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家的事其实也并不复杂。
    当年大楼氏拒绝了过继却又不肯与楼家决裂,并不是因为她想仰仗楼氏宗族什么,而是因为她有想要从楼家拿回来的东西。
    乱世里,世家大族立足的根本不是学问、不是家教,甚至也不是子弟,而是部曲私兵。
    楼氏一族背弃成国公,替雍王效命,难道皇帝就不想除掉他们以绝后患吗?
    只不过是因为楼家有兵,不能轻动罢了。
    而大楼氏想从楼家夺回来的,就是她父祖几代人经营下来的部曲,也是如今的楼家在失势之后赖以自保的手段。
    大楼氏对楼家的隐恨远远超出世人所认为的。
    并不单单因为楼家出卖了她的父亲,令她家破人亡。又要活活饿死她们姊妹,迫使她们远遁他乡。
    ——人在生活充满愿景的时候,往往会格外的宽容,对于报仇雪恨也不会过分热衷。回到长安后,大楼氏就只想好好的辅佐兄长,令家族再繁盛起来,好告慰她父亲的在天之灵。其余的事都无暇去想。
    但是楼家将她逼到了绝境。
    大楼氏的兄长,也就是楼蘩的父亲病逝,其中另有隐情。
    当年成国公沉冤得雪,大楼氏的庶兄带着家眷回到长安。今上念在他们一家忠君不屈,令他袭成国公爵位,有心提拔他。
    楼氏一族便将他的生母何姨娘接来,希望能与他修好——楼氏一族虽在雍王败后立刻见风使舵向当今皇帝投诚,但连着两次叛主的黑历史在,谁还敢再信重之?是以楼家急需拉拢成国公的儿子替自己洗白。
    谁知何姨娘得知楼家将自己接来的目的,麻利的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了——老人虽不读书识字,身份也卑贱,却毕竟是伺候过成国公夫妇的人。知道儿子当初流放是被谁害的,如今被赦免又是为了什么。不能替成国公报仇也就罢了,哪里还肯让楼家利用自己,把她儿子绑在这条沉船上效命?
    楼家眼看弄巧成拙,只得慌忙将何姨娘的尸首掩藏起来。
    但到底还是让大楼氏的兄长知道了。未及尽孝先连累生母殒命,大楼氏的兄长当即便气急吐血。请来大夫反而更加不好,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便急病身故了。
    彼时楼氏姑侄还不知道何姨娘的事。
    可大楼氏的兄长才和楼家接触就吐血,尸首还没冷,楼家就拿出宗族公议来,说要过继孩子给他家。就由不得大楼氏怀疑,她哥哥是不是让他们故意害死的了。
    是以大楼氏死活不肯接受过继,且彼时就存了要让宗族付出代价的心思。
    待将兄长好好的安葬了,大楼氏就开始调查兄长之死。
    楼家自然不会让她安安稳稳的调查。大楼氏以一人之智力对抗整个宗族,查了四五年,才终于将何姨娘的事给查出来。又查了两年,才终于确认,当年给兄长诊治的大夫,是让楼家给买通了的。
    随后十年里,大楼氏就一直都在策划要颠覆楼氏一族。
    所幸大楼氏有两个不输男儿的聪慧侄女,且她自己也不是寻常女子。姑侄三人齐心协力,渐渐将家业做大。
    早些年谁不觉得,大楼氏姑侄日后还是得靠楼氏一族奉养。可日渐一日的过去,最后反而是楼氏宗族多仰仗大楼氏的周济。
    至于楼氏一族何以渐渐入不敷出,竟要从大楼氏手头周转,其中自有一段故事。
    总之大楼氏给宗族的钱,那也不是白给的。如今楼氏一族大半的田产地契,已都押在大楼氏手上。
    连田地都要押给别人了,还拿什么来养兵?
