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一个喜欢。
    偏生唐无暝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喜欢。
    砰――
    一个粗瓷杯子从桌上扫到地上,袖风蛮横,啪地碎在隔壁桌的脚下,炸了人家一裤管的残酒冷液。
    他循声望过去,骂了声,“混蛋!”
    也不知是骂谁。
    邻桌几人似是同行,相互对视几眼就蹭地拔地而起,目中森冷地盯着唐无暝,手中纷纷扣住了腰上挂着的弯刀、或者桌上摆着的短剑,气势铺开震地桌上盘里的花生仁一跳一跳的。
    其中两人手里攥着刀柄,往那桌边逼近了两步。
    小二被吓的菜也不敢上了,捧着盘子躲在了柜台后头,大气不敢出一个,生怕波及到自己。
    形势一触即发。
    唐无暝一手握着酒坛,面向酒肆门口,也察觉到身后忽然暴起的冷意,虽看不到来者何人,但这静谧之中的杀气可谓昭然若揭。心想若是真动起手来,他没有任何防身武器的可不占上风。
    心中一烦,将要敲碎了面前的酒坛取那碎片,一阵暖甜胭脂香气从雨中飘忽而至,直落到唐无暝的桌前。
    一双玉手点在桌上,置下晃白几锭银块,又悄悄按下唐无暝要砸罐子的手,笑着朝藏在柜台后头的小二道,“今日雨好,不如我请在座各位共饮,账都记在我头上罢!”
    小二左瞧瞧持刀的,又看看握剑的,不知道这生意是该做还是不该做。
    唐无暝抬头看看面前的美人,有气无力地道,“六月雪?你怎么来了?”
    尽管后来知道他有真名姓叫琉华,可唐无暝还是叫惯了六月雪,如今仍是改不过口来。
    “我不来,看你醉死在这里?”琉华垂眼白了他一记。
    满场的杀意在听到他俩的对话之后忽然迟滞,紧接便骤然退散去,刀剑回鞘,各人回座,全然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酒喝起来菜夹起来,热热闹闹地吆喝。
    琉华也入座,与唐无暝对面,余光将满厅扫过一遍。
    唐无暝一杯在口,微动嘴型:是什么人?
    视线环转一圈最后绵绵地落在桌上的酒坛,一手托腮敲了敲桌角,“没什么,几个粗人。”
    “……”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琉华忽然问道。
    唐无暝一僵,视线闪躲,“不关你事。”
    “哦,”琉华勾着笑了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边抿边说,“不回去算了,你那一剑砍的地方太正,那人可是又吐血又昏倒的,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醒不过来了。”
    唐无暝手中一抖,杯中酒液洒了出来,僵持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出,“吐血了这么严重?他现在怎么样?温大夫呢,他治不好么?”
    一连串大大的问号直打地琉华无暇回答。
    “噗……”
    “你笑什么?”唐无暝满目忧心的看着他。
    琉华指尖在杯沿上一抹,话音拖长地笑他,“这么担心他,干嘛还置气跑出来?”又把秦兮朝给他的钱袋拿出来,“哝,这是你家老情人给的,怕你不肯回去在外头受冷受寒。”
    看见钱袋,唐无暝就恍然明白琉华是在戏耍他,挥手推开,也不再看。
    两人冷场对饮了几杯,琉华正小口啜着浓酒,一手在桌下摩挲着自己的袖口,忽然压低了声音开口说了一句:“唐无暝,你究竟还要不要同他过。”
    正要出口,就看他眼角一垂,颇有些狠意,“我只问这一句,倘若你说不,我即刻就走再不打扰你。”
    哐当一坛酒砸在桌面,里头冰凉液体晃荡出来。
    唐无暝喝得微醺,却远不足以醉,听了琉华这句蓦然大怒,“我要是不打算同他过,会有今天?!我是吃饱了撑的跟他演这一出相亲相爱的戏?!”
    琉华听他吼完,只静静地点了点头,说了个,“好。”
    桌下掩着的袖口中,一道凛冽寒光闪过,琉华单手一蜷,拇指在袖中突出的一硬物上轻轻摩过。他看向唐无暝,有似越过唐无暝的肩头看向别处,眼中陡然袭上一线阴厉。
    好。
    好!
