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最后一天,乾赤音仍是在医院度过的。
    距离最近一次手术已经两周,在护士和母亲的帮助下,她艰难地做着屈膝动作。母亲小心地控制住她的髋关节,以保证它始终处于伸直状态,护士小姐轻柔地帮她抬起小腿,每抬高一点都会询问乾赤音的感受。
    “没关系,请继续吧。”弹力绷带紧缚着她的脸,乾赤音感到皮肤微微发热,活动到的关节处更是带着细密的疼痛。
    烧伤导致的挛缩、失去毛囊导致的排汗功能异常,每次复健时,乾赤音都像在重新经历那个夏日的夜晚,火舌一点点舔舐她的身体,而她的喉咙却因浓烟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像砂砾一样摩擦她的喉咙。乾赤音回过神来,发现膝盖以上的力量已经消失,护士小姐怜惜地看着她:“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第二天就是新年,不是护士小姐值班,因此她走到乾赤音面前,提前祝她新年快乐,她抚摸赤音的脸,夸奖她:“你真的很坚强。”
    乾赤音笑着回她谢谢和新年快乐。她的母亲由美将护士送到门口,又提着赤音专用的脸盆去打水为她擦拭身体。
    独自躺在床上,乾赤音望向窗外,萧瑟的树枝上,零星的枯叶被风吹动,她不忍心看,便闭上了眼睛。
    乾赤音从不是个能坚持的人。
    她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亲在外工作,母亲是全职主妇,她不是独女,有一个小五岁的弟弟。家里的条件不至于养不起媎弟俩,但总有那么些时刻,赤音要让着作为弟弟的青宗。她的性格并不争强好胜,对此没什么不满,如果她稍微让步,能换来妈妈和弟弟的开心,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学业上,不像弟弟的朋友那么聪明,也不像弟弟能做到什么都不在乎,乾赤音迷迷糊糊,过着自己平凡又充满苦恼的十数年人生。
    学习的冲劲总是来了又去,乾赤音虽然勉强考上了初高中连读的女子学校,但每次成绩放榜,她的名字都不会在前列,只是借着学校的制度,顺利升上了高中部。
    要说那场大火前,是什么稍微改变了乾赤音,应该还是那年的毕业典礼。
    因为容貌优越,在她们给学媎献花的环节,赤音被安排在了前排。她看着对面披散着黑发的南学媎,对方没什么表情,好像永远都是这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坚定模样。她们曾在学校打过几次照面,赤音每次看到她,她都脚步匆匆向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进发。
    将花束递给她,乾赤音小声地说:“……学媎真厉害。”她要是能像学媎一样聪明就好了。
    学校的后勤拿着相机一通拍,闪光灯照得两人脸上闪了又闪。南光“嗯?”了一声,跟她一起在老师的指导下退场。
    “要一起拍张照吗?”低年级和毕业生分开的时候,南光拉住赤音的手腕问道。
    赤音有些迟钝地点头,她们挡到了后面学生的路,南光便后退一步,把她拉向自己的身边。
    调试着从口袋里掏出的卡片机,南光搂紧了帮自己抱着花的赤音,一边抬高相机,对准两人的脸,一边说:“其实我很笨。”
    赤音惊讶地在快门声响起时看向南光的侧脸,对方依旧看着镜头,让赤音摆正脸。她一边拍,一边说:“因为我很笨,所以只能朝着定好的方向走。”
    收回相机,南光对赤音微笑着说:“如果你觉得迷茫,可能是你太聪明了。”她看了一眼赤音胸口的铭牌,“…赤音,做聪明人很累的话,就做个不考虑后果、只往前冲的笨蛋吧。”
    她从花束里抽出一支百合,送给愣住的乾赤音,跟她挥手再见前,说了最后一句:“聪明的你,做笨蛋也一定比我厉害。”
    “要去图书馆吗?”放学后,乾赤音问九井一。
    由于住得近,她、青宗和九井放学后总是一起回家。新学期伊始,青宗支持了几天媎媎的鸡血学习计划,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九井一是叁人中成绩最好的那个,即便赤音不邀请,他偶尔也会去图书馆。
