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看着父亲,惊诧地简直合不拢嘴,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领他始料未及,谢道中看了他一眼,沉沉笑了一声:“怎么?”
    谢怀安急忙摇头:“没……没事,儿子只是想……”
    谢道中无声地挑了挑唇角:“想我这个父亲,竟是不忠不义之徒?”
    谢怀安反倒镇静下来,也跟着笑了一声:“这话就过了,父亲只是忠于家族罢了。”
    “是啊,”谢道中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的萧索:“当年先祖以一己之力保镇江全城,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为父这一辈,竟然连全族都难保,就更别提全城了。”
    谢怀安便安慰他道:“父亲与镇江为官半生,清正廉洁,也是保城啊。”
    谢道中摆了摆手,手中的雪茄扑簌簌落下雪白烟灰来,他看了一眼,从桌上拿起一张宣纸抹了抹:“我也算是经历过乱世的,若是命好,应当捱不到下一个乱世了。怀安,你也莫要说为父冥顽固执,我只是想将这个家好好地交到你手里,再连带着这个官位。”
    谢怀安沉默片刻,低声道:“倘若儿子也要面对一个乱世,那么这个官位又有何用呢?”
    谢道中似乎被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我还有一件事告诉您,父亲,”谢怀安又道:“怀昌并不是官派留学生,朝廷已经没有钱再来派遣留学生出国了,是之衡叔父独自出资供他出洋的。”
    谢道中抬脸看他,脸上竟然浮现出迷茫的神色:“道庸为何这么做?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怀安如实回答:“他怕您不同意,这是澜姐私下告诉我的。”
    “私下?”谢道中又重复了一遍:“她为何不直接来告诉我?”
    谢怀安也重复了一遍:“她怕您不同意。
    ”
    谢道中垂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谢怀安随他一同沉默,外书房里已经装了电灯,照的室内亮如白昼,那灯装在谢怀安背后,将他的影子打在桌案上长长的一道,他的父亲就躲在这道阴影后面,像失去支撑的人偶,萎靡而憔悴。
    “那么,”良久之后,谢道中再次开口:“今日之事,也是你们私下里算计好的了?”
    谢怀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您与徐先生一同去北固山别苑的时候,儿子在祠堂装的电灯。”
    谢道中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你们姐弟倒是齐心协力,那阿恬就没跟着出谋划策?”
    谢怀安道:“阿恬向来是不爱管这些的。”
    “也对,”谢道中又笑了笑:“她是家里的活神仙,向来不为凡尘俗物操心。”他顿了一下,问道:“我听你母亲说,阿澜正在教阿贤学洋文?”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将谢怀安叫来外书房的初衷,开始聊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但谢怀安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说是上午教一个时辰下午教一个时辰,但澜姐近来随着母亲学着理家,常常抽不出时间来,就这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教着了。”
    “既想学东西,就得认认真真地学,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学的不用心,教的也不认真,”谢道中抽了一口雪茄,轻描淡写道:“明日我去镇江报社一趟,将咱们镇江那位留学美国的大才子请来,给阿贤当个西席先生,叫那个活神仙也听听,沾沾那洋气。”
    谢怀安又吃了一惊,因为父亲今晚的言行着实太过反常,使他不由得开始犹豫盘算,到底要不要将办工厂的事情告诉他。
    但谢道中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指间雪茄越燃越短的时候,他向谢怀安扬了扬,问了一句:“怎么处理?”
    谢怀安急忙答道:“摁灭之后,丢掉就行了。”
    谢道中便将烟头交给他:“去摁灭丢掉吧,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谢怀安就这样带着满腔的疑虑捏着半个烟蒂出去了,他以为谢道中会在接下来的日子有点什么动静,可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他任何异样都没有。年三十他给来拜年的小辈发压岁年,正月初一他照例办了百桌大宴,二府的少爷想捐官了,四府的姑娘要嫁去广州,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每一桩事,与他以往的风格相同。
    可到底又是不同的,他竟还记得专门跟谢诚叮嘱了一句:“年后我要给姑娘们请个先生来,他兴许是不要报酬的,可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还是将拜师礼准备好,你上点心,按先前的惯例准备准备。”
    他是在晚膳时说的,还特意差人将谢诚叫了过来,秦夫人便多问了一句:“怎么现在又想起请先生了,阿澜与阿恬都不须再学,难道是给阿贤请的?”