    ☆、第56章 墙根
    琉华陪着某个情场失意的人喝了半宿的酒,就连对面青楼妓坊都渐渐消停了,唐无暝还是闹腾的不行。厅中的散客都已走的差不多,小二也手里搓着抹布不时打量着他们,嘴张着连连打哈欠。
    说是喝酒,唐无暝却是跟那酒不要钱似的,脚边垒起来的酒坛都排了桌脚一周,这人还没有丝毫尽兴的模样。
    琉华看了看外头,阴云还未散去,不晓得是什么时辰,只是街道都已黢黑一片,唯有他们在的这处还有微微亮光。
    “你们这附近可有连夜营生的客栈?”琉华挥挥手招来小二。
    小二困地揉了揉眼睛,想了说,“沿这街下去拐角,有一家,门口挂的俩灯笼有个是不亮的,很好认。”
    琉华道了谢,置下银子,将唐无暝从座上拽起,拖着往外走,“醒醒!别喝了!”
    唐无暝手里抱着酒坛不放,嘴里唔唔的喝的舌头都大了。
    酒肆伙计见这客终于肯走,心里长松了一口气,赶忙抹完桌子收好空酒坛子,准备扣上门板回去收拾收拾睡觉,眼前忽然一晃,似是什么东西打门口掠了过去,带起一阵阴风。
    小二探头出去望了望,啥也没有,心里乍想该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匆忙阖上门板,举着蜡烛连连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跑开了。
    琉华一手架着喝的满身酒气的唐无暝,找到了那家只亮着一盏灯笼的客栈。半掩的门缝里,账台上趴着一个中年男人,琉华敲了敲门板,那留堂的老板就被惊醒,抹了两把口水出来接应。
    “你们有没有没窗户的房间?”
    “啊?”老板挺着肉胖的肚子,有些不解。
    琉华却很急,“到底有没有!”
    “有有有!”老板反应过来重重点头,可是看看他俩的衣着又恐怕非富即贵,于是指着楼梯底下的两件房迟疑道,“可是都是下房,阴潮潮的,这天刚下过雨,恐怕还有些霉味……”
    还没说完,手心里被强塞进锭碎银。
    “就它!”琉华拖着唐无暝头也不回地进了那房间。
    屋里果然如那胖老板所说,阴霉味甚重,因为没窗晒不见阳光,更是连墙上都生铺着几块霉斑,琉华掩着鼻把唐无暝甩上了床,拎起一股子奇怪味道的棉被往他身上一盖。
    “秦兮……朝……还……好么……”床上人迷迷糊糊地撑起半个身子,张嘴问道,怀里还抱着个空坛。
    琉华伸手把坛子拽出来,叹了口气,“好,好得很,有云儿在他能不好么?”
    唐无暝听到这句,才省了撑着胳膊的力气,垂头歪在了枕上。未多时,沉沉的呼声就响了起来。
    琉华低头看了会,摇摇头转身出去。
    念道,“他好,恐怕你好不了了。”
    房间门打开又带上,门外大厅里的烛光微微从底下门缝里透进来,琉华脚步声远,床上的鼾声便戛然而止,一双明里透亮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缓缓地眨动了两下。
    账台后的老板因为突然到来的两人醒了神,正噼啪地拨着算盘,就见其中一个轻踏着脚步踱了出来,轻飘飘走到他跟前,扫来一阵软绵的胭脂香气,若不是琉华此时身着男装,老板定要被熏地七荤八素的了。
    “客官,您……”
    琉华一肘倚着账台,转头看着门外,老板也跟着好奇地瞅了两眼。
    “过会不管听见什么,可千万不要出去。”琉华笑了句,煞有介事地说道,“今晚门外有鬼,我去收鬼。”
    正说着,屋外刮过一阵响风,楼板上似是叮砰地乍了一声,吓得老板脖子一缩。
    琉华一挑眉,指了指上头,似是在说:看吧,有鬼没错。
    手下抖起一慌,算盘珠子都拨错了一个,琉华笑着给他拨了回去,在那老板抖地哆嗦的眼光中珊然而去。
    有鬼,当然有鬼。
    可惜是一刀可以见血的人鬼,琉华迈着步子行在街上。
    “妖孽妖孽妖孽退散!”店里老板嘴里念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两只手在胸前划拉着前年一个江湖道士教他的手势,又从抽屉里摸出几只红蜡烛点上,刚点起最后一支,又是一声吱呀的门响。
    手指头惊地一僵,红烛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带着火苗落了地。
    地上角落里还摞着一打账本,老板赶忙抬脚踩灭,直到红烛被跺的没了形状,他才放心地抬起头来,只这一瞧,瞬间又两腿发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你你你”手抖地都抬不起来。
    方才那个明明喝的醉醺醺的路都走不成个的人,现在正好端端立挺挺地站在他跟前,而且走路连个动静都没有,正两眼沉暗地盯着他。
    “刚才那个人,去哪了?”唐无暝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去……收鬼”老板嘴皮子也不大利索。
    唐无暝拧眉,“收鬼?”
