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世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日,当监狱铁门被打开的那一刻,林阿吉终于从里面走了出来。
    狱中的12年,她过着日夜规律,每天不论做任何事,都要精确到几点几分的管束生活。
    然而当自由真正来临的一刻,林阿吉却对眼前陌生的一切都感受到了深深的不知所措。
    年近四十的她,脸上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秀丽的样貌。
    她的双手布满了常年做活时留下的茧子,曾经那一头墨般的黑发,如今也是布满了细细的银丝,显然比同龄人要苍老许多。
    就连她此时眼中看见的世界,也早已不再是记忆中曾经的模样。
    林阿吉记得很清楚,就在当年自己刚入狱没多久,母亲便留下一封不痛不痒的信之后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杳无音讯。
    很显然,自己被抛弃了。
    然而十二年无人探视的寂寞,也比不上她此时内心对所爱男人的想念。
    在狱中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秒,她都在思念那个自己至今都深爱的男人——陈良善。
    直至今日,她都记得很清楚,当年自己在医院苏醒之后,很快就有几名警员找了过来,并且在检察院办案人员的监督下,进行了一场三方人员在场的审讯。
    审讯中,当林阿吉得知自己近半年以来,除了公安局日常报销的最基本医疗费用以外,其余所有的额外费用都是由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神秘人所捐赠,她当时就猜到了一切。
    哪里有什么神秘人,世界上也不会有这种未曾谋面却对自己如此善心的陌生人,这一切都是陈良善为自己做的安排。
    并且当她得知,陈良善将一切的罪状都独自承担下来以后,她当即哭了出来。
    她很诧异对方竟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哪怕自己将来有可能变成一个永远都无法醒来的植物人,她也从未有一天缺失过对方的爱。
    于是就在三方审讯的那天,林阿吉做出了一个谁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她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罪过,承认了自己是自愿协助陈良善杀害的那些人,同时她也说出了当初山水河公司是如何逼迫自己差点自杀的事情。
    而最终,林阿吉无比确定地告诉了办案人员,自己从未有一天受到过陈良善的胁迫,而对方所杀害的那些人,也都是一些常年逃过法律制裁的恶人。
    其实,在办案警员的心中,他们早就隐隐有了察觉,他们不认为陈良善是那种逼迫林阿吉犯罪的男人。
    但是真当这番话从林阿吉的口中说出之后,办案的警员还是感受到了不小的诧异。
    于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审讯,最终,林阿吉将自己从本来即将定性的“胁迫犯罪”变为了“共同犯罪”。
    而这带来的后果也相较以前来说更加严重,如果她主动承认了自己是受到陈良善的胁迫而犯罪,刑期也许只会被定在5年甚至更少。
    但现如今林阿吉翻供,将自己定性为了“共同犯罪”,她即将面临的刑期至少会在11-15年之间。
    就在录完口供,林阿吉在笔录上签字过后,负责侦办案件的文四宝终于忍不住了,他悄悄问道:“林阿吉,你为什么要主动坦白这些事情?难道你不知道现在这样做的话,会使你面临很长一段时间的刑期吗?”
    那一刻,林阿吉的表情浮现出了少有的轻松,而她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文警官,我只想尽自己最后一点努力,让所有人都知道良善哥绝不是那种逼迫别人犯罪的人,而他也绝不是一个坏人!”
    ……
    此刻,林阿吉终于赎清了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
    她手里拿着一个很薄的信封,里面装着自己这几年以来在监狱做工攒下的钱。
    而她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自己所爱的男人了。
    漠北市这些年改变很大,就连公交车都已不再是当年的绿皮车,而变成了现在这种宽大带有空调的双层公交车。
    林阿吉从前门走上车刚准备投币时,却听司机道:“麻烦出示一下码。”
    她疑惑地道:“码?什么……什么码?”
    公交司机也同样疑惑地看着对方,用手指了指贴在背板上的好一个二维码图片道:“扫这个。”
    林阿吉依然听不懂对方所说的“扫”到底是什么意思,司机见状有些无奈地解释道:“用你的手机扫这个二维码,懂吗?”
