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破庙之中。
    夜色深沉,黑幕低垂。
    黯淡的月光从门窗中射进破败的大殿,虽有些许光亮,但仍是显得十分昏暗、阴森恐怖。
    整座大殿之中,只有掉了色彩、断了一只臂膀的泥塑三清圣像之前,有一点微弱的烛光。
    烛光似乎很吝啬, 只肯将周遭五六步的地方照亮。
    从昏迷之中醒来的男人怔怔地坐在地上,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的他的面色苍白,像是死过一次。
    “我这是在哪儿?”男人开口问道。
    他五十余岁的年纪,身体十分健硕,只是有些微微佝偻。
    两鬓斑白, 眼角鱼尾纹堆积着, 略微有些浑浊的目光正茫然地扫时着大殿四处。
    很快, 他看到三个小乞丐蜷缩在墙角,犹如三只吓得瑟瑟发抖的鹌鹑,正警惕地看着他。
    其中那个个子最小的还拿着一根木棒。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仍是头痛欲裂,觉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慌忙闭上眼睛。
    二十几天前,他醒来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时断时续地疼,有时候疼起来简直是要命。
    他问了医生,医生说他是被车撞了,撞他的人将他送到了医院进行救治,并交了一笔住院费用,叮嘱医护人员好好照顾他,但之后就没有再露面。
    可是,男人怎么也想不起这回事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让他感到最为恐惧的是,他现在竟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叫什么。
    就好像随着车子的撞击,他的部分记忆就被强行地从大脑中删除了一样。
    男人之所以从医院逃出来,是因为他总觉得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但这件事是什么,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在街上稀里糊涂地走着,犹如失了魂!
    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前天,他遇到了这三个小乞丐,知道他们平时就住在这破庙里,在征得他们统一的情况下,住进了庙里。
    三个小乞丐中只有最小的小鱼不怕他,另外两个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他依稀记得自己身上带着钱包来着,但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甚至不见一个大子儿,只有两枚电话币。
    本想让小乞丐拿去还钱,可对方却说这个东西人家根本就不愿意回收。
    一大活人总不能让三个小乞丐养活吧?
    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去外面打零工,可是当人们发现他有时神志会不太清醒时候,都不再愿意雇佣他。
    生计没了着落,他便跟着小乞丐们去乞讨,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
    今天夜里,他出了破庙,本想去河边捕鱼,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头忽然疼的要命,他就拼命地捂着脑袋跑。
    不知跑了多久,在一个小巷子里,他看到隔壁的小巷里有两个黑影,其中一个还发出瘆人的惨叫。
    他愣了一会儿,接着跑,跌跌撞撞地一直跑回了破庙。
    当看清自己面前是三个小乞丐之后,男人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三个小乞丐没有动,显然他们并没有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了。
    刚才这个男人醒来之后又发了一次疯,蹿到了阿六的面前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幸亏小鱼及时出手,用一根木棒将男人打晕。
    现在,男人已经是第二次醒来了,只不过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刚才已经挨了一棍。
    一老三小对峙了约莫两分钟,小鱼儿才壮着胆子问:“老秦,你没事了?”
    “老秦?”男人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叫老秦?”
    他是真的记不得了。
    小鱼是三个小乞丐中胆子最大的,握着木棒上前两步,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男人:“你刚才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秦’这个字,所以我们觉得你可能姓秦。以后干脆就叫你老秦吧!”
