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魏大哥却是个好人……”待魏逊离去后,李护儿沉默良久方才轻声说道。
    “好人?”李文革不禁哑然失笑,他含笑看了眼前这个前任书童一眼,心想难怪终日在李彬身边伺候,这个小兄弟在府中却仍然斗不过李福,无论是见识还是辨别力,李护儿都差了些,从这个角度来讲,李彬让他来监视自己,实在是选错了人。
    不过想起李护儿适才说话的神情,李文革又有点犹豫,他不得不承认,李护儿说的不太像假话;况且李彬此人历史上的记录虽少,却并未留下权变手段方面的恶劣名声;最终此人在延州的内部斗争中败北被高绍基灭门,起码也说明了此人纵然有些权变手段也并不高明,否则就不会败在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手中了……
    自己是否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不是么?有人商议着要害哥哥,他来通传报信,若不是好人,怎会如此做?”李护儿脸色微红,怯怯说道。
    李文革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魏逊,他笑了笑:“我的好兄弟,我原先便说过,你待人太实诚,终归是要吃亏的……”
    他缓了口气,说道:“你注意没有,魏逊说了这许多话,其中不乏紧要言语,但是他却始终未说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从头到尾说的都是有人要害我,却半句不提他是如何知道有人要害我的,而且不但知道是什么人要害我,甚至还知道这些人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手段来害我,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古怪么?”
    李护呆了一下,分辩道:“可是……是哥哥没有问他啊……”
    “不错,是我没有问他……”李文革点了点头道,“魏逊也知道我不会问他。他一开始的话说得很明白,他这个人好交朋友,在队里面朋友很多,消息也灵通……哈哈,只怕就算我问了消息的来路,他也会用这一番话来敷衍我吧……”
    李护皱起了眉头:“不是如此么?我却以为是某个兵卒听到了他们的密谋,悄悄告诉了魏什长,他这才来告诉哥哥的……”
    “那正是他要给你造成的印象……”李文革古怪地笑道,“试想那些人密谋的是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加防范让不相干的人听了壁角?魏逊便是消息再灵通,这样的消息岂是他能轻易打听来的?但是他却并没有骗你,因为他告诉你的内容是真的,他这人在队里消息灵通也是真的,只不过这两件事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罢了……”
    李护这才似乎有点明白的样子,却又诧异道:“那哥哥却又说他的消息不假,这么重要的消息却是哪里得来的呢?”
    李文革冷笑着重复道:“是啊,这么重要的消息,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
    他回过身,一面整理着甲叶子一面缓缓说道:“要把新来的队官赶跑,这么重要的事情,那些人会不和他这个在队里交下了半个队好人缘的实力派商议?怎么说都是在一个队里面一起吃了几年粮的人,相互之间怎么也比我这个新来的上司要亲近些。再说这件事情做下并不难,但是要想瞒住却不容易,无论怎么说,在军中刺杀上官这个罪名还是很重的,所以梁宣才要去找沈宸,并不是指望沈宸抐能帮他的忙,而是希望他在事后能够闭嘴,只要众口一词,指挥署和营里面又本来便对我这个陪戎副尉捏着鼻子,只怕此事便会不了了之了吧……”
    “可是,姓魏的图的却是个啥?”李护儿更加不解了,“他既然言语中处处打埋伏,说的却又是实得不能再实的实情,这却又何苦呢?他便是把事情照实说了,哥哥也不会追究他什么责任。他这么含含糊糊,于他自己并无必要啊……”
    “兄弟,你说到点子上了——”李文革笑着拍了拍李护儿的肩膀,“魏逊图的其实不是我的信任,而是我的依赖……他知道,我初来乍到,对队伍里的情况不甚了解,需要一个人给自己做耳目,更加需要一个人帮助我管好这些熊兵。我提拔他做了什长,但是他并不满意,他现在瞄上了周正裕的位置,想取此人而代之,这便是他心中希图的东西……”
    说罢,李文革摇了摇头:“周正裕在军中十多年了,梁宣刘衡狄怀威他们都听他的,魏逊想拱倒他,只怕不容易……”
    李护儿仰着头想了想:“哥哥不准备拿掉姓周的?”
    李文革笑了笑:“没有他的事情,我为何要拿掉他?”
    李护儿皱眉道:“可是他是主谋啊……”
    李文革哈哈大笑:“你如何知道他是主谋?”
    李护儿脱口道:“姓魏的刚才说……”
    说道半截,这个半大孩子大张着两口再也说不下去,李文革促狭地眨着眼睛冲着他直笑,笑得李护儿脸上越发红了,李文革这才慢悠悠开口道:“是啊,仔细想想,姓魏的刚才其实压根没说周正裕啥坏话,可是他却让我们都觉得,周正裕是此事的主谋,这事情难道不荒谬么?”
