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灿灿的月光飞洒在广阔的河面上,潋滟波光将倒映其中的明月反复扭曲再拉直,高谷地下的草野宛如被墨水浸染漆黑的水潮,在夜风中翻滚起伏,发出与海潮声相似的“沙拉沙拉”声响。
    暗夜下,成团的树影混合在“海潮声”中,附和着那仿佛静海之畔的乐章。身后的笠尖在月光无法彻穿的朦胧灰雾中,变得如同一尊身披白袍的巨人,它脸上挂着无法看清的笑容,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站在清水庄前,老柳树下,望着两具尸体钟摆的少年。
    韩信在微风中打了个寒颤,也仅仅只是打了个寒颤。他本以为自己会更加不适的,但事实上并没有。在都市生活的记忆,是无法帮他面对这份血腥与恐怖的,但在这世间挣扎了十五年的那一段记忆,则是刚好弥补上了这一空缺,所以,他很平静。
    有多平静?嗯……他并不是单纯的在看着尸体来回晃动,而是在观察,用自己十五年锻炼出来的敏锐目光,从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
    首先吸引住他目光的,是那两块时不时晃出衣袍之外,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微寒光的腰牌。其次,则是将他们吊在粗壮枝干上的绳索。最后,才是他们的衣着、死相和外形。
    月光再度被乌云笼罩,原本被月华恩泽的粼粼水流、暗青山丘就像是冲杀的士兵,飞也似的闯进了黑暗深处。在这样的黑暗中,清水庄那微弱的火光便显得有些光彩夺目了。
    韩信脚踏树干,身躯如同迎风而起的纸鸢轻盈上浮。这令他精神为之振奋,真的可以做到,稍稍借力便可腾飞七八米的轻功,自己真的可以做到。
    途中他又踏了次老柳躯干借力,而后从那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旁一闪而过,手腕灵活掠动,迅速将自己想要的事物从尸体上拿到了手中,目光近距离的瞥过一处处细节,待得落地之时,心中已有了几分答案。
    黑暗退散,皎白微寒的月华重临世间。韩信摊开掌心,露出两枚三寸长,两寸宽,由铜黄色流云边框环绕一圈,内中则是以白底纯铁铸成椭圆的腰牌。透过明亮的月光可以看见,上面弯弯扭扭的书写着几个这世界的文字——北燕外衙。翻一面,便是两个腰牌主人的名字——徐长庚、徐长辉。
    韩信表情逐渐沉重,被授予外衙令牌便是外衙的人。能入外衙的,哪一个不是入流的力境高手?然而两名外衙力境高手,就被这般轻易的悬尸于此了,这清水庄内究竟是有多凶险啊?
    悬尸的绳结是淮水渔民惯用的活结手法、根据二人腰际臀侧的鞘壳,可以断定他们用的是短匕、两具尸体都是被人从背后一击穿心而致命的、伤口是剑伤、树干周围除了自己方才踩踏产生的脚印之外,再无其他痕迹、还有就是腰牌提供的信息。
    总结下来,杀死他们的是一位常住过淮水附近,擅长使剑,精通暗杀,并且轻功极为了得的高手。
    而被杀者徐长庚与徐长辉则是来自北燕,乃是擅使短匕的外衙入流力境高手。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死时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
    风从淮水岸畔拂来,其中夹着一道微不可察的墨色流影。当气流把韩信颊侧的发丝扰起之时,他右手立即握住剑柄,右脚以左脚为中心旋转后移,整个人随之转身。
    呛——三尺青锋出鞘三寸,裸露的剑身犹若银龙的鳞甲,在月光下散发着明亮清冽的寒芒。
    其目光如雷电霹雳扫荡着身后的片片丛影,方才他绝对没看错,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贴近到了自己背后,速度之快,堪比二流力境。
    持剑戒备巡视半晌,始终不见任何动静,于是,韩信决定进庄看看。这份令人叹为观止的胆量,连韩信自己都吃惊十分,若是过去,单单那钟摆便足以让他落荒而逃了。
    暮下,清水庄就像一座简直的迷宫,简陋的矮房则是隔开道路的迷宫墙壁。
    狭窄的硬土小路和四通八达的分岔口,还有成排整齐阵列的众多矮房,都可以看出这曾是一个极其繁盛的村庄。只是到了现在,矮房坍塌过半,其余的基本上也都是即将倒塌的危房,即便是剩下勉强完好的几栋房屋,也仅有不到一半还亮着灯火。
    韩信无声踏着硬土黑路,步伐转跳飞掠,手掌始终搭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之出鞘。他绕行在距离亮灯矮屋稍远的街道里,脑海里不停响起墨色烟云空灵的声音。
