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白衣飘飘,看似步履悠闲,却几个瞬间走到近前。
    贾雨村看这满目狼藉,啧啧赞叹道:“好个钱三甲!好个天翻地覆!”他指着这片地界,对林修竹笑道:“看看,这就是八胆举人的力量。不过《入摄山栖霞寺》中的两句话,就让这大好河山变成废墟……贾宝玉的那句诗也是一样,不是战斗所用,偏偏被用出了莫大威力来。”
    林修竹濡慕的看着恩师。要说厉害,是恩师最厉害。
    钱三甲实力强劲,按理说,比恩师还强悍几分,不一样被玩得团团转?钱三甲以为恩师用诗词藏住了草庐,实则是藏住了,人却不在。他看着钱三甲耗费才气、精血,把这片荒地打成碎片,只想发笑。
    摇头道:“是恩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钱谋学,不是恩师的对手。”
    贾雨村四处走着,到了草庐原先的地方,一根茅草、一块篱笆的碎片都找不到了。怅然若失的摇摇头,叹道:“这钱三甲,确实不看在为师的眼里,可是为师……唉,真个不想招惹于他。本以为高看了贾宝玉,让钱三甲出手,已然是最大的高看了,没想到……还是败给了他。”
    林修竹震惊莫名。
    他听到了什么?恩师……败给了贾宝玉?
    贾雨村眯眼看他,这点,无端端让他想起宝玉眯起的双眼。只听贾雨村谆谆道:“败了就是败了,不可以不认,只要找回来就好。此次贾宝玉逆转翻盘,竟连我三甲举人的文名都动摇了,不能再对他出手,倒是这钱三甲……”
    叹口气,道:“这人也是个敏捷的,发现我人不在,一肚子火都憋起来,立马开溜跑路。我本想趁他激愤下用光了力气,索性把他留下,栽赃给贾宝玉呢。做不成,没做成呐。”
    林修竹低头看脚尖,当没听见。
    恩师说过: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盘,豪杰做子。这以三甲举人当作棋子,肯定也是君子所为了,不卑鄙,不龌蹉的。
    对,没错,真的不卑鄙。
    林修竹差点哭出声来。这……跟他读的圣贤书不一样啊……
    贾雨村用折扇点着额头,沉吟道:“也罢,败了一次,总要从别的地方找点补偿。钱三甲那边……他无所谓,关键是他的恩师,破城进士陈长弓。举酒开弓吟,一箭十九城。这有封号的进士,特别是这个破城进士,绝对是个有大用的。”
    林修竹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麻——恩师连封号进士都敢算计,怎么输给了那个贾宝玉,小生员?他索性不想,只当自己是个木偶了。
    抬头看,见贾雨村书写一张纸条,掐指成鹤,向北方无穷远处飞翔。
    林修竹连忙低头,瑟瑟发抖——破城进士陈长弓,正是驻守北方边境,对峙无稽崖。
    …
    …
    北地,平原万里。
    在这万里广袤中建有一城,数百里方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端得雅致,甚至没见铸有城墙——也对,破城进士镇守之地,向来不喜欢有城墙的。
    也不需要。
    陈长弓遗风而立,浑身甲片在寒风中飒飒作响,背后一柄两人高的长弓,手中一盏黑玉整个雕琢的长颈酒壶。抿一口酒,摸一下弓,突然伸手抓过一个纸鹤,打开看过,随手丢掉。
    旁边随着低吟声,飞来一人,看似中年,面貌普通。这人低头顺目,问道:“恩师,可是兄长有信?”
    陈长弓笑道:“这小子,接连吃了两个大亏,要我给他做主呢…….多大人了,这还找家长哭鼻子,不怕丢了三甲举人的脸?”
    钱谋国轻笑道:“我等兄弟,便是耄耋已老,或是成了进士学士,不也是您的爱徒?恩师,兄长吃了亏,您可不能干看着。”
    “哦?你待如何?”
    “打他丫的!”
    钱谋国看起来样貌普通,这一发怒,像是个护崽的狮子。须发根根炸起,双眼充血,头顶冒出略带殷红的烟气来。他冷笑道:“咱们王道儒家,虽说要收拢妖族,也不是那帮青丘狐狸能够炸刺的。至于贾雨村,我去干掉他!”
    “坏文名啊。”
    “嘁,弟子就没在乎过文名。”
    陈长弓摇摇头,摁下了钱谋国心头怒火。他这两个弟子,要说资质、禀赋,绝对是钱谋国远远超出,但是钱谋国是个做事随心的,文名差了,以至于才是七胆举人,比钱谋学还差了一胆。
    不过人之禀赋、天性,他认为该随心而走,不能让钱谋国失了通达念头,反受其害。
    只不过……
    他眼睛乍亮,拍弓笑道:“兀然多了两个有趣的小子,不错,很不错!”
