又带人退了回去。这个校长不是当年的校长,但也听闻一点当年的事情,徐导演前来解决自己的私事,他若是派一堆人摆一堆排场打扰,反而不美。
    他这时再回到母校感觉已经大不一样了。这间学校在徐准的回忆里很不美好,又大,又黑,又冷,和家人决裂、父亲病逝,都是在这间学校里发生的。只有宋承那间小小的宿舍在少年的记忆里是唯一的温暖去处,那时他觉得那屋子里的一切都那么温馨又圣洁,尤其有宋承在的地方,宋承是唯一的光,宋承垂头坐在哪里,就会让哪里显得微微发热发亮。
    这么想着,他来到那宿舍前,敲响了门,宋承正提前享受周五下午的假期在淋浴喷头下洗澡,以为是给他送打印试卷的老师来了,忙擦干手,上半身裹了条浴巾,套条内裤就上。开门见到徐准一时呆住,头上还顶着一头脸的洗发水沫子,顺着脸颊流下来。
    宋承洗澡是不让人看的,尤其不准徐准看。徐准忙转过身,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徐准了,又颇尴尬地转回来。这期间宋承已经掩上门,花了一分多钟,回屋收拾好了,才重新打开门,放徐准进来。
    徐准现如今这一身气度踏进这小屋来叫蓬荜生辉,宋承往后躲开一步,然后任徐准自己好像头一遭到这来似的慢慢参观,他擦了擦头发洗了手到饮水机旁等待烧水倒茶。本来在正常情况下宋承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和徐准见面的,但现在这种情况,宋承也就不想说话了。披着一身不洁的洗澡水被撞见了,全身都不对劲,怎么还方便竖起气势来,赶人出去。
    宋承的小屋变了,多了些在徐准走后添置的家具,多了台电脑,没有电视,而且面积变大了些,多了块可以读书写字的小地方,以及可以洗澡的卫生间。结婚时学校为了表示关心,把隔壁的两间宿舍也给了他们夫妻,凿墙打通后,就扩至三倍大,终于能摆些新桌椅,容下两张床,大喇喇地摆在靠墙的正中,一扇屏风挡不住,徐准看了,觉得刺眼。
    他以为自己早忘了,没想到还都记得,宋承屋里原本有什么,哪个角落放着什么,他都记得。连从校门口绕到宋承宿舍的那条不算短的小路,也分毫不差地记得。
    徐准背着手看完,转身,现在他比宋承略高点了,原来连宋承也不过只是个很小的需要人保护的脆弱的人,根本没想象中高大。他看着宋承,觉得可惜,又看看宋承背后墙上挂那张硕大的结婚照,道,“你结婚了。”
    “结了好多年了。”原本没有设想过两人之间还能在这屋里有番对话,但既然徐准都平平淡淡开始了,宋承也就平平淡淡接下去。和沈知书的婚事虽然不和顺,但他不想说给外人知道,也没刻意说明是前年结的,没必要,只是一笔带过。说着水开了,他便给徐准去倒水,他虽然结婚了但妻子根本不回来,过的是单身汉的生活,平时根本没什么客人的,因此水杯少得可怜,想了想都不干净,便用自己的杯子给徐准倒。
    徐准接过水杯捧在手心里,他作出低头瞧那水的样,一双腿脚便显得有点局促,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处放,宋承拉张椅子给他坐下,自己踱了两步,坐到平时备课和改试卷用的书桌前的椅子上。
    徐准坐下来,捧着杯子并没有喝。他这时候心里千头万绪都是感慨,低头见个水杯也要生几句感慨。宋承以为他不认识这个杯子,其实他记得的,这么多年来,还是那只从前老搁在宋承书案上的水杯,没有换过。宋承是个长情的人,东西用惯了,哪怕再不好,也不会丢。
    放假了学校很安静,隔壁一排宿舍的老师都离开,就宋承一个把学校当家的常年住在这里。也没有学生的吵闹当背景声,安静得过分。两人在冷板凳上坐了十来分钟没人说话,徐准是瞧宋承,宋承把眼神挪开,冰冻住一样的眼珠子,不知道在看向远处什么地方。
    徐准心知自己若不开腔,宋承是永远也不可能主动跟他说话的。他想了想,看着宋承道,“宋承,谢谢你。”
    “谢什么。”
    “那时我喜欢你,想跟你亲近,为这跟你闹了多少回,你也没觉得我龌龊恶心。”