    烛光映的唐无暝脸上明明暗暗,显得更加阴沉不定,老板抱头哭嚷道,“他他说是去收鬼了,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不让我出去而已……两位真人……”
    唐无暝见他都已失措地乱叫起了真人,一想六月雪那有的耍就耍死人的脾性,倒真有可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这老板平白吓了一通。
    见没什么有用的话可听,唐无暝拔脚就出了客栈。
    老板再抬头,账台前又毫无声息地没了人影,吓的冷汗都出了一遭。
    漆黑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细条美人隐在一处灰暗角落,等了不多时,一缕黑影就打头上屋檐飘过,去向正是他俩方才落脚的客栈。
    琉华唇弯一笑,袖中础地现出一把窄长匕首,闪身跟了过去。
    黑衣人未抵那客栈屋顶,就发觉自己身后跟了尾巴,跑的前头两屋之间的巷顶裂缝,脚下一沉便没了身影。
    后头琉华两步追上,也不慌跃过那巷缝,身子一个翻沉尖锐匕首出鞘,挥手又直又狠地划过屋檐底下,便听呲一声破裂,紧接着刀光剑影,铿锵峥鸣,十招开外,琉华就已力失不抵,便识相地脚下轻一提气,迅速后撤退去隐在咫尺外的黑影中。
    黑衣人只能瞧见那一片黑里头站着个人,却看不清面容。
    “谁?”黑衣人低声道,因口鼻都掩在黑布遮面之后,听着有些沉闷。
    琉华只掩袖轻笑了几声。
    “……”黑衣人摸不清敌方的把戏,只听着似个女子,便略打了个口哨唤了其余三人下来,想着不管对方是谁,三打一总能万无一失的叫他有来无回。
    “方又理叫你们来是做什么?”琉华不慌不忙地问道,丝毫不在意对面多了几个对手。
    黑衣人对视一眼,既然对方已知晓他们的身份,也便不必再装,语气一沈道,“你怎知我门主名号!”
    “门主。”琉华拿捏着念出这两个字,哼笑了一声,“他今日是这门主,以前可还不是个丧家之犬?如今倒是吠的欢快。”说完又沉了嗓音念叨,“想来我以前也是极不懂事的。”
    对方涌起怒气,“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污蔑我门主!”
    阴影那边开了口,“我是什么人,你们这些后生晚辈恐怕听都没听过。”
    黑衣人面露杀气,手中跟彼此暗暗打了个招呼,便三人散开,另外一人悄声翻上墙头,鼓了内力准备肆机而上,两面包抄将那装神弄鬼的女人一举拿下。
    琉华看着他们提刀逼近,却也站着不动,不逃只笑。
    待对方三人察觉有诈之时,已是逃然不及,纷纷刀脱倒地,俯趴着呻`吟不已,六只眼空落落地紧盯着阴影处的那个人影,狠地似要将那人拽出来抛心挖肺。
    其中一个颤着手环在嘴里吹了个扬声的调子。
    琉华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屋檐,口哨吹完,片刻从头顶掉下个人来,直直地摔在那三个黑衣人面前,登时没了气息。除了为首的那个还强撑了一阵,另外俩也都紧接着翻着腿脚断了气。
    “你……你用毒?”