    见李护儿眼前已经有明显的金星在飞舞了,李文革笑着开始解释:“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梁宣对我极为不满,预谋要对付我,刘衡狄怀威他们可能也有份参与,于是他们便一道去找周正裕商议,在这些人心中,周正裕才是这队中真正的主心骨,为了壮声势,他们连魏逊也拉上了。不料在周正裕那里,他们的计划遭到了周正裕的强烈反对。一方面,我来丙队之后,给了周某不少的好处,另一方面周某见识过我拿下高万青的雷霆手段,而指挥署方面对此的默认更让周正裕认定我是一个得罪不得的人。因此周正裕把这几个不安分的人训斥了一顿,要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不过或许是因为实在怨气太深,又或是魏逊这个鬼东西从中挑唆了几句什么,又将梁宣的念头撩拨了上来,梁宣决定瞒着周正裕下手,这才继续出去串联,为善后预作准备。奈何魏逊心中另有打算,便来向我告密,他既希望经过此次的事情我能对他极度信任,更希望我感觉到在这个队里除他之外四面都是敌人,这样的话我不想重用他都不成了……”
    “……试想一下,今天晚间梁宣纵火,被我抓个正着。当然,除了梁宣,旁人是不会被抓住的。梁宣讲义气,万万不会将周正裕供出来,因此周正裕是不会有事的,但是我却认定了周正裕是幕后主使,是心腹之患,今后怎能再安心信用此人?因此纵然周正裕不会受到牵连,和我的疏远也是自然之事,那时候我在这个队里还有何人可以信用?当然便只有他魏逊这个威望出众对我又忠心耿耿的人了,如此又忠诚又能干之人,是你你不用么?”
    李护儿听得直咋舌头:“……这姓魏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点吧,就这么一件事情,让他生生整出这么多道道来……”
    说着他又用近似于敬神一样的目光看着李文革:“姓魏的是精明鬼,哥哥便是神仙了,这些事情一丝一毫没有能瞒过你的,小弟想,便是那戏文里说的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文革不禁又是一阵苦笑:“看穿这点小伎俩算甚么本事,魏某这点心计,在观察面前只怕穿帮得更快,不是你哥哥我太高明,而是他们这些伎俩耍的实在太拙劣……”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了解人的品性,看穿这些把戏便一点都不困难……”
    李护儿搔了搔头,问道:“那如今我们怎么办?”
    李文革摆了摆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今日已经定下要将队伍开拔出城的日程,定好了的事情不变,为这点小事改变计划安排太不值了……”
    李护儿怔了怔,问道:“那岂不太便宜姓梁的他们了?”
    李文革冷冷“哼”了一声:“梁宣自以为武勇,平常傲得不得了,他若是真个要自己一个人来和我单挑,就算是为了压服军心,我都可以将计划往后拖一日……夜间纵火,想烧死我,这么没志气的诡计,我还真没心思等,为这种下三滥的人和事改变计划,太不值了!”
    李护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称赞道:“哥哥果然是英雄……”
    李文革又是一笑:“你去将沈宸叫来,然后悄悄去告诉魏逊,今日他的伍和沈宸的伍一道,在行军时护卫队伍的左右两翼,他负责护卫左翼,沈宸负责护卫右翼……”
    李护儿应了一声,不解地问道:“小弟直接通知沈什长便是了,又何必再让他来一趟?”
    李文革苦笑道:“魏逊做事粗疏,该细密处不细密,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来找我告密,我是要给他擦擦屁股,免得我还没被烧死,他先被梁宣活活打死……”
    ……
    “卑职沈宸,见过陪戎大人”
    这位二十岁的年轻什长面上带着些许不安的神色向李文革行礼之后,便那么笔直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发一言。
    “梁宣方才找你了?”
    “……是!”
    “他说了些甚么?”
    “……”
    李文革笑了起来:“沈兄弟,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初来乍到,也不想找任何人麻烦,只是有些事情要做到心中有数。我既然知道梁宣找过你,便也知道梁宣找你是为了何事,找你来问问,只是想弄个清楚明白。我不会用未发生的事情治手下弟兄的罪,梁宣是块什么样的货色本队心中清楚得很,你也不必替他担忧……”
    “……梁宣是刚刚来找过卑职,但是卑职并没有答应他甚么……”沈宸踌躇了一阵,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他的,他是个浑人,脑子不大清楚,正常人不会跟着他一道发疯的……”
    “陪戎误会了,梁宣脾气暴躁些,其实心眼并不坏,他这次其实是被人挑唆了……”
    “我知道,我也知道挑唆他的人是谁,沈兄弟你不用把那个人说出来。我既然来做你们的队正,若是连这点事情也弄不明白,不如直接卷着铺盖卷走人。”李文革打断了沈宸的话,含笑看着这位站得笔直的什长。
    好俊的军姿……
    “陪戎清楚便好,卑职本来是打算今夜将梁宣灌醉,让他发不得疯的,此事卑职并不想禀报陪戎,还请陪戎见谅。既然此刻陪戎已经甚么都明白了,卑职也不多说甚么,但凭陪戎处置便是。”沈宸脸上,居然带出了几分傲然之色。
    李文革哑然失笑:“处置?梁宣我都不打算处置,处置你做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地道:“沈兄弟,你不必多虑!虽然来队里只有几天,但是我甚么都看得很明白。在这个二十几个人的队里,你是不大合群的,也是不大受人待见的。你不用辩解,也不用替其他人解释甚么,我心里明白,你和他们不一样……”
    沈宸昂起头,两只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李文革问道:“敢问陪戎,卑职和其他弟兄有何不同?”