    楼氏宗族初时也并不在乎——大楼氏姑侄三个都是女人,女人的产业做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实在控制不住时,只需将人往外一嫁、东西留下充公,就只剩下族内分赃需要争执了。
    但是很快,楼家就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容易。
    ——大楼氏不肯出钱了。不但不肯出钱,还开始讨债。
    楼家猝不及防。
    世家私兵有些是自家佃农,平日耕耘,战时披甲。可也有一些专门训练来打仗,不做农活的。这些人人数可能不多,却都是保家护身的精兵。不能以农事养之,自然就要给他们饷银。他们也都有家小要养活,欠饷久了,只怕就要哗变。
    说是人数不多,可总也有数百上千人。饷银和口粮加起来,并不是个小数目。
    楼家发现自己养不起他们了。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想尽办法也要从大楼氏身上榨出钱粮来,偏偏大楼氏油盐不进。说不出钱就不出钱。
    楼氏宗族这才慌乱起来。
    不过大楼氏姑侄三人也不好过。
    楼蘩的妹妹差点被送进宫去便是其一。大楼氏不肯交人,楼家竟派兵闯进去强抢。
    幸而大楼氏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来不及躲避,就在正堂摆一套案几,一套十二叠的白屏风,一个人坐在那里焚香看书。她本生得极美艳,修眉凤眸,眸光惑人。偏偏脸上疤痕极丑陋可怕。容貌便有一种妖异的凌厉。
    背后屏风也隐约可见刀光剑影,仿佛会有妖魔应召而来。
    身经百战的精兵在她跟前也不敢妄动。再想起她当年对着雍王世子时的烈性子,越发心生畏惧,竟都不敢近前。
    楼蘩姊妹才能趁机自后门逃跑。
    那之后双方的冲突便明面化。楼家说“子妇无私产”,大楼氏姑侄三个都是女人,她们就不能有自己的产业,那都是楼家的。
    ——这年代虽有女户之说,可所谓女户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绝户。像楼氏这样的大家族,家中无男丁的户口早就被宗族吞并了,哪有什么“女户”?楼家族老们说的也没错。
    大楼氏就说,有能耐就来取。
    ——她这个女户可是当今皇帝钦定的,宗族若敢吞并了她,还能容她走到今日?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楼家掏不出大楼氏的钱来,便去抢田。将许多佃户告上大堂,说他们私吞主人田地。又雇了许多市井流氓每日里去骚扰大楼氏,就在她家门口搭戏台子败坏她。今日说她嫁人,明日说她偷汉子。还有一回差点就闯进去抢亲。
    大楼氏深宅紧锁,自有下人去帮她驱散。但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流氓打不过就跑,换个地方继续败坏你,也是很恼人且烦人的。
    待楼家派私兵明着去她名下的商铺去打砸劫掠时,大楼氏也只能将店铺一关了事。
    这些都还罢了,最可怕的是,宗族内擅自给她们安插了许多罪名。一旦她们落到宗族手里,定然是被私刑处置的下场。
    所谓的宗族,是有权力这么处置族内女人的。大不了不杀了她们,将她们终身监禁起来。旁人想为她们撑腰都没有立场。
    楼蘩在一旁看着,终于意识到,大楼氏当初不肯和楼氏决裂,其实是失策了。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大楼氏的想法——因不曾决裂,楼氏宗族对大楼氏的戒心便很低,这才轻易落入大楼氏的布局里。且若她们姊妹招赘女婿,生下子女来,她们的孩子是有望成为楼家日后的宗主的。毕竟曾经是成国公的东西,比起毁掉它,大楼氏还是更想夺回它。
    只是太艰难了。
    楼蘩意识到,靠钱终究无法将楼氏这样的家族击溃,她们还需要权势。否则这么长久下去,先撑不住的定然是她们姑侄三人。楼蘩一直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联姻而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但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也就是她想和赵文渊说亲的初衷。
    但楼家已和大楼氏撕破了脸,怎么可能放心楼蘩嫁到燕国公府?
    凭赵文渊的家世,若大楼氏将产业全部拆卖变现,都陪嫁给楼蘩带过去。楼家难道真有能耐夺回来?