    这话让宋承转了一下眼珠正眼来瞧他,打量了一下说,“你不恶心。”徐准心头一跳,随即又听宋承转而说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徐准知道宋承愿意维护的是那个时候的徐准,现在这个徐准,宋承不想评论,连多看一眼也不想。他也知自己一副客人的样子,捧着宋承的水杯,坐在这里,实在讨人嫌,但他就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了,远不想这样就结束,这时他肚子响了,这么尴尬的声音,宋承又不看他,只当没听见。徐准便厚着脸皮说,“宋承你吃过晚饭了吗。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喝一顿酒。”见宋承脸色似要有变,马上接着道,“你陪我吃一顿吧,我一天没吃过饭了。”
    这仿佛回到多年前,徐准还像个年幼的学生一样在宋承面前等待老师的裁决。他等了快一分多钟,以为自己等不到了,没想到宋承居然动身,抓起钱包跨到门前拧开门,转头道,“走吧。”
    对你好的人会一直对你好,被你利用的人会永远被你利用,有些人哪怕再恨你,你待在他身边,还是会感到舒服,因为他心里有过爱,再怎么也不会让两人相处的场面变得很难堪。你要是示弱说一句饿了,他也会放下片刻前嫌,真心实意带你去吃顿饭。徐准走在路上就想踢自己,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是人这么是个混蛋。他想,要是晚十年,在一个能显得他不那么像个混蛋的地方,遇上一个像宋承这样的人,他就是不要脸,耍着赖,也要缠上他,和他在一起。
    到校门处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他们去哪里,要不要送一程。徐准摆摆手,掏出钱包给司机付了晚饭以及停车在镇上休闲的零花,嘱咐一阵,随后一路小跑赶上在前面自顾自走着的宋承的脚步。若是娱记看到赫赫有名的徐大导这般伏低做小丧失形象的场面都要惊呆,可徐准有什么办法,在宋承面前他可不就跟仍然十几岁似的,哪里都别扭。
    饭馆就在学校南边一个十字路口边,宋承是熟客,老板很热情,也有些闭塞不问世事,见着徐准最近掀起这么大风浪的也不认识,只是乐呵呵地听宋承报了菜名前去炒菜。菜炒得很快,徐准坐在桌前琢磨着怎么再次同宋承开口对话,他还没想出来,菜已经上来了,同时上来的还有碗筷和雾腾腾两碟热饭。宋承拿起筷子点头开吃,徐准只好也执筷而食,一肚子的话又憋了回去。
    吃了几筷徐准想起来方才说好的宋承要陪他喝酒,这是个好由头,正待张嘴,宋承已经抬手,用方言跟小老板简单地交待道,“酒来。”水酒应声而至,徐准一看,正宗的高纯度白酒,烈得很。
    既然上了酒徐准也就没那么多废话了,他给宋承倒了小半杯,再给自己斟满,一杯一杯又一杯喝个不住。宋承这种埋头苦吃的也不禁被对面过于豪爽的动静惊动,一手握上徐准方才给他倒的那杯酒,一仰头准备干了,徐准的手掌按到他酒杯上来,“你别喝。”肌肤相触徐准很快把手又收了回去,眼光闪烁有点不自在地说,“伤身。”
    徐导嗜酒,估计除了宋承和这里的小老板不知道,全国皆知。他这些年在酒精里泡大的,喝到胃出血痉挛也不管不顾,还是要喝,倔得很。
    宋承停下筷来,“徐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的。”
    “你送我上大学那天前夜,”接着他就趁宋承酒醉扒光了宋承的衣服了。徐准回来这趟是哪儿都不顺,好不容易宋承愿意跟他接上话,后面跟的还是这么让宋承糟心的事情。
    果然宋承沉默了。接着吃饭。他这趟带徐准来还真就是来吃饭的,吃完饭账单也没让徐准付成,宋承直接唤来小老板说记在他账上。