    他有些羞涩地应好,乾青宗在她们身后,大剌剌地说自己要回家打游戏。
    她们一起步行到最近的浅山图书馆,选了个面对书架的位置,赤音掏出自己的教材和作业,露出要与之决一死战的表情。
    九井坐在她旁边,随便选了几本书看。书页在他手中稳定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那声音听在乾赤音的耳朵里,好像是催眠曲。
    渐渐地,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脑袋也沉了下去,落在书本上。
    学媎骗人……明明做笨蛋也这么难。半梦半醒之际,乾赤音如此想到。昨晚学习到凌晨,今天的精力完全不能支撑她现在继续学下去。
    可能是自己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吸引了九井的注意力,赤音感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慢慢地,有热源在靠近自己。
    乾赤音像别的女高中生一样,也和男生交往过。学习好的、体育不错的,她美丽的外表吸引着那些男生的心。她以前对自己要做什么不甚清楚,觉得很大概率上,自己会和妈妈一样成为家庭主妇。
    那样的话,早点恋爱还是晚点恋爱都差不多。对这些都无所谓、无论对象是谁都没能体验过心动感觉的赤音,因此和他们交往过。
    但是现在——
    “不行哦。”赤音睁开眼,对面前的男孩说道。
    蒙昧间,乾赤音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像答应她会在大学等她的南光一样,赤音也答应了会在九井一长大前等他。
    许下会守护她一生约定的少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话那么快就灵验。他离开乾家不久后,乾赤音就倒在了浓烟中,倒下的前一刻,她从房间里拖出了已经昏迷的母亲,她们艰难地来到楼梯口,乾赤音脚一软,母亲扑棱棱滚到了楼梯下。
    后面的事情,吸入太多烟雾的乾赤音已经不记得,等她再次恢复意识,是被身上剧烈的疼痛折磨醒。
    也像现在一样,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耳朵捕捉到门响动的声音,乾赤音以为是母亲,扭过头,想要叫她帮自己坐起身。
    谁承想,出现在那里的,是她久未谋面的父亲。
    赤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爸爸……”
    她几乎认不出父亲来,曾经每天西装革履,定点上班,定点下班的父亲,此刻像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的头发许久未剪,衣服也凌乱不堪,他歪歪扭扭地向着乾赤音的床位走来。
    弟弟青宗告诉过她,手术费是母亲在南光的帮助下,用她家的房子作抵押借贷来的。尽管父亲没出席她的每一次手术,但她猜想,也许是父亲忙于工作,忙于偿还那巨额的借款。
    赤音提起父亲时,青宗总是态度冷淡,母亲也避而不谈。
    但无论是陪伴自己的妈妈、弟弟,还是帮助自己的南光、九井一,又或者未曾出面但也在用工作支持自己的父亲。真正给予她力量、支撑她日复一日做这痛苦的复健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这些爱她、没有放弃她的人。
    她眼含热泪,想要坐起来和父亲说说话。可不等她开口,乾贤一扑腾一声跪在她的病床前。
    乾贤一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恶臭的酒味。他将手放在包覆赤音四肢的压力衣上,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腕,用力之大,赤音立刻皱紧了眉。
    他双眼布满通红的血丝,说话带着令乾赤音害怕的疯癫,口水从他的口中喷出,他摇晃着女儿,几乎带动了整个病床晃动: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让她放过我吧!”