    一个贾宝玉,以生员之身招了贾雨村,又以生员之文名踩了两个三甲举人,定是贾府中兴砥柱。他认为这很好,是大周再起英杰。
    一个贾雨村……这倒是有趣了。
    收到钱谋学的纸鹤之前,他已经收到了贾雨村的纸鹤。上面只有八个字,而正是这八个字,让他都揣不清贾雨村的心思。
    王法之争,一叶障目。
    好个王法之争,好个一叶障目……按说贾雨村亲近贾府,应该有亲近王道儒家的意向,可他又算计钱谋学,要坏了贾宝玉的文名,看起来又是要进了法道儒家。
    只是这些也就罢了,这件事的结果是——宝玉文名大涨,钱谋学及贾雨村自己文名衰落,做了贾宝玉的踏脚石。
    纵观全局,又像是亲近王道儒家的做派。
    扑朔迷离,拿不定主意。这贾雨村,到底在谋算什么?
    可不管他谋算什么,单凭把钱谋学玩弄掌心的本事,《剑吟》数首的名声,已然是个大有用处的。无论是王道儒家,还是法道儒家,都不愿把他逼到对面的阵营去。
    所谓墙头草,那也分价值论。贾雨村,正是那不能够随便拔掉的墙头栋梁。
    陈长弓思量片刻,喝口酒,笑道:“管他在谋算什么,都只不过是个举人而已,我倒是对他不感兴趣。”
    说着,好像心思通明,肆意放饮。酒过三巡,突然怔了下。
    他对贾雨村不感兴趣,但是有件东西,真真个感兴趣了。
    《竹石》都能断章取文,如此大气。那贾宝玉,另一篇文章又是什么?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这两句可是逼得谋学呕血,不知道是何等文字,又是如何称颂红袖娘的?”
    嘴角勾起不羁坏笑,进士文位,言出法随。
    一声长笑,划破长空,向那巍峨的中都城飞射而去……
    …
    …
    宝玉等众人散了,找了茶楼喝茶,不过瘾,又找了酒楼,喝酒。
    王善保站他身后,木木的脸露出担忧道:“爷,您的身体……还是少喝些吧。”
    “没事,些许淡酒,不值什么。”
    宝玉随口安抚了王善保,继续一盏盏的,把那青花小瓷杯中的酒液喝光了去。桌上的饭菜丰盛,有烤鹅子鸭、半扒鸡、玲珑七翠……都是东城这座专供达官贵人的酒楼的招牌菜。他一点没动,只是喝酒,酒空了,立马有小二满上。
    “爷,咱回吧。”王善保瞪住小二,劝说道。
    宝玉摇头,抓过酒壶,自斟自饮。稍后,轻声开口:“善保,知不知道,当初爷,为什么饶了你和你的婆娘。”
    王善保浑身一僵,忙回道:“是您心善,大气。”
    “不,爷很小心眼,真的,特别小心眼。”宝玉闷了一口酒,觉得身体不能再喝,气呼呼的站起来,道:“回府!”
    …
    贾母暖阁一片热闹。
    贾母、王夫人听了金鸳鸯的禀告,接连赏了好几个大丫鬟,都是平日跟宝玉亲近的。旁边金钏儿正在伺候,憋着笑,不敢笑出声来——她犯过事,最近总是谨慎。
    王夫人心情极好,笑道:“好钏儿,想笑就笑,憋气做什么?你是宝玉送来的,也说让我帮着养着,将来定是他房里人。你这丫环,真个好大福气,宝玉如今文名更盛,把三甲举人都给踩了,你的将来,怕是比夫人我还好呢。”
    金鸳鸯、琥珀,并着一应小丫鬟都羡慕看她。金钏儿终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哪敢跟夫人您比?金钏儿知道自己命好,要多谢夫人。”
    王夫人笑脸对她——对宝玉真心的,她总是看着欢喜。
    …
    那边宝玉回府,没回碧纱橱,而是在荣国府府里,挨边走了一圈。他路过梦坡斋,很是跟江流说了会话,这才回去。
    已然到了暮时,两盏辟邪宫灯挂了起来。江流听到屋里传唤,遣退挂灯的小厮,确定周围没人了,这才进去。他看见贾政一边笑,一边要板起脸,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候着。
    贾政来回踱了几步,要拍桌子,气道:“你说说,你说说!好好的煊赫篇章,硬是要断章取文了去!这败家子,败家子……不就是耗损钱谋学三分才气吗,干嘛要两败俱伤?”
    煊赫篇章啊,才高八尺啊,他心疼得很。
    虽然一座青山矗在了东城,青山上的老竹,更是成了招牌似的,要给宝玉广扬文名,但是想起煊赫篇章,他就是心疼,心里直抽抽。
    迄今为止,他也只有一篇煊赫篇章啊,《忆秦娥》…嘁,还是宝玉给的。
    江流四处看了,见贾代儒不在,举动就随意了些,笑道:“老爷,按小的说,宝二爷也不是一定要断章取文的,他是想…….”
    “想做什么?这孽子!”
    江流停了话,屋里走动了下,又推窗看了,再侧耳倾听,确定没人在百丈方圆内,小声道:“老爷,刚宝二爷喊了我,要我找些厉害的,暗杀钱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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