    徐准觉得今晚自己就像个纯粹的窝囊废一样始终在惴惴不安地在等待宋承给他个痛快。宋承跟小老板谈话,他就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奈何方言他离开秋华镇太久了听不懂。直到宋承跟小老板的什么事情说完了,才转过头来看他,接着方才的话题道,“那时候你就不醉。”
    徐准回,“我没醉过。”
    宋承背对饭馆大门坐着,徐准面对他,看到门外暮色,越来越浓,知道时间快到了,也就越来越绝望。耳边听得宋承居然还回话给他,那便意味着他连十几年前那一晚的事也不介意了。也许宋承根本就忘了,从来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也对。宋承他,原本就不是gay,原本是个哪里都不给他看,要趁着酒醉,才能近身一次的正常男人。
    第 6 章
    门外传来汽车响动,随后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司机下车怀里揣着个纸袋,他要是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估计会心惊胆战,徐导演活得真是像报纸上说的一般肆意洒脱,连这种东西都敢放心让他一个交情不深的小司机去拿。可是徐准嘱咐得轻松,司机也就没当回事,只是站到徐准身边,将纸袋交给他,“导演,您的东西到了。”
    徐准道了谢,请走司机,待小老板识眼色地上来清干净了桌子,四周的车轮声都安静,裁开那档案袋,将一众票据卡证都倾倒出来。
    “这是两千五百万。”
    “这是你在秋华镇以及市区的房子,车。”
    “还有户口,不知道你想去哪里,就暂时没有替你办。你要想搬到哪里都可以,尽管跟我说,出国也成。”
    “宋承,我知道这些都不够补偿你,我知道的。你要是看不上,觉得钱少了,或者我给迟了,都可以说出来。小金的事也是我该跟你说对不起。宋承,你不欠任何人的,是我欠你太多。可是你拿着,是我一点心意,我除了这个,其它什么都没有了……”
    徐准余光看到宋承脸色越来越冷,就越说越小声,“我,我怕方才若在你房间里拿出来,你不会要,才让司机送到这里……”
    不要再怪他在宋承面前不像个男人了,他就是不像个男人,从少年时起就是这样,要靠得那些装出来的天真,说些胡话,表演幼稚、独占欲、孩子气,才能换得宋承理他一眼。如今宋承这混合了冷漠与蔑视的目光刺得他心里火辣辣的疼。其实跟宋承明明白白地说哪怕一句掏心的话都很需要勇气,他徐准,没有那样的勇气。
    在宋承面前,他抬不起头来。
    小饭馆原本不做晚上的生意,灯不太亮,一下就照得徐准那投在地上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时刻想要从他身上游离开去。徐准坐在宋承对面,摊着手,垂着头,一下就小了好几岁。
    宋承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徐准,在他心里徐准是有理想有志气的好少年,不是如今这副被现实腐蚀得千疮百孔还缩在他面前装可怜的脓包样。
    “我不认识小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想来你说的小金就是他。”宋承没有往那对票据看一眼,给自己往酒杯里倒了杯水,仰头喝掉,酒杯重重一砸,“你这样,和他有什么区别。”
    “你算清楚从前总共花的学费是多少,全都还给我。食宿和其它的算了,算不清,我也不要。”
    这是赤裸裸直接打到脸上来的羞辱,宋承的话并不如何尖酸刻薄,但就是每个字都往徐准脸上扇,扇得他疼。他也知今天这谈话尽了,没有脸再继续多待下去,把一直提在手上的空档案袋往桌上一拍,道,“宋承,我不是爱钱,不是像新闻里写的那样。可是只有那些生活,拍电影,做其他事,它们才能让我感觉到我存在,你知道吗?就像你受我所累,不得已待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难道你甘心?”
