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宴总是让人忍不住贪杯浇愁,蒋方震今日似乎兴致很高,不停地说话,他叫了一坛烧刀子助兴,与谢怀昌谈民主谈教育谈军事,似乎天下事都在心中,信手掂来便是一个话题,陈暨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句口。待到宴终,蒋方震已经几近酩酊,谢怀昌薄醉,陈暨反倒清醒,与谢怀昌一同为蒋方震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他回家,蒋方震在车上紧紧握住谢怀昌地手,眼眶发红:“宁隐,你我相交,也算是缘分,这几个月我与你相谈甚欢,临别只有一言。”
    谢怀昌肃容道:“请说。”
    蒋方震道:“那些雅集就目前的你来说,并没有频繁参加的必要,日后你前去西洋,雅集中讲起的思想和书籍,你自能看到最原始的、未经人改编的版本,如今你应当做的,是尽量多的学习各门外语,”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我听说你的老师是斯宾塞先生,很不错,他的经历拥有的学识,或许比在中的任何一个外国人都要多,他能教给你的,同样比那些雅集能教给你的更多,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府上闭门读书,这很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谢怀昌皱起眉,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蒋方震松开他的手,又去握陈暨的手,表情感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然而凝噎许久,却只道了一句:“玉集……”
    陈暨空出一只手来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百里,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护国,我保家,这样就很好。”
    蒋方震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松开,倚在椅背上:“你觉得好便好,我只是惋惜罢了。”
    陈暨后退了一步,站在路边,笑着与他点头告辞:“一路顺风。”
    他事先付了车费,告诉车夫目的地点,与谢怀昌一同目送黄包车消失在北京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婉澜本以为他会邀请自己前往洋行消闲,已经在腹中想好了婉拒的说辞,谁知他转过身,说的话却是客气告别,谢怀昌约莫与她想在了一处,看到陈暨的反应,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幸好他反应快,未及露出异样便已经将情绪掩藏了起来,与他相互道别。
    “来日屏卿小姐有兴趣,欢迎光顾康利洋行,”陈暨将她姐弟二人送上马车,对婉澜微笑道:“近日新进了一批欧洲香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兴趣,倘若没有时间出门,我将东西送到府上也可以。”
    婉澜自是笑着对他表示感谢,并没有将这些客套话放在心上,然而次日,门房却真的送来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打开来赫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雕成月季花的模样,其中盛着深红透明的液体。
    谢怀昌将那瓶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又放到鼻端嗅了嗅,笃定到:“唔,的确是西洋香水。”
    婉澜白了他一眼:“还以为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她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是东单的吉祥戏院。
    谢怀昌又笃定道:“唔,他这是想请你去看戏。”
    婉澜抿着嘴笑了笑:“怎么,有了澜大小姐的对比,新小姐简直不能更和他心意?横竖是要娶谢家的姑娘,娶哪个不一样。”
    谢怀昌也笑了起来:“他若是真退了你的婚转去求娶宛新,那才是往父亲脸上扇耳光,到时候别说是二叔不会答应,就连他父亲也决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
    婉澜捏着那字条,又看了看:“倒是写了一笔好字,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如就去一趟好了,”谢怀昌看着她,笑容里说不尽的诡异与幸灾乐祸:“倘若他真就此迷上新小姐,待来日真相大白才有的好看。”
    “我倒不是为了这个,”婉澜道:“他说他的野心不止于一个洋行经理,我估摸着,大约也就是自己独立出来行商了。可这年头做商行的人不少,他即便是做了,也没什么优势,但瞧他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到让人忍不住犯嘀咕,莫非是有了什么资本,才敢有这么大的野心。”
    谢怀昌想了想,忽然沉了脸:“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婉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迷茫地抬头看他,应了一声:“嗯?”
    谢怀昌又问:“你是动心了?”
    婉澜更加愕然:“对谁动心?”
    谢怀昌道:“你若想学他去行商,在父亲那边第一个行不通,况且你还是个女子,如何像陈玉集一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
    婉澜看他半晌,叹了口气:“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这路怎么就这么难找。”
    谢怀昌将身子撤回去,倚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她:“你还真动了去行商的心思?”