    小鱼很是得意,大概是能够为人家起名字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怎么不知道我喊过。
    他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枫叶红了之后不久,满眼都是冰天雪地,茫茫林海。
    他和十几个同伴抱着枪蹲在雪窝子里瑟瑟发抖,那种冷是透进骨子里的,似乎要将人的血液都冻住。
    他们不能生火取暖,也没粮食衣物充饥御寒。
    有的人觉得脑袋有点疼,一摸,耳朵就掉下来了。
    但耳朵冻掉不算啥,就怕手脚冻坏,手脚冻坏就不能打枪行军。
    再然后,画面骤然一变。
    厚重笨拙的棉衣棉裤不见了,他来到了一个气候温润潮湿的城市。
    一条江将城市一分为二,走在岸边,只看见黑黝黝的江面上,漂浮着生活垃圾,空气里是不可名状的气味。
    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流光溢彩的十里洋场,浓重的脂粉气熏得人直打喷嚏,灯光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舞厅里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洋人,他们人高马大、金发碧眼,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台上,衣着暴露的舞女们翩翩起舞,台下的看客们目光始终停留在她们丰盈的身体,随着她们裙摆的摆动而发出叫好声、尖叫声、口哨声。
    再然后,画面又是骤然一变。
    自己和一个记不清面容的男子背靠背坐在咖啡厅中品着咖啡。
    老实说,他喝不惯这种刷锅水的味道,但似乎每次见面对方都会约在这个咖啡厅。
    对方好像交待给了自己一件事,为此两人还产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最终他应该是妥协了……
    “老秦,老秦,你在想什么?”
    男人的思绪猛然间被小鱼冷不丁的问话打断了。
    他面色淡淡,听完之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点头。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即使说了他们也听不懂。
    别说他们了,自己脑子里那些记忆画面的碎片,怕是自己也弄不明白。
    小鱼见他不说话,回身对自己的两个同伴招手,阿六和小四迟疑不敢上前,面前的这个男人发起疯来还是有些吓人的。
    阿六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小鱼,快回来!”
    小鱼咧嘴一笑,不以为意道:“来吧,他现在不会发疯了。”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这个老头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他们的,起码在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
    他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可怜人。
    甚至比他们还可怜,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见到阿六和小四迟迟不肯过来,小鱼儿对着颓然坐在地上的男人笑了笑,走到香案上取了两个白馒头。
    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这一刻整座大殿向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几个人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吃吧,你一定很饿了!”小鱼将馒头递到了男人的面前,语气中透着真诚。
    身后的阿六和小四心里着急,那可是他们明天一早的口粮,给他吃了,他们三个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男人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接过那两个馒头的意思。
    眼前的这个小乞丐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嘴角也是带着甜甜的笑容,很是让人怜惜。
    “虽然没有菜,但这么吃,才能吃出馒头的甜味。赶紧吃吧,不吃可是要饿肚子的呦!”小鱼将馒头递到他的嘴边。
    男人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这话怎么那么熟悉?
    忽然,他一把抓住小鱼的手腕,嘶哑问道:“小鱼,你姓什么?”
    小鱼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吓了一跳,细嫩的手臂猛地回缩,可手腕却被对方的大手紧紧箍住,就像是被两只铁钳钳住一般,疼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疼,疼……放手,放手……”
    “放开他,放开她!”阿六和小四见状从地上各拾起一块砖头就要过来救人。
    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对方只是个孩子。
    他猛地一撒手,小鱼身子登时向后仰去,摔了个屁墩儿,两个大馒头也骨碌碌地滚落到地上,沾上了泥土。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满脸歉意,“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爬起,看样子是要去捡馒头。
    小四声音颤抖着发出警告:“别……过来,再过来……再过来我们可不客气了!”
    男人的身体猛地僵在了原地。
    这时,阿六已经上前扶起了小鱼。
    小鱼揉揉手腕,对阿六和小四道:“没事,没事,他也不是故意的。”
    忽然,看到滚落在地上的馒头,“哎呀”叫了一声,赶忙捡了起来,在自己的衣服上胡乱蹭了蹭,又给男人递了过去。
    “吃吧,吃了我就原谅你了。”
    男人苦笑一下,孩子就是孩子,想得跟大人完全不一样。
    他道了声谢谢,接过一只馒头,在衣襟上蹭了蹭,掰下一小块,放入嘴中,轻轻地咀嚼。
    确实越嚼越甜!
    不由地,咀嚼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
    “这才对嘛!”
    小鱼像是有了很大的成就似的,就这么蹲在男人的面前,托着腮看他吃着馒头,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个天真善良的小乞丐,男人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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