    谢道中“唔”了一声:“阿贤不是在学洋文么,既然有这个兴趣,便请个正经先生来教一教,莫随着阿澜学岔了,开蒙最是重要,这时走错了路子,以后再改就难得很了。”
    陶氏立刻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向谢道中屈膝:“老爷还惦记着阿贤,这可真好,只是阿贤一个女孩子,学学女红刺绣,日后寻个好人家便是了,学这些洋文又有什么用呢?我竟从不知道大小姐正在教她,没有耽误你的时间吧?”
    她站起来,婉澜就坐不住了,赶紧也随着起身,客客气气地对她笑道:“陶姨娘言重了,我也没什么正经事,难得阿贤有这个兴趣,父亲说得对,若真心要学,还是得寻个正经先生,来日这先生来了,我便沾阿贤的光,也去听一听课。”
    “好了,都坐下吃饭,”谢道中又开口了:“女孩子还是得有些见识,不然治起府来也带着小家子气。
    眼下的有识之士都出去留洋了,阿贤学些洋文,日后和丈夫也能多些默契,阿恬也跟着学学,不要整日摆弄你那些茶具。”
    婉恬便笑:“去便去了,何故这么说我的茶具?难不成洋文有用,茶具就是无用的?”
    谢道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些茶具你都已经熟很了,没什么意思,还是学点新鲜的好,免得你想个茶叶那样,发酵了。”
    屋里的人都轻轻笑起来,谢诚就问:“不知道镇江竟然有能教洋文的先生了,是哪位?”
    “别看镇江地小,可山够高水够深,也足够卧虎藏龙了,”他将徐适年的名字和身份说出来,又多夸了一句:“的确是个人才,留在镇江是委屈他了。”
    “哎呦,老爷,您也知道他!”谢诚似乎有些激动:“那可真是个人才,会经史又懂洋物,看起那些七扭八歪的字,就跟我们看方块字一样,您说神奇不神奇,怎么会有人同时学的会这么多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话的?那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谢诚大哥,我们现成的澜大小姐可就在你跟前坐着呢,”谢怀安笑眯眯地开他玩笑:“你既然好奇这个,不如就把澜大小姐好好看一看,看她那脑子是怎么长的。”
    谢诚又急忙给婉澜道歉,这么闹了一刻,待晚膳用完了,谢道中夫妇离去,婉恬婉贤姐妹也各去忙各的,谢怀安自觉地留到了最后:“我知道澜姐要问我什么,但这事的确是父亲自己提起,自己拿的主意,我可是半句话都没劝。”
    婉澜向来心思细腻,谢道中的这一点变化,她自然要穷根问底地找一个原因,然而谢怀安却不在意这些原因,他只需要结果,便继续道:“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将办厂子的事情告诉他了?”
    婉澜立刻反对,她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解释变化的原因,绝不敢去贸然运用这变化来完成自己的心愿。
    谢怀安微笑着看她,这么劝慰道:“哪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昨日的你与今日的你,想法就是完全相同的么?你自己都承认这社会在变,刨根究底,变得只是人罢了,无数人的变化才组成了社会的变化,兴许父亲就是这无数人里的一个呢?”
    婉澜却不赞同:“倘若真是变了,那我岂会感觉不到?”
    谢怀安摇了摇头:“你能察觉到人的心思吗?且不论人心这么复杂的东西,就只说桌子这死物,你能察觉出它今日比昨日更旧的一分在哪里吗?你房里那些放旧的帐子,它们难道是一夕之间忽然破旧的?”
    就像明日太阳依然会正常升起,却与昨日有所不同,就像明日的谢家老宅看似百年不变,却又在不断变化一样。这个兴建于前明的深宅大院沉默旁观着这个家族一代又一代的更迭,自己也在一代又一代的发生着无比自然合理的改变,一些腐朽的梁柱不断被更换,过时的家具也被更换,有人拉了雕工繁杂的桌椅来,有人买了色彩鲜艳的乾隆瓷来,有人放了自鸣钟,有人装了西洋电灯。它已经走了几个百年,或许还会接着再走几个百年,他们——谢道中、秦夫人、谢婉澜、谢怀安、谢怀昌、谢婉恬、谢婉贤等等等等,他们是这个宅子如今的主人,可长远来看,也同样是这个宅子的过客。
    “阿姐,”他将手放在婉澜肩膀上,微笑道:“时不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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