    “行商有什么不好的?”婉澜道:“乔治的家族斯宾塞当年由商人起家,如今英国政体变革,不还是回去行商了?况且天下四大业,士农工商,不去行商,难道要我们一家子人去种地?或是做手艺人?只怕父亲会更难接受。”
    谢怀昌将陈暨送来的香水瓶子放在一边,又拿起先前翻着的一本英文原著,口中与她玩笑:“瞧你急的这样子,对老佛爷就这么没信心?万一她老人家真的大显神威,一夜之间就富国强民了呢?”
    婉澜不屑地哼笑了一声:“对老佛爷没信心的是你才对,立宪谕都下来了,是谁在京师大学堂门口开讲坛的?我可没你这么悲观,我只是想多准备一条后路罢了,你想想,倘若真的如叔父所说……变了天,那咱们家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们孙先生不是号召要平均地权?要是家里的庄子都没了,我看你拿什么吃饭,连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打破规则拯救中华。”
    谢怀昌急忙对她拱手讨饶:“我的亲姐姐,我不过就是提了一句,你说起来还没完了。”
    婉澜“哼”了一声:“我最是讨厌你这副两眼只向天看的样子,连家都齐不了,还想平天下。”
    谢怀昌索性将书放下,问她道:“我怎么就齐不了家了?”
    婉澜丝毫不怵他,挑眉道:“好啊,那我问你,倘若真的……遇上乱世,家里怎么办,拿什么护院?拿什么度日?”
    谢怀昌反问道:“转行经商就能护院度日了?只怕新赚的银子还没到手,刁官恶员就已经惦记上了。”
    “我又没说整个家都转去行商,”婉澜白了他一眼,手臂撑在椅子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盘算道:“不是还有你,和二叔吗?”
    谢怀昌大吃一惊:“你想让我入清廷的仕?我可决不答应!”
    “这可由不得你不答应,你走的官派留洋,朝廷出钱的,”婉澜幸灾乐祸地看他:“到时候朝廷谕旨下来,哪管你想不想入清廷的仕。”
    谢怀昌抬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婉澜也懒得再逗他,自己盘算了一会,打定主意,伸手将字条和香水都收进盒子里,站起身往外走:“我下午出府,你自己老老实实的,乔治会过来接着给你授课,对了,我最近竟然忘了问你,你学到哪儿了?还在学英语?”
    谢怀昌翻着白眼看她一眼:“没有,学的天书。”
    婉澜便拿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你同我使什么性子,来之前说的清清楚楚,朝廷选派留洋生,是你自己忘了,我好意提醒你,你还恩将仇报。”
    谢怀昌低下头,又去看掌中书页:“行了,赶紧走吧,我这会看见你就窝心。”
    “你个忘八端的东西,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婉澜笑着在他肩头戳了一下:“小心我大嘴巴子抽你。”
    谢怀昌向前一倾身,婉澜便戳了个空,他歪歪嘴巴,做了个似笑非笑地表情:“快走吧你,小心你未婚夫等急了。”
    婉澜却敛了笑,又戳他一下:“陈暨已经回来这事,你不要告诉父亲,也不要告诉叔父,他既然想瞒着,那我们也不戳破。况且长辈不知道前,我们还能多见上几面,若是父母亲知道了,少不得要拿清规戒律说事。”
    谢怀昌点了点头,又道:“你也悠着点吧,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里与男人厮混在一起,不论怎么说都是不好的,叔母那般疼宠宛新,都没见她天天野着出去。”
    婉澜重重瞪了他一眼:“我下辈投胎时一定要上心点,投成男儿身,免得被这么多规矩缚的,这也不准那也不许,这都谁定下来的规矩,凭什么女子就要安安分分待在闺房里,太不公平了。”
    谢怀昌一摊手:“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这规矩又不是我定的,况且我这么劝你一句,还不是为了你好。”
    婉澜“哼”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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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八端:这是民间一句骂人的话。古代时,“八端”是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八端指的是做人之根本,忘记了这“八端”也就是忘了基本的做人根本。在北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中,书曰:“王建少时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盗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于是演化出骂人的“王八蛋”,“王八羔子”等均寓有杂种语言的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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