    午后时分,东京女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烧伤整形科病房,挤满了看热闹的病人。负责值班的护士头痛地一个个把他们赶回自己的病房和楼层去。
    闹剧的中心,叁个人并排站在一片狼藉的病房外。一个是衣衫凌乱的中年女性,她眼眶泛红,抱着自己的胳膊;一个是十多岁的青少年,他穿一套不良少年常见的特攻服,瞪视着地面的眼睛翻涌着恨意;最平静的是个子最高的那位,她靠在墙上,隔着一地杂物,看向病床上啜泣的女孩。
    此人正是南光。
    因为是大晦日,员工休假,所以午饭过后,南光独自回到宠物店,照看父亲的“孩子们”。她刚给猫咪和小狗们放好粮食,铲干净砂盆里的粪便,正打包着要扔的垃圾,门口传来了乾青宗的声音。
    她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看见乾青宗身上的特攻服,南光也不免露出一个调侃的笑。但对方紧接着说出的事,叫她再笑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种在举家团聚的大晦日,跑到女儿的病房闹事发疯的父亲?此时的南光,无比想念尼古丁的帮助。
    侧过脸,和愤怒的乾青宗对上视线,南光扶上他的肩膀,她又看向乾赤音,说:“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啊。”
    乾青宗怒道:“都怪那家伙!”如果不是他跑来胡闹,赤音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治疗费真正的来历。
    “我不是说那个垃圾,”南光打断了他,“我是说赤音。”
    乾青宗愣住了,听她继续说道:“原本还能为家人而努力、忍耐内心的恐惧,现在被告知那一切都是假的,她一定很痛苦吧。”
    乾青宗低下头,小声地说:“是……”是他自作主张骗了赤音。知道自己曾被抛弃、现在的治疗又是靠胁迫父亲得来的,赤音的惶恐和崩溃,就是他谎言的代价。
    南光拍了拍他的肩:“珍惜你现在的愤怒吧。也许一天,你会恨不得今天想拯救的那个人立刻就死掉。死人只需要被怀念,活人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们要继续生活,你也要。”
    作为曾经的警察,她看过太多因为漫漫无期的看护、亲人重病导致的贫穷和负债、爱人缠绵病榻精神出现问题性情大变不再“可爱”,而杀死自己曾经最想温柔对待的人的例子。
    手术的结束,不过是一切的开始。乾赤音的伤口不仅是她自己要面对的难题,也是由美、青宗和九井需要跨越的高山。
    南光没看乾青宗的反应,她叹了口气,向着狼藉一片的病房走去。
    捡起地上的水杯和吸管,南光重新将之放在医院可移动的床头柜上。这间病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病床歪歪扭扭地摆在正中间,各种日用品散落一地。因为有安保前来阻止乾贤一,地上还有一只他落下的鞋子。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乾赤音压低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南光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艰难地用被子遮掩自己的脸。南光坐到赤音病床的侧边,问:
    “你后悔接受我的帮助了吗?”
    乾赤音在被子里摇头,因为剧烈的动作,她现在全身都撕裂皮肤般疼痛。
    她不怪使用了暴力的南光,也不怪对自己撒谎了的母亲和弟弟,她甚至不怪想要抛弃她的父亲,她只怪自己。她在父亲说出那些话后尖叫过、痛哭过、放声大骂过,但现在,平复下来的她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死在夏天,这样所有人都不用因为她而痛苦万分。
    乾赤音曾为了这些爱她的人而选择活下去,现在却迷失了她必须忍受这些痛苦以及未来更多的痛苦的理由。
    “我只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的声音很小,隐藏在呜咽声之间。
    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后,乾赤音感到有股力量抱住了自己,她的身体颤栗着,为疼痛、为愧疚。
    那个人说:“不要怨恨你的生命。”
    她的身体和乾赤音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说话间两人都能感到胸膛的震动:“要恨就来恨我,是我硬把它塞给了你。”
    她们的身体分开前,她说:“我会等你。”
    “等你好起来,欢迎你向我复仇。为你父亲也好,为你选择死生的权利也好。”
    “我会等你当面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温度离去了。
    乾赤音陷入了新一轮的悲泣之中。
    有话说
    如果赤音这章会让人感到不适非常抱歉,已经尽量在能体现她的挣扎的情况下,写最少的详细描写了。实际上如果她真的活下来,要面对的比这还要残酷,毕竟死很容易,面对被自己“拖累”的家人(包括喜欢自己的人)、被外界所不能接受的烧伤外表、复健的痛苦等等等等。
    原作里的乾青宗和九井一只需要哭着对吼两句“我不是赤音”“赤音早就死了”“我当然知道赤音早就死了”就显得很深情很走不出来的好男人的样子,可是因为家里还有房贷而被放弃、煎熬地在病房里待了那么久直到死去的又不是他们。(此段全是原着剧情,只有父亲试图骗保的剧情是我瞎编的。)
    以及,以防万一,再次声明一下,本文正文无CP向,不拆原着CP(指男对女的箭头,和双向的箭头),不过也不会为了让她们在一起而写什么粉红剧情,因为和整体的调性不合。
    最后,为了不显得像炼铜或者搞擦边百合,重申:十四岁以前,正文所有小孩对南光的感情都是纯友情/亲情/崇拜之情;女女之间的互助不是为了爱情也可以亲密又坚固,她们是朋友也是家人。在自己的使命感找到正确道路前,南光也应该没有心情和时间谈恋爱……if线番外只是if线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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