    宋承仿佛是终于被他这番话惊住,抬起头来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分是酒是水,一并喝掉。“本来是不甘心,”他吐着些酒气说,“后来想到,到哪里都是教学生,都一样教,没有差别,就没什么不甘心了。你要真感到自己存在,觉得幸福满足,又何必来寻求我的认可。”
    哗的一声,徐准推开那堆字纸站起来,“东西我存到你们市商业银行的保险柜,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已经跟银行的人打好招呼,我的签字也放在那里,你若想要,随时可以去取。我知道你不想要……天晚了,宋承,我送你回去吧。
    宋承也没废话,抓起钱包跟小老板打了声招呼往外走,徐准的司机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地鸣笛问要不要载一程宋老师,徐准冲他挥手,然后让司机回去饭馆内处理掉那只档案袋。半路宋承停下来,在街边摊贩买了些水果。徐准也就停下,肩并肩站在旁边。
    他知他为这些水果付钱宋承也不会要,因此只好在旁边什么也不干地干站着。他也只能最后陪宋承这么一会儿了。
    回宿舍的路在徐准少年时期的记忆里十分漫长,这会儿居然一会儿就走完了。徐准嫌它太短,但终于走到宿舍门口时,也松了一口气。檐下有盏感应灯,两人脚步声将它触动,宋承借那灯光,摸钥匙开门进去。里屋的灯没有打开,因为徐准站在门口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屋内走动一步。
    从宋承宿舍内传来的寒冷黑暗的意味让徐准窒息。他现今已经无法想象这样的屋子还能住人,宋承十几年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感觉好多年来自己的心好像是被水泥封住了,如今才被宋承居所内这番景象敲出条豁隙,他把老师困在这么间破旧的房子里十多年,十多年从不敢回过头来看他。他以为自己的良心已经为此受到折磨,付出了代价,却没想过这十几年落到宋承肩上,便是实实在在所受的苦。从他进入大学被外面的精彩世界迷惑,心里再没有了宋承的那一天起,一直到如今,一天也没有少过。
    “宋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徐准一直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可现在那错误才开始真正刺痛他心。不能开灯让宋承见到自己这么没出息的样子,他也只有在黑暗里才敢说出这番话,“当年我做下的事,对不起你,我知道没有办法再回头。”宋承没有什么言语动静,只是肩膀微动,想要挣开他,被徐准死死按住,“可是如果有可能,宋承,我拿现在所有,来换你一次原谅我的机会,以后再也不对你做这样的事。你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就这么原谅我,能不能原谅?”
    宋承摸索着找到徐准手掌,将它从自己肩上卸下来,把徐准推出去,转身,关上门。徐准在外面很站了一会儿。宋承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坐了好久,月光都透进来,也仍然能听到徐准在外面低低啜泣吼叫的声音。
    等到徐准的脚步声响起,学校围墙外车轮声碾过,宋承依然在自己床边上那么坐着,昏暗中不能视物,他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找到徐准出门时随手搁在旁边桌上的水杯,手指摸上杯口,抖抖索索摸了半晌,眼睛里在月色里反起水光,稍后低声,嗫嗫嚅嚅地道,“不能原谅。”
    那是他的一生啊。
    第 7 章
    得知徐准在宋承那待了很久,还一身酒意神情委顿地回来,德顺传媒的陈总特意又给徐准打了电话,徐准原本学的是理工,进这行当导演是陈总一手发掘和栽培起来的,从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路奋斗到中年才有这么片天下,陈总相信徐准分得清孰轻孰重。果然徐准在电话那头应得好,连夜公司大巴装箱了所有的摄制器材和所有胶片,第二天就带团队上车转飞机走了。