    李文革看了看这位满脸认真神气的沈宸,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平日里你便不屑于和他们一道,难道此刻反倒转了性?”
    他正了正颜色,道:“说白了吧,他们是兵痞,而你是个军人……”
    “兵痞……军人……”沈宸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声调略微降了降,缓缓道:“……其实,无兵不痞,卑职闲时候一样吃酒骂娘,只不过酒量不大,骂人也不太会骂而已……”
    “可是你不吃丁额,你的队伍是满员的;你知道服从命令,万事不会敷衍懈怠;你知道自己是打仗的兵,时时刻刻都绷着这根弦,今日早课,你的队伍是集结得最快的;你不滋扰老百姓,从不出营去吃酒打架闹事,上个月闹兵变,你抗了丘胜得的乱命,你的队伍里一个兵都没有上街参与祸害老百姓,若不是你手下的兵护着,丘某人当时便要了你的脑袋……”
    李文革一口气说将下来,几乎不给沈宸还嘴的空隙,说完了这些事,他喘了口气,指了指沈宸此刻的立姿,笑着道:“便说此刻,我敢说全队的什长伍长们,没有一个人能在我面前站得如此规矩。所以我说你是军人,来日能够上阵杀敌效命疆场的军人,而不是终日只会混日子滋扰百姓祸害地方的兵痞……”
    沈宸张着嘴听了半晌,眼中竟然浮上一阵热气来,他拼命地睁大眼睛,以避免自己在上司面前当面失态,心中却是一阵阵汹涌澎湃。
    “……我那日升任老周做队副,升任魏逊做什长,让他推荐新伍长的人选,都是权谋手段。但是升你做什长,却没有任何私心……我要能打仗的军官,我巴不得全队的军官都是你沈宸这样的军官。若能如此,我彰武军便不必惧党项李家分毫……”
    “陪戎大人明鉴,沈宸感佩至深,若有机会跟随陪戎阵上杀敌,沈宸此生无憾……”沈宸拼命睁大着眼睛大声答道,只是声音略略有些发颤,话语里隐隐带着一丝鼻音。
    李文革静静地凝视了这位年轻的什长半晌,缓缓问道:“你读过书,是吧?”
    沈宸默默地点了点头:“回禀陪戎,孙子、吴子、司马法,卑职都读过。”
    李文革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有表字么?”
    沈宸怔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李文革想了想:“你若不嫌弃,本队替你起一个别字如何?”
    沈宸身体一耸,大声道:“请陪戎大人赐号。”
    李文革笑道:“你若不反对,自今日起我便叫你君廷,我不想对自己最器重的部下直呼其名。”
    沈宸胸前一阵起伏,平复了良久方才缓缓道:“自今日起,我便叫沈君廷……”
    李文革摆了摆手:“君廷是字,你还是叫沈宸,这名字是父母所起,轻易更动不得。令尊在疆场殉国,是我彰武军的烈士,他起的名字,应当是你一生的骄傲……”
    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今日行军,你负责队伍右翼的警戒……”
    ……
    沈宸走了出去,在一旁听了许久却一句话都没能插上的李护儿十分不解地问道:“这位沈什长说他晚上要去拦着梁宣,却又说不会向哥哥禀报此事,没发生的事情,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是这么空口白牙的说,谁知道他是副甚么心肠呢?”
    李文革看了他一眼,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是啊,他说的是他还没有做的事情,但是我信!”
    李护儿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哥哥似乎是信了……”
    李文革点了点头:“如果梁宣今天真的来纵火,我想沈宸一定会来阻止他的!”
    李护儿不解地道:“我怎么就觉不出来?魏逊说得那么仔细,哥哥却不信他,偏偏信这个几乎甚么也没说的沈什长?”
    李文革笑了笑:“有些人说得再多,再合情理,我也不会贸然轻信;但是另外一些人便是说得再少,再不合情理,再不可能,我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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