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充斥霉味,檐角未干的雨水汇成一漩水涡,有律动地向檐下滴落,打在那滩刚被泼在地上滚烫的淬刀水上。参天古木遮住这叁坊交界处本就不多得的阳光,像是被繁华街坊遗忘的小小一片天,偶有金属磨砺的刺耳声也被掩盖在这风平浪静的嬉笑声里。
    那人甫至中年,通身的那股沧桑劲儿确实是像当过几年兵的。有些灰头土脸的,让人看不清五官。明知道刚进来二人,却是仍旧安安稳稳地坐在石墩上,用度革毡片护住手背,一片破烂不堪的锁子甲系在脖前算是护具,单柄八棱椎和渗碳浇铸的工具随意在两侧摆开。里屋门未关,穿堂风吹过吊在墙上的图纸,多为斩马刀,是步战利器。
    他起身将烧得通红的刀身从窑中取出,扔进一旁的淬火池,冷热相撞扑出的水雾糊住了他的身影,这才看向门口站着的一红一白,“要什么刀?”
    “你的环首刀画得不错。”
    明萝指向屋内被风扬起的一张图纸,那男子遥指向另一侧的刀墙,满是成品,多为砍刀环刃,皆是步兵所用。李崇让也缓步走去,“窄身直刃,侧锋凌厉,是好刀。”
    她只漫不经心瞟了他一眼,便道:“那你便帮我铸个马刀吧,我送给我在镖局的兄长。”李崇让听了这话一顿,又开始仔细看那面刀墙,只是他不常与刀剑打交道,连看出好坏也是勉强,方才也只是强行搭话罢了。
    男子应了声,让她下月初七来取,就开始埋头拎锤敲打。
    明萝看他锻刀看得入神,冷不丁一问:“听说师傅在北疆当了几年的兵,不知是几年入伍?我叔父也和您差不多年纪,他当年在虎丘能领七百步兵,得封了个步兵副尉,说来你们可能认识。”
    “记不清了。”那男子连头都没抬。
    明萝也不作追问,便起身作遗憾状,“对了师傅,我兄长身量高,局里配的刀他总说双手握不了把,麻烦师傅多留意些。”
    那男子已经有些不耐,粗粗应了声。她也不打算多做停留,扯了扯李崇让的衣袖便准备走。
    说来这是第一次他们一同走在街上,明萝将缰绳塞到李崇让手中,自己两手空空走在他前头。清风吹过她的衣摆,高扬的马尾露出纤细的脖颈,只用一支压纹银簪固定,袖口束紧的双手背在身后,步履生风。
    “你不信他曾是北疆的军士?”他知道明萝此时一为那个奇怪的男子生疑,一为自己白日去青楼生气,想着如何才能打开她的话匣子。
    果不其然,听见他这么问,她一顿,停下脚步,回头大步走向牵着马的李崇让,“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顺手想接过缰绳,却被李崇让挡了一下。
    “北疆军户籍的民兵不多,照他这个年纪,按理说该是其他亲王的卫所里调来或是募兵里招的,我打听的人说他是十年前因伤病退了下来,定居在杭州。因着那会儿不兴步兵,晋平十四年的时候燕王就下令北疆的校尉不分步骑弓,他倒是不知道,虽说京中和其他地方的兵兴许不太清楚,北疆的将士怎么会不知道。况且晋平七年我军大溃于虎丘时,今上说这名儿风水不好,便改名叫平羌,我都好久没听人说‘虎丘’二字了。”
    李崇让便静静地听她絮叨,她看着不拘小节,可是在从小在军营长大的人,向来是机警的,“你看到的应该不止这些罢?”他隐约觉得明萝在那些图纸面前停留了许久,他不熟悉这些就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明萝有些兴冲冲地轻撞了下他的左肩,扬起的眉梢都仿佛在说“不愧是你”。
    “是了,北疆现今统共二十万兵,虽说步兵只占了四成,像斩马刀大环刀这类的重刀甚是少用,况且,北疆打的可是羌族,一个懂步战的将士家中怎么会没有弩”,她顿了顿,“这话我不应该同你说,只是他画的图,我看着总觉得比例不大对,似乎刀柄长了些”,这是羌族的习惯,这话明萝却没说,“不过我不算行家,看着也不真切,他兴许是不愿再想那些战事,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一般,一扭头,高束的发不经意甩到身侧男子的脸上,“我说了这许多,你是不是该带我见一见那白玉楼的劳什子‘旧友’?”
    他本来以为明萝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这时听她说起也有些惹笑,笑着应了声好,却没瞧见身旁少女突然愣住,在方才她毫无防备地说那人画的图不对劲时,才想起她没注意到的那把拿去淬火的新刀面隐约能告诉她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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