    在机场徐准借洗手间出来的间隙给宋承打了电话,他离开前特意命人拿到了宋承的手机号码。新片的筹备出了一堆本不应该有疏漏,身后候机室里的金城担心保不住主角的位置,又在跟他哭,闹得他心烦,他只有在离开这个地方前最后听听宋承的声音,哪怕听宋承骂他几句,心里才能有一点安宁。
    宋承正在电脑前准备第二天给学生上课的教案,听到手机铃响,接起,“喂。”
    那头是徐导略带紧张的掺着些拙劣演技的声音,“宋承,你吃饭了吗。”
    宋承未作声。
    徐准料到是这样结果。回来见宋承本就是一出他自导自演的戏,宋承早已从往事里脱身了,只有他自己还沉浸在负罪感里出不来,一点不甘心又一点不甘心地一点点粘着宋承,厚起脸皮缠着他。
    “我要走了。省宣传片因为赞助出了问题,官方决定先搁下来。下半年我开新戏,杀青了之后要出国,参加纽约一个电影学院的讨论,之后要在国外闭关调养,潜心写个新剧本。”徐准那么有条理地说着,一件一件跟宋承交待,仿佛这真的很重要,让宋承知晓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高在云端上,和宋承隔得很远,并没有因此看低宋承的意思,反而有些自信不足。徐准握着听筒喃喃道,“宋承,你别多想,我不想打扰你。我只是,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徐准在宋承面前总有很多个“只是,只是”,总是做下了那些事情之后才为自己做解释,这些拖沓的言辞让他一点大导演的风采都没有,反而显得懦弱无能。宋承也不想再像个老师一样去责备和教训徐准,徐准爱怎么过都与他无关。现今徐准要走了,前来跟他道一声别,宋承心里也没过多感慨。只道,“徐导演多保重。”
    一句话挑得徐准鼻头险些酸涩起来,“嗯,我多保重。”等了许久不见那头有回音,自己主动建议道,“那我先挂了,宋承。”
    电话里的嘟嘟声已经响起来,是那边的宋承先挂掉的。
    金城抱着自己的背包,坐在候机厅贵宾区的软沙发上,见徐准终于讲完电话回转身朝他这边走过来,嘟起嘴,“你又去找宋老师了。”
    这种混合了埋怨的娇嗔让徐准浑身一愣,他刚跟宋承通完话,沉浸在宋承的余音里出不来,第一念头是宋承可从来不会这样对他。
    为新戏开拍他挑了金城到身边,谁料在这种娘娘腔的美少年身旁待得了,连正常男人说话该是什么样,他都快不适应了。
    徐准对金城再怎么生出嫌隙,在下部戏拍完之前是不会表现出来的。金城是他选中的男主角,他得好好照顾他,守着他眼里至少还有的这点纯真和不知世事。他们俩关系原本降到冰点,在昨晚金城守到凌晨给他热了一碗鸡汤之后便缓和了些,徐准是个自私但不冷酷的人,面对金城示弱,总能生出些许怜惜。此时刚道别了宋承,没什么心绪,说得也平淡,“打完这次就没有下次了。你好好读完你自己的剧本,其他的不要管。”
    金城以为徐准这是向着他,便有些得意地道,“宋老师的生活好一点了么?你给我的零花钱还有一些,等我们回主景场地了,我可以给宋老师寄去……”
    徐准觉得这小演员真是满嘴胡扯,当下不悦道,“你别想去惹他。”看金城又泫然受伤要泪淹飞机场的样子,语气缓和一点说,“离他远一点,他生起气来,把你整个吃掉。”
    金城破涕一笑,“我不怕,有你保护我。”
    贵宾区没什么人,飞机又实在等不来,金城歪歪头靠在徐准肩头睡着了。徐准心内烦乱如麻,握着手机神经质地手指发抖,随后犯起职业病,也偏头打量起身上梨花带雨的美人,琢磨镜头打到这张脸上,该取哪些角度。
    他选金城,自然是因为金城有些特别的地方。哪怕金城肚子里其实是个再无知浅薄不过的人,凭着这皮相,无忧无虑的青春光彩,眼神里透出来的表现力,观众也会觉得他好,会喜欢看他。反倒是如宋承那样,闷不吭声一辈子,哪怕做了再惊天动地的付出,拍成电影,也不会有人去为他感动流泪。观众都是小孩,只爱吃糖,只爱看那些完美的人演绎虚假的爱情,轻飘飘的孤独,戏剧化了的生死。你若给他们吃点真实的东西,稍微掺上一点现实原有的苦涩之味,他们会怨恨,会骂你。