    是以楼家铁了心一定要破坏这门亲事。这才不惜重金收买了楼蘩身旁仆人,弄到楼蘩的行踪和马场别墅的布局,雇了强盗前去劫掠骚扰。西山马场和楼蘩本人就是给这些人的奖励。
    计策本身粗暴歹毒,却又简单有效。一旦楼蘩出事,只怕大楼氏就先要从精神上被击垮了。纵然计策没成,也可栽赃到强盗身上去。且传到赵家耳中,只怕赵文渊就得先考虑考虑楼蘩是否贞洁。
    可惜他们漏算了两件事——其一,那天偏偏谢景言带着杜夫人、赵文渊带着雁卿去挑马。赵、谢两家私兵,哪里是几个强盗能对付的?结果反被擒拿。其二,此事不知怎么的被一个楼家族长的小儿子知道了,他垂涎楼蘩美貌已久,因怕被别人先得手,自己趁着夜色亲身上阵,且被赵文渊给拿下了。
    当着林夫人和赵文渊的面,楼蘩将这些话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赵文渊脸色很不好看,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楼蘩虽没有直说,跟他说亲完全就是为了借助他家的权势,可赵文渊如何听不出来?
    其实世家婚姻,谁能免俗,不去考虑对方家世的呢?但赵文渊就是很受伤。
    他自己也说不大出这种感觉来。就好比他明知娶了楼蘩就是娶了个大麻烦,日后不但没岳家相助还多了个仇家来砍他也依旧想娶楼蘩一样。他就是不希望楼蘩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才嫁给他的,他希望哪怕自己是个白身还穷困潦倒,嫁给他楼蘩得不到半点好处说不定还有害处她也依旧想要嫁给他。
    对了,是两情相悦——他希望他和楼蘩结成眷侣只是因为两情相悦,而不为了旁的任何理由。
    送楼蘩离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游廊起伏延伸,景致一重又一重的变换。最终在他们相遇的那个拐角,楼蘩停住了脚步。
    她依旧淡然。纵使山眉水眸天然含愁,仿佛内有一段欲诉还休的衷肠。但赵文渊看得出来,她就是很淡然,怀抱的是一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态。
    果然就听楼蘩问道,“赵将军生我的气了?”
    赵文渊是有些中二病的。中二病的青年脾气都是有些梗的。他也直言,“没什么可生气的。你有难言之隐,瞒着我情有可原。可我难免也会有些不快。”
    楼蘩一笑,叹道,“赵将军是实诚人。”许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又望向他,问道,“我们日后……还能再见面吗?”
    赵文渊就有些气结,道,“自然是能见的——可你若不想见时也不必勉强来见。”
    楼蘩就又垂首,道,“哦。”
    赵文渊就又说,“他们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仇人——非选我去马场的时候劫掠,已是得罪了我。所以不论你让不让我管,这件事我都要管到底。你也不必觉着有什么负担,日后我做的,都是为我自己出气。”
    楼蘩不觉就又莞尔一笑。
    赵文渊越发负气,可见她眉目柔婉,淡然含笑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和她计较。只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觉着你过去那样最好。想做就去做,不想做的就不做。人最不该背叛的就是自己的心。何况你根本不必为了什么目的嫁给我,我待朋友故交一向也都尽心竭力。不是说非得你嫁给我我才帮你的。”片刻后又有些黯然,他毕竟还是喜欢楼蘩的,可是——“你非那么想,反倒令我难过了。”
    楼蘩沉默了片刻,复又仰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道,“小哥哥,我没大听清楚,适才你是说不想娶我了吗?”
    那声音并不曾刻意的娇媚,甚或该说是干净无辜的。只带了一丝委屈,就像水里那滴融开的墨,一行牵牵绕绕的挠在赵文渊心口上。
    赵文渊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下意识就捂着鼻子退了一步。指着楼蘩道,“你,你这人……”
    楼蘩轻轻笑着别开头去,仿佛什么也没说过一般,略一屈身,道,“赵将军,我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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