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杜俏要忙着处理府中事务,易楚便起身告辞。杜俏不让她走,强留着用了中饭。
    用过中饭,赵嬷嬷指着偏厅里一堆东西,“茶叶是刚才沏的龙井,画屏说姑娘喜欢就包了二两,另一包是信阳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试试。两匣子点心是府里自己做的,带回去给易先生和阿齐姑娘尝尝。这几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来给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细软,做中衣舒服,两匹锦绫给姑娘裁几身冬衣;这两匹绢纱,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袄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来糊窗户。”
    易楚咂舌,这么好的绢纱用来糊窗户,岂不是暴敛天物?
    话说回来,茶叶跟点心可以收,布匹实在太过贵重了,单是海天霞色的绢纱就得近百两银子,锦绫瞧上去这么厚实,想必更不便宜。
    赵嬷嬷看出易楚的想法,叹着气说:“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难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闲,常来玩玩,也是姑娘对我家夫人的情意。”
    赵嬷嬷说的诚心诚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却又指着两匹锦绫问,“这是什么锦,从没见过这种料子。”
    赵嬷嬷很喜欢易楚这种不懂就问的落落大方,笑道:“难怪姑娘不认识,这是当年辛夫人的嫁妆叫做篆文锦。姑娘瞧瞧,上面的纹络是不是像大篆?都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没有这种料子。”
    是杜俏母亲辛氏的嫁妆。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连布匹都这般清雅,竟然织成篆字。
    回去时,仍是画屏陪着。
    角门停了两辆车,头一辆是朱轮宝盖车,是坐人的,后头是辆黑漆的平头车,盛着点心布匹等物。
    两辆车的车夫都不是黄师傅。
    易楚面露不解,黄师傅去过晓望街,熟门熟路的,岂不更方便?
    画屏低声解释,“黄师傅差事没办好,定然是受罚了。”
    “又不是黄师傅的错,换成别人也不见得好,怎么能罚他?”易楚奇怪地问。
    画屏却习以为常,“府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不管什么原因办事不得力自然得罚。今儿你有这种理由,明天他有那个借口,府里好几百口子人,哪家没有个特殊情况?这样下去,规矩不就成了摆设?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被罚,这是章程。”
    听起来有理有据,可易楚仍替黄师傅抱委屈。
    画屏又道:“说起来受罚也不过是捱几下板子,罚两个月的月钱,不像之前的杜府,动辄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无处诉。”
    一路叽叽喳喳,又说了杜家无数秘辛,甚至当年的信义伯之死也疑点颇多。
    不过,猜疑归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证,至于杜家二房诸人,更不会去查究这些没影儿的事。
    易楚只把这些当故事听,不知不觉到了济世堂。
    医馆里并无病患,荣盛跟顾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药炉前煎药。
    看清来人,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画屏对易郎中福了福,抢着说:“毫发未伤,全须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来了。”
    易郎中起身回礼,“多谢姑娘看顾。”
    画屏连道不客气,指挥着车夫将一应东西搬进医馆,也便告辞。
    易郎中看着堆在台面上的诸物,突然开口,“以后还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怕拿人的东西没办法回礼。毕竟眼前这堆东西少说也得几百两银子。一次两次还好,时日久了,恐被人说攀附权贵。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别担心,这是诊金。”
    说罢,将杜俏的病症细细说了遍,也说了方太医诊脉以及跟林乾的对话。
    易郎中称赞道:“说得好,年老固然资历深有经验,可弊端也极明显。你曾祖父医术精湛,也在六十岁上便不再施针,因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状,神情也便凝重起来。
    舌苔黄滑而润是阳虚,脉按之细小,多见于阴虚、血虚。血气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才会产生细脉。而脉相又圆滑似滚珠,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脉相集于一身,竟辨不出何为主症,何为引症。
    易楚见父亲思索,便不打扰,轻手轻脚地将台面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回自己屋里,又净了手去准备晚饭。
    正闷头烧火时,易齐进了厨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远侯府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单是从角门到二门就得走两刻钟,林家还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见得,林夫人的住处都是松柏,院子里倒是有棵石榴树。他们家规矩大,丫鬟不经使唤不得进屋里。”
    “林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多吗?昨天来的画屏也是丫鬟?我看她头上戴的玉簪水头挺好的。”易齐双眼亮晶晶地追问。
    易楚笑道:“应该不算少,有个赵嬷嬷,四个大丫鬟,院子里还有几个小丫鬟,至少也得十来个。画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着自然不一样……”不过锦兰她们似乎也戴金钗玉簪的。
    易齐便重重叹了口气,“下次姐再去的话,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见一下林夫人,上次她来,我也没见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点她的头,“什么时候去还不一定,再说我去诊病,不好带别人。”
    “我又不是别人,而且肯定不会给姐添乱,姐就带上我吧。”易齐噘着小嘴摇易楚的胳膊。
    “到时候再说。”易楚没打算带她去,可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吃过饭,易郎中一头又扎进医书里,易楚打开带回来的龙井茶沏了一杯端到医馆。
    易郎中尝了口赞不绝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来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这茶盘也得换成玉的,爹爹的砚台也得换,鱼脑冻就行,笔山得用汝窑产的蟹爪纹才好,最后干脆把房子也换了,换到……”歪着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还是苏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乐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看着烛光下易楚娇俏的模样,突然暗生感慨:女儿这般好,嫁到荣家,到底是意难平。
    易郎中翻了两天医书,终于断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说,是瘀血郁经,病因也很清楚,是气虚郁结,肝中有火所致。舒则通畅,郁则不扬,经欲行而肝不应,久而久之,瘀血郁结于腹形成徵瘕。
    可是该如何诊治?最简单的方法是开一剂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并非一星半点。若是已通人事的妇人好说,令其打出便可,若是处子之身,怕会引起血涌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断。
    这日陈雪刚刚化尽,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沸沸扬扬的,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好在,只下了一个多时辰,又渐渐止住了。
    易楚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铲子将雪铲倒墙角的水沟处,再用扫帚将余下的雪扫到一起。院子虽小,扫起来却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丝毫不觉得冷。
    打扫完院子,易楚习惯性地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医馆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台面里,有两人正在对弈,冲着门口穿藏蓝色长袍的是易郎中,对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发髻梳得很紧实,上面簮一只青玉簮,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极少见到父亲下棋,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正想着,就见易郎中扶额,懊恼不已,“一招错满盘输,我认输。”
    对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声音极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门口。
    易郎中摆手,“即便是剑走偏锋,能赢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见易楚,招呼道,“阿楚,倒两杯茶来,就沏那天的龙井。”
    穿鸦青色袍子的人也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眉梢高高扬起,眼眸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易姑娘。”
    “见过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轻轻福了福,眼角瞥见棋盘旁边放着的药包。
    显然,他是来抓药的。
    可怎么知道父亲会下棋,而且还能说动父亲对弈?
    易楚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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