    林阿吉不解地拿出手机,结果摆弄了半天,却发现手机也早已没电关机了不知多久。
    这还是自己12年前从动物园被带走时的那部手机,现如今就连里面的夹缝中都落满了灰。
    公交车司机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对方的手机上,惊讶道:“大……大姐,你这个手机是……古董店淘来的吧?用这个手机扫码,你搞笑呢?”
    林阿吉现在已彻底蒙了,实在搞不懂对方说的“码”到底是什么,但是坐在车里的那些乘客此时也终于不愿意了,大声抗议道。
    ——“师傅!走不走啊?我这还急着回单位报道呢!”
    ——“对啊!我说那个大姐,你连手机都不会摆弄坐什么公交车啊?自己买辆车开得了呗,那没人管你!”
    ——“师傅快一点……我憋不住了……”
    架不住乘客的嚷嚷,司机最终还是一脸无奈地对林阿吉道:“大姐,要不你下车吧?我看你这手机一时半会也弄不好,你就别耽误大家时间了行不?”
    看着面前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林阿吉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十二年了,这座城市的变化很大。
    更加宽敞的车道、更多的绿化树木、更好的交通工具、就连路上跑的小汽车也比十二年前看起来高档了不少。
    但人们之间的冷漠,却从未发生一丝改变。
    最终,林阿吉在乘客的催促中走下了车,她看着公交车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口气,默默朝市区方向徒步走了回去。
    ……
    监狱管理局联系当地社区,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里为林阿吉准备了一个小房间。
    社区工作者拿来了一张写有棉纺厂地址的小纸条,告诉林阿吉这是为她找到的工作单位,包吃包住每个月工资1800元,并且还特意叮嘱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提醒林阿吉一定要尽快拿着释放证明去原户籍派出所办理身份证,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
    第二件事,则是要对方尽快去购买一个智能手机,然后去下载几个必备的软件,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将来更是连公交车都别想坐。
    送走了社区工作者之后,林阿吉早已把对方的话忘在了脑后,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手机这么私密的东西随随便便拿给别人看,难道现在人都已经没有隐私了吗?
    但此时她没有精力去想那些,因为她现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等待了12年的男人。
    随后,林阿吉将特意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再用仅剩不多的现金去楼下超市购买了一些便宜的瓜果与酒水,随后将这些礼品放在一个小篮子里上路了。
    由于林阿吉不会“扫码”无法乘坐公交车,因此她也只得一路步行,但她此时脚步却很轻快,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自己曾经与陈良善在一起的美好画面。
    很快,林阿吉就来到了漠北市陵园,而陈良善也早已在这里等待了她12年。
    就在12年前,当陈良善被执行了注射死刑之后,笑嫣然与囡囡共同将他埋葬在了这里,作为他此生最后的归属。
    很快,林阿吉就依照文四宝告诉自己的地址,来到了其中的一片区域内。
    然而正当她沿着墓位一个一个找去之后,却发现在陈良善的那座墓位前竟站了许多前来祭扫的人,而在人群中间的,竟是坐在轮椅上的笑嫣然。
    对方的脸上与自己一样留下了岁月的磨痕,但是却从对方的穿着与身边亭亭玉立的陈囡囡可以看出,这家人现在生活得很不错,至少也是不用再为金钱而烦恼的那一类人。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林阿吉赶忙躲在了树丛当中,默默等待着对方离开。
    这帮人有说有笑地将墓位打扫干净,然后摆满了新鲜的水果、白酒与香烟,而此时林阿吉才发现,另外两个男人竟是徐天南与文四宝。
    这俩人就像老朋友一样,大大咧咧地坐在陈良善的墓位旁边,二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的话,直到后来徐天南在灌下了小小一杯白酒之后打算当场高歌一曲,最终被慕容水死死捂住了嘴巴。
    又过了一会,这些人似乎该聊的也都聊完了,便准备离开。
    徐天南招了招手,从远处跑来了一个白白嫩嫩大概5岁模样的小女孩。
    这孩子的眼睛很大、很水灵,就像年轻时的慕容水一样爱动停不下来,而她竟然能在墓园这样的地方把自己玩得满身泥巴,不禁回来后也是被慕容水好一通训斥。
    遭到训斥时,小女孩直接一溜烟爬到了徐天南的身上,对着慕容水就做出了得意的表情,随后又像小猴一样,直接跳到了文四宝的身上,而她那满手脏兮兮的泥巴,瞬间也在对方的白衬衣上留下了许多黑泥巴爪印。