    琉华走出,一把匕首在掌间绕转,“刚才划你那刀,毒就已经种了,他们可都是被你连累的。”
    黑衣人勉强抬头看他,但是也根本没有见过这号人物,再瞧他手里那把绕来环去的灵巧匕首,顿时瞪大了眼睛,“云纹匕……你、你是……”
    “哟呵,没想到你还认识这个。”琉华笑着蹲下,把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
    “六月雪,你竟然阻拦门主的好事……”
    “什么好事,”琉华道,“我以前帮他成的好事还不够多?”
    “你们今天想要的那个人,是我……”琉华托腮想了想,“嗯,是我情人儿的朋友的情人,要是叫你们捉去了,我回头怎么跟……我情人儿的朋友交代?”
    地上的人已抽搐地不成样子,琉华在说什么都已想不清楚,更不提他自己还能再说点什么。
    琉华看着地上失了人形的黑衣人,匕首悬在他胸前定住,“既然方又理从来不循规矩,我也就没必要跟你们客气,当时年少轻狂我也对他不薄。本想与这事撇清干戈的,可如今还是招惹上了,真是天意。”又有些遗憾地说,“所以你们来送死,大概也是天意。”
    黑衣人吐着血,盯着头顶的六月雪,愤愤地断续开口:“门主……派更……他……逃不了……”
    可幸琉华竟然听得懂,也笑说:“来一个我便杀一个,来一双只好杀一双。只可惜有一点不好……”
    黑衣人已气若游丝,两只眼却如铜铃瞪的极大,看的琉华心里发毛,于是干脆手起刀落,给了他一个了断。面前尸首彻底没了气,他才抽回匕首,拿人衣裳抹了干净继续道,“可惜我得瞒着,瞒到老瞒到死。或者……瞒到你们门主死。”
    然而地上的人已无法再与他搭话。
    如上次一样,琉华掏出毒瓶毁尸灭迹,正洒着那药粉,忽然感觉墙后有道微弱气息。他心中一惊,匆匆销完就往客栈里赶。
    一脚迈进大厅,见那老板还站在账台后头拨着算盘,只不知怎的,这深秋大冷的天里还不停那袖子抹着汗。琉华三两步迈过去,一掌扣住算盘低问他,“屋里那人可曾出来过?”
    胖老板偷偷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满目焦灼之气,连忙低下头去,摸了摸衣襟里刚得的一锭银子左右摇头说“不曾不曾”。
    琉华看他神色颇是慌张,心下生疑,扭头进了唐无暝的屋子。
    一推门,就听里头震天响的呼噜声,琉华蹑脚过去,床上人突然一个翻身,被角耷下来扫了床跟上的空酒坛,哗啦地滚了几圈停在琉华脚下。
    “你个混蛋……”
    琉华弯腰捡起,就听到唐无暝嗫嗫地说了句梦话。
    他左右看了看,心里虽还有些纳闷,可又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只好先退出了屋子。唐无暝还醉睡着,那偷听墙角的人,若不是唐无暝又该是谁,难道钱满门还派了另外一队人?
    屋里一空,昏暗之中唐无暝抱紧了被角。
    之前的酒肆里,琉华就有些不对劲了。唐无暝纵使武功不高,也能体会到当时酒肆里的那群人是真真正正怀有杀气的,并非是一般酒肆营生里寻事挑衅的混混行为,可琉华却骗了他。
    琉华确实是去杀了人,还不止一个。
    那巷子里他提到了钱满门现任门主方又理,他与门主竟有着什么关系。这种别人的私事唐无暝本是没什么好过问的,可琉华又提到了他。当时怕打草惊蛇离的远了些,听的不太真切,却也听到了什么“死”、“毒”、“瞒着”的字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来是唐无暝的人生箴言。
    可这回,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琉华也瞒着他什么,想来是了,当初在榆城盟主府里与六月雪相遇的时候,他便说过,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他。只是后来发生了诸多事情,这事倒是拖来拖去拖没了影,琉华也没有再提过。
    如今想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把他瞒的团团绕。
    他本以为自己过得还不错,有两个过硬的门中损友,有个财大气粗的情人,还结识了温牧云琉华这样的朋友,对他一个钱满门中见不得人的暗角儿来说已经是太好不过了。
    可谁想一朝醒来。
    十年的好友说不过是在监视他,情人把他当做替身,温大夫一早就知道唐慕的事情却闭口不提,就连唯一一个他以为与这事无关的琉华都有事瞒着他,更不说就连高高在上的门主都屈尊降贵的派人来抓他。
    这世道还能信?还能玩?