    每个人都幻想自己是王子和公主。没有人希望自己在电影院里看到故事都是如宋承的一生,这般清冷、凋敝、苦涩、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其实每个人就生活在其中的现实。
    第 8 章
    大导演一走秋华镇陡然冷清下来,只有名人走后留下的余荫还在秋华镇流传。听说新翻新的公路是徐导演出资修的,还修了所新的幼儿园,镇上的中学也得了一大笔钱,听闻已经找人着手设计图纸,过完了年就准备旧楼翻新。
    宋承哪怕不看不听,然而这是个信息时代,自从徐大导演到秋华镇来过一趟后,就连学生也在一刻不停争着告诉宋承徐导演又做了什么。
    徐准果然如他在电话里对宋承所言一样马不停蹄前去拍了新戏,报纸电视网站上起初一片期待,几个主要演员的照片和片场琐事爆料展开得也很有序。后来却慢慢传来新戏摄制不顺,导演和主演关系紧张,许多爆料说多人多次目睹徐导在片场发飙,对主演不满意,扬言要撤掉换新主角,但一波三折,最后金城都还是好好地回来,继续拍。
    这是个小成本文艺片,一个多月摄制就结束了,因为前期炒作做得足,马上就可以趁着关注热度上映。有人说这是徐导最清新的片子,也是在片场表现最暴力的一部片子。发布会上记者举着话筒追问,有关两位焦点人物片场关系不和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徐准不耐烦就装烟鬼,熏走记者再说话。反正也不怎么在乎自己抽烟的镜头上电视,在烟雾缭绕中,笑对摄影机款款而谈,“哪有这样的事。他是我独一无二的男主角,从来没有变过。”
    炒手将这段视频转到各大网站上引得粉丝尖叫,这么个文艺类型的励志片还要找卖点,自然就只能是卖纯卖基卖腐,卖长得不错的才子导演同美少年间的暧昧传言,目的就是让青春期的小孩领家长去看,未成年成年的小姑娘们,纷纷领着男朋友进去看。你以为他们在电光声色光影缭乱里散发的是魅力,其实都是生意。
    徐准等首映宣传做完,甩掉金城就出国了,他在摄制过程中本就对这部电影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厌恶,因此对票房怎样漠不关心。最终公司管财务的吴总打越洋电话过来不太满意地说实收票房尚可,两亿三千多万,算徐准所有作品里可以打六七十分的。同时传来的,还有金城成天到公司总部闹着找他的消息。
    徐准满不着边际地跟吴总闲扯几句,最后扔下一句话挂掉电话,“你们看着办。”
    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短片导演时就这么傲,现在更差不离。一公司高管围着他团团跟保姆似的。
    业界大佬们背后评价起徐准这个人来,都说这年青人是真有才,但也真混蛋。
    外界风云不关宋承的事,他连休息时间看场电影的余暇都少。妻子沈知书短暂回来了一趟,翻到宋承的账户一分钱没多,在家里恼羞成怒,摔盆子砸碗不消停。宋承受不了出去暂住躲避。后来沈知书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有街坊见过有人给宋老师送钱,是宋老师自己没要,更是见天指着宋承的脊梁骨骂他没出息。世上夫妻反目情人陌路,多半都是为个钱字。
    金城最终搭上徐准他们公司里一个看过他电影,对他还有点同情心的高管,送了点贿赂,要到徐准在国外的住址和电话。德顺传媒原本有人时不时看着他,与他做思想工作,与徐准有过关系的明星演员多了去了,大家都是懂规矩的人,戏拍完也就散了,没有像金城这样看不开的。奈何金城铁心,有天趁所有人不注意,一趟飞机至纽约,找到徐准所住的公寓门前。
    徐准只带了手下几个编剧到纽约来,参加电影学院论坛,一边交流学术论文,一边和编剧合作写下个电影的新剧本。他专业起来是很忘我的,日子过得公事化,连闲余泡夜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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