    文四宝假装发火做了个鬼脸,“小徐天南”却丝毫不害怕地又爬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一边揪着对方的头发,一边朝旁边招手把陈囡囡叫了过来,随后又以继续骑在文四宝脖子上的姿态,与陈囡囡玩起了拍手游戏。
    徐天南和慕容水尽管都已上了年龄,但是看着二人离开时的模样,却依然与十几年前一样,走路时还要不停地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在看见不远处的小石子时,却还要同时冲上前,比一比谁先一脚把石子踢飞。
    这群人都和以前一样,谁都没有改变,似乎岁月也只能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但是却留不下沧桑。
    终于,在这些人离开之后,林阿吉又从林带中走了出来。
    她带来的水果虽然很便宜,但还是很认真地将每一个都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墓位前。
    周围一片安静,偶尔几声鸟鸣穿过,随后也很快恢复了平静。
    但就是这样空旷的世界中,林阿吉却感觉自己与陈良善之间却有了从未有过的接近,对方就仿佛活在了自己的心中,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良善哥……我好想你……”
    短短几个字说完,林阿吉便泣不成声,她看着墓位中那烤瓷打磨的彩色照片,上面陈良善的笑容与十几年前一样,令自己感到温暖。
    而这一刻,她也似乎又重新成为了当前那个懵懂无知,却又完全信任对方、依赖对方的姑娘。
    这也是林阿吉获得自由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由地放声哭泣。
    眼泪滴落,淋湿了脚下的地面。
    直到许久过后,林阿吉才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把很小的水果刀,缓缓放在了手腕的脉搏处。
    ——“良善哥,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在12年前,当我得知你被宣判了死刑时,我就有了随你一起离开的念头。”
    ——“我……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就是我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
    ——“而今天……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我好高兴……”
    随着冰冷的刀刃即将划过脉搏的那一刻,林阿吉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抬头看去,顿时被吓得一个激灵。
    一个同样上了年龄,却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正死死地抓住了自己。
    “不要……千万不要这样!”
    林阿吉吓得急忙想抽回胳膊,却不料面前男人的手此时就像铁钳一般死死抓住了自己。
    片刻后,男人意识到自己似乎捏疼了对方,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水果刀拿开后松开手,问道:“你,请问……你是林阿吉吗?”
    林阿吉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对面前男人还是感到了害怕。
    中年男人眼中立刻闪过了一丝欣喜,他先是将水果刀合了起来,随后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尽可能小的声音道:“我……我在等你。”
    在监狱的这么多年里,林阿吉除了学会一些手工织补以外,更学会了一件事,那便是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自己相信。
    因此她很快站起身打算离开这里,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却听对方又叫道:“等……等一下,我说的都是真的,是良善哥让我在这里等你的。”
    听见陈良善的名字,林阿吉顿时停住了脚步,但还是保持着戒心问道:“他……他怎么会让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多久了?”
    中年男人长叹一口气,低声道:“12年了,我等了你整整12年。”
    林阿吉诧异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中年男人回应道:“我叫李铁牛,良善哥是我的恩人,而良善哥在行刑前曾写给我过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如果将来我出狱之后,让我随时关注你的消息,并且在你出狱的那天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来。”
    林阿吉:“你……你到底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良善哥说起过你?”