    他想放空了睡会,可稍一安稳下来,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温和无害的笑脸。眼前秦兮朝动着嘴皮说话,虽然没声,单只看那口型就晓得他在说什么,无非又是什么喜欢和一见钟情……真是烦的人不得了。
    唐无暝搂着潮湿发霉味的棉被,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在床上打滚,脑子里胡思八想没个停歇,徒徒睁着一双眼瞪了床顶一夜。
    瞪着瞪着胸口左边又开始发慌,从里头发热,又烫又疼。
    他说不出来这感觉,只觉得自从与秦兮朝在一起了,才有了这烫热感,且近来更加严重。尤其一想起某人,就难受的更厉害,直热的他阖不上眼。唐无暝摸着什么凉就把什么往心口上凑,身子整个蜷起了一团。
    额上涔涔冒汗,许是心口烧的他发晕,唐无暝抹了把虚汗,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琼州,他再也不想呆了。
    ☆、第57章 罗
    琉华在唐无暝房间门前守了大半夜,听外头更敲了几回,到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了。想他才刚悄悄毁了一队人手,以钱满门多疑谨慎的性子定然在探清之前不会再贸然出手,心下也稍稍有些安心,便在旁边的木桌上趴着睡了会。
    翌日清晨,睡的腰酸背痛的琉华推开唐无暝的屋子,只见一只空酒坛立在中央,床上被褥杂乱,屋中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的时候,当真是傻了眼。他想过会有人来偷袭,或者光明正大地来抢人,却没料到唐无暝自个儿跑了。
    琉华还有些不信,转眼见到那胖老板伸着懒腰要走,冲过去一把提着领子质问他,屋中人去了哪里。
    胖子慌的眼神左闪右躲,开始还不肯说,非要挨了琉华两个拳头才吐了实话,说天还没亮透那人就偷偷摸摸的走了。他半边脸上青紫了一块,抬头一看琉华双目微厉,立刻抱头蹲在一边连昨晚上唐无暝贿赂他的事情都倒了个一干二净。
    ……
    坏了!
    琉华攥着他衣领,是揍也不是,不揍也不是,最后气的把人往地上一摔,拔脚转身出了客栈。
    琼州城外,唐无暝骑着一匹泥色的马,兜着一个比他身形大了一圈的罩头披风,领上系的严严实实,兜帽将他的脸遮去了大半。若非仔细看,就连马背上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分不清。
    晨日的阳光有些晃眼,他将兜帽的前沿又往下拽了拽,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琼州城门,两腿一夹马肚,在官道上仆仆行去。
    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地,一路出了琼州的地界,直到闷头行到一陌生的分叉路口看见一棚茶亭,唐无暝才回味起自己已跑的口干舌燥,身下这几两银子强买来的劣种马更是累的直叫唤。
    可他也不敢做太多的停留,六月雪此时定然已经发现他不见了。
    若真依元乐所说,钱满门曾派他们兄弟二人来监视自己,自己身上有什么好令门中窥视的他暂且不知,只是门中又为何突然改监视为捉人?难道,是因为与秦兮朝的关系败露,还是别的什么。
    唐无暝愈发感觉有什么事情在一点点发生,以前发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与秦兮朝相遇以后就以此为支点,骤然炸裂崩坏,开始一段段地暴露在阳光底下。
    十年前,他赤脚上了杭山,进了钱满门,这一点他十分肯定。他还记得那天,地上的雪陷在脚缝里,阳光照地脚趾亮盈盈的,记得自己手里攥着买了包子后剩下的碎银子,听老师父说“生是钱满门人,死是钱满门鬼”。