    “清水庄,三星秘境,建议形境挑战……”
    形境?!韩信冷冷腹诽一声。放眼偌大淮泉两岸,若能有超过三位形境他便直播吃翔。这种人物一般都是称雄一方的存在。在他所知,也仅有齐地霸主、安湖岭领主传说是形境。
    “但你只能前行不是?再过51小时,你的肉身便要开始腐朽了。”
    “呵呵…”韩信报之以冷笑。
    忽然,韩信止步回头,轻身越进一处坍塌了的矮墙里,借着其中的齐肩荒草遮掩身形。他趴在乱石堆里屏息凝神,一动不动似如石雕,即便是唯一在暗色中晃动的眼球,也敛去了锐利的寒芒,变得柔和而难以察觉。
    高手的识感何其敏锐,哪怕是一个眼神也可能被其觉察,在江湖上,因为一个眼神而丧生的例子绝不在少数。
    稍稍等候片刻,前方约莫四丈外的道路岔口中,便显出了一道被月光投射的黑影来。
    影子无序的摇晃着。不多时,一名持刀的黑衣壮汉出现了。他步伐凌乱的奔跑着,左撞一下矮墙,右顶一下门沿。到了近处便能看见,其面目之上皆是惊恐所布,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嘴角处还挂着一绺血痕,似是遭遇了什么可怕之事。
    壮汉扶着矮墙大口大口喘息着,试图用呼吸来平稳自己的状态。他时不时猛一回头死盯来路,似是生怕有人追击过来。
    正当韩信等待着,那壮汉蓦然身躯一挺,僵直不动,惊恐的面目化为了不甘的狰狞之色,之后竟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再无动静。
    韩信依旧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继续等待着。毕竟谁也不清楚,到底是这壮汉装死引蛇出洞,还是真有高手在无形间出了手。若是前者,那必然不能动。而若是后者,那便更加不能动了。
    几滴冷汗在韩信脸颊上静静淌下,表明了那稳如泰山的表面下,并非真的这样平静。
    银月在云幕的流动下,一时隐来一时现。那具倒地的身躯始终纹丝未动,也不见那所谓的追击者现身。
    约莫过了三个小时,明亮的银盘缓缓钻向了笠尖之后。当最后一缕月光从笠尖顶端消失时,整个清水庄为之一寂,所有的虫鸣、蛙鸣都不约而同的消失了。
    韩信极力屏息,就连心脏的跳动都被压制到了最轻的地步,这一刻,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
    这份寂静足足持续了十秒,直到虫蛙的鸣叫重新响起,淮水面上的清凉夏风吹袭过来,才得以将之打破。
    又过了数秒,一道被漆黑长袍笼罩的青年身影出现了。
    暗色之中,他蹲在那黑衣壮汉旁边,凝视良久,开始自言自语说起了话。
    “师兄啊师兄,谁让你偷我东西呢?不然,我是会等出了清水庄再杀你的。”
    “你说师傅也是,我与师妹郎才女貌,多般配啊!怎么就把师妹许给你个五大三粗的俗人呢?”
    “师妹,我都说此处没人潜伏了,你不出来看看你这未婚夫最后一眼么?”
    韩信眸色岿然不动,现在他是真正的石雕,什么都未听见,什么都未思考,什么都静止了。
    夜风在草丛树影之间呼啸,澎湃窜动,环绕着一道被黑袍紧裹的曼妙身躯,出现在了暗色之中。她与那男子一样,仅能从黑袍下分辨大概的身形和性别,无法看清袍帽覆盖下的面庞五官。
    女子声音轻盈而空灵,竟和烟云有几分相似,但和烟云那超然物外的空灵不同,这是一份冰冷孤傲的空灵。
    她轻移莲步,蓦然拔出手中寒刃搭在男子肩上,冷冷道:“我不嫁他,亦不嫁你。”
    二人僵持沉默片刻,女子率先收剑离开。男子则是在黑衣壮汉身上摸了摸,取了些东西,才朝着女子离开的方向而去。
    看着二人的身影渐渐远离,韩信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得以落地,心脏渐渐恢复了有力的跳动,血液在窄长的血管里欢快地奔流,一口长憋的气息匆匆吐出,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短短几个小时,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如遭大病,虚弱极致。
    “原来你躲在这啊!”
    这声,音如鬼魅缭绕惊心,调似阴魂耳畔吹风,韩信全身汗毛一瞬间全部倒竖立起,刚刚安放下去的心脏顷刻间高高跳起,堵在了嗓子眼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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