    唐无暝甚至开始怀疑,门中是不是也将他当做了什么别的人,比如――那个与他长的一模一样却早已身埋黄土的唐慕。从那银杏苑里可以窥测,唐慕当是个会剑法且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的公子哥,说来与秦兮朝也真是郎才郎貌的一对,比他这个不学无术爱钱还只会逃命的小人风貌好太多了。
    他得查一查,四年前,从元乐所说的“他”在恶灵谷外大开杀戒开始查,而那时也恰好是唐慕下葬那年。
    那个叫唐慕的真是阴魂不散,死了也要与他唐无暝纠缠在一起。
    想起那个唐慕,唐无暝就一肚子窝火,蒸的嗓子更加发干。眼前温吞的土堆炉火上煮着一锅说不上颜色的汤水,里头稀稀拉拉沉着一层碎茶滓。唐无暝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递过铜板,向那还在搅动茶汤的伙计讨碗热茶。
    年轻伙计忙着看了他一眼,手下一顿,立刻笑眯眯的给了他一个缺了口子的茶碗,碗沿上灰渍渍的不知有多久没洗干净过。这几月来,唐无暝被秦兮朝惯的吃则山珍海味,寝则锦绣铺床,哪里还用过这样灰败的器具。
    “客官别嫌弃呐!我在这山野里摆摊赚几个过往旅人的铜板,糊口也不容易呀!”伙计瞧他皱着眉,攥着袖子给他抹了抹碗沿。
    这一抹不要紧,袖子上的尘土扑啦啦地都扫进了茶水里。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唐无暝纠结了半天,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心里一定还是把碗凑到了嘴边。
    伙计还是笑眯眯的,伸长了脖子盯着他,精明的眼神从碗前的缺口里透过来。
    鼻下茶水几乎淡的无味,低下头兜帽就将唐无暝遮的几乎看不见脸。伙计只看他嘴唇将要碰到碗沿,眼里还未及一喜,就见他手腕忽然一翻,浑色的茶水就泼了自己一脸。
    “妈的!麻!麻死了!”汁水糊在脸上,伙计跺着脚左右甩头,片刻他脸上就出起了一层红疹。
    唐无暝目中肃起,一脚踢飞了那还在跳脚擦脸的伙计,腾身上马抽鞭就走。麻,能不麻么,里头化着足以放倒一头熊的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但这一碗要是被他喝下去了,那可就得两眼一瞎任人宰割了。
    才飞奔出了几里路,身下泥马突然昂首长啸一声,两只前蹄促然扬起,唐无暝也被受了惊的马抖身甩了下去。
    两脚才稳在地上,一道尖影从道旁林木里射出,可惜他手中并无抵御的武器,仰头侧脸间那巴掌长的尖锐暗器就划着脸颊破了过去。唐无暝用拇指擦过脸上的血迹,看也不敢看地抹在黑色的披风上,然后急急地挺身滚过几圈,躲过了瞬发而来的几只铁箭。
    “喂!各位师兄弟们,你们等――”
    话还没喊完,头顶突然漫开一张硕大的织网,唐无暝一个俯冲没能冲的出去,径直被罩在了下头。
    “……”
    网是钱满门特制的玄丝大网,专门出一些棘手的任务,不知这网底下曾逮过多少武林高手。这样的网平白放着就精钢不烂,一般刀剑根本割不破,更不说此刻唐无暝手中一把尖利武器都没有。
    树上跃下来的黑影见他还在兀自挣扎,四发粗大铁钉打进地面,把玄网彻底钉死在了地上。
    身为钱满门弟子的唐无暝当然知道门中的手段,既然是门主下的追击令,自然是不问方式不管过程只看结果的,只要有一天抓不到他,钱满门就不会罢手。
    此时他再与外人搅在一起,那到时候连累的就太多了。原本他就是打算自己回杭山的,有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在明,人家在暗,与其终日躲躲藏藏,不如痛快地求个明白。
    撕扯了几回罗网也纹丝不动,刚想放弃了束手就擒,一把薄刃大刀横贯而来,反着冷光的刀刃直扫向他的脖子。唐无暝吓的身子一伏,缩头躲过了这道封喉见血,那人见一招落空,顿时横起又是一刀。
    唐无暝苦于无力抵抗,一瞬间气急攻心,多想无益劈掌就扫了过去,对方刀未落下左腹边挨了一击,乍时一口鲜血涌出喉关稀落喷在唐无暝低头的兜帽上。
    腥咸的血气从帽檐上滴落下来,一缕黏腻在唐无暝额前的碎发上,掌下之气似是大兵袭入无人固守之地那般畅快,丹田之中忽然涌起了阵阵快意,激得他肃然收掌,而后凝气便要再落!
    “住手!”一道清亮男声从后响起,赶在唐无暝落掌之前先行把那持刀的黑衣人踹了出去。黑衣人飞出去砸撞在木干上,又因受了唐无暝那道掌风,连连吐了好几口污血。
    身后那人又喝道,“我说了什么,活捉,活捉懂不懂?”
    黑衣人听了这声怒喝,翻身捂着肚子跪在了地上,头磕了几声就抵在地上再不敢抬起,浑身发抖,“属下知错属下知错……属下……”一顿,转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哐就架在了脖子上,“属下以死谢罪!”
    说着刀就往颈侧用力,一块飞石直击中手腕,薄刀锵然落地。
    男人踱着步子走过去,掀开他腹部挨了掌击的衣裳,呵呵笑了两声,“看来你还不能死。”便叫旁人将他带了下去,转身几步蹲到了唐无暝的跟前。
    网中的人两手抓地,十指指尖颤抖,一直垂着头。
    那个奉命带黑衣人下去的杀手回转过来,向木林子里微一挥手,一架马车颤巍巍地从深处牵驾出来,带着哗啦啦的声响。
    唐无暝收紧双手,却也抑制不住有滚滚的热源一直从胸口传向指尖,尤其刚才气急使出了一掌后,更是脑子里混沌一片。他听见车轮挤轧泥土地面的声音,听见有人在讲话。
    “喂。”还是那个男人。
    唐无暝晃了两下脑袋,想回应一句。
    可那男人比他心急,一把越过玄网抓住了他头顶的兜帽,连着他帽底下的头发也死死地攥在手心,逆着脖颈往后一拽,迫使唐无暝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
    阳光从男人身后洒下来,银亮的面具遮了他大半张脸。
    男人旁边站着的那个杀手看见兜帽底下的脸,霎时一惊,“无――”没叫出来,被男人瞪了一眼立刻就闭上了嘴。
    唐无暝听到那声惊呼,微微转过头去看,那张脸即便戴着面具他也是看了十年的,是元平。
    “你们要抓就抓……”唐无暝回过眼神盯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手下更重了一分,发根牵扯着疼地手底下的人轻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唐无暝那双微微发红的眼,又顺着他偶尔翻滚的喉珠一直打量下去。男人露在面具外头的半张嘴角忽然扯着一笑,刚要张嘴说什么,唐无暝胸腹间一个收缩涌滚,就从唇缝里挤出了一口鲜红。
    “呵,你那掌倒像是打给了自己。”男人看他阵阵汗出,禁不住嘲笑了他两句,另只手在唐无暝染红了的下巴的上揩了一把,在手指间搓捻了几回伸给他看,“瞧,都吐血了。”
    唐无暝拧着眉,骤然见了血令他心里更加发慌难受,可碍于头发被人擒着动不了半分。
    “你……放开我……”
    男人想了想,点点头笑道,“好啊,那就放开你吧。”说完松开了手里的兜帽,却以迅雷之势一脚放倒了身旁的元平,抽出腰间弯刀狠狠地插`进了元平的左臂。
    元平完全不敢叫痛,低哑地闷了一声在喉咙里。
    “元平!”唐无暝大呼一声,又狠厉地抬头看那行凶的男人,“他不该是你手下吗!”
    男人擦净了弯刀,居高临下地看他,“是我手下不错,可却是个办事不利欺瞒我的手下!”
    “你――”他刚张口,元平艰难地动着那左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微摇头叫他不要再说话。唐无暝被缚网中,除了看着元平痛苦之外做不了其他,心里当真着急,“……元平,你怎么样?”
    元平仍是摇头,还撇撇嘴示意他没事。
    怎么没事!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可能没有事!
    唐无暝手忙脚乱,撕下一块自己的披风料子,顶着头上一只网,想伸出手去给他止止血。
    血……
    手都还没覆上元平的伤口,唐无暝嘴里呜咽了两声,两眼一白栽倒了过去。
    男人一边嘴角翘着,把弯刀收回腰间,抬脚踢了踢地上网里那个软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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