    李铁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来惭愧,我们其实也是在看守所里认识的,当时……良善哥被抓进来时,我正好是那里的号房长,所以……我就顺便关照了他,但想不到……后来他竟帮我了那么大的忙。”
    林阿吉仔细打量着对方,这个叫李铁牛的男人虽然生得牛高马大、面相凶悍,但是却能看出对自己没有恶意。
    况且,对方恐怕也不会对自己这个年龄的女人去贪图什么,于是她暂时相信了对方。
    时间过去了很久,李铁牛终于在墓前将当初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了出来。
    听完后,林阿吉诧异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初是良善哥替你找了一个很厉害的律师,然后才把你从看守所里捞了出来?”
    李铁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
    ——“其实也并不是这样的,现在这个社会,哪有人可以说捞人就捞人的,只是……”
    ——“只是这一切吧,还都是因为我当初头脑一热,把一个欺负我儿子的同学家长当街打死了。”
    ——“虽然我没有文化,但杀人偿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那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是我怎么都没想到,良善哥在看守所出去之后,他竟然给我安排了一个律师。”
    ——“那个律师很厉害,当时就对我这件案子进行了调查。后来发现,被我打死的那个同学家长本身就患有心脏疾病。”
    ——“所以当时的情况也就明了了,我那一拳其实本来没有对他造成太严重的伤势,但是后来却引发了他的心脏病,最终才会当场死亡的。”
    ——“况且,当时的情况本来就是我儿子那个同学家长带着一群工人打我,所以我也只是被逼无奈之下还的手。”
    ——“最后在那个律师的努力之下,我那件案子在二审时被定性为了防卫过当致人死亡,并且对方也需要负一定的责任。”
    ——“所以……我在里面只待了1年零8个月就被放出来了。”
    林阿吉想不到,就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但她此时却毫不怀疑对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她深知也只有陈良善才能做出这种小恩大报的行为。
    说到这里,李铁牛那如同钢铁般的身躯也有些颤抖,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我这辈子就没交过什么好运,早些年老婆嫌我穷,生下儿子之后就和别的男人跑了,后来我又因为打死人差点被枪毙,现在看来……良善哥是我这辈子唯一遇到的一个好人……”
    林阿吉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从没有一天真正为自己活过。”
    李铁牛点点头,突然道:“哦对了!我在这里等你,是因为他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随后,李铁牛把身后的黑色双肩包拿了下来,亲手交在了林阿吉的手中。
    林阿吉刚伸出手,却猛然被这股沉重的力量压得坠了下去,而背包也就像一个大石头那般狠狠砸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拉链被拉开,林阿吉诧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因为在这个背包内赫然放着几块沉甸甸的金条,随便掂量一下,显然有将近十几公斤那么重。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哪里搞错了?”
    李铁牛把拉链重新拉好交在了对方手中,低声道:“没搞错,我确定没搞错,这真的是良善哥留给你的。”
    “那……这些钱到底是哪来的?”
    李铁牛解释道。
    ——“这事说来话长。”
    ——“其实,当初就在良善哥准备偷渡跑路之前,他就已经把我儿子托付给了漠北孤儿院临时照顾。”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漠北孤儿院也是良善哥当初捐款建造的,所以那里的院长对我儿子非常好。”
    ——“但是就在他偷渡的前一天,却把一个皮箱交给了我儿子,并且叮嘱一定要等我出来以后,亲手把这个皮箱交给我才行。”
    ——“所以就在我服刑完毕回来之后,才发现那个皮箱里竟装的满满当当都是钱和黄金,而且还是那种花花绿绿的外国钱。”
    ——“后来我在网上查了很久,才知道那个钱叫什么……美金,就是美国人用的钱。”
    ——“同时,在那个皮箱里还有一封留给我的信,我看过之后才知道,那些钱都是他留给你的。”
    ——“我后来查了当年很多的报纸才知道,原来良善哥最后偷渡失败被警察抓了,而且还留下了一对妻女。”
    ——“所以当我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一直在想……这里面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但是我这个脑子怎么都想不明白,又不敢找别人去问,所以后来……”
    ——“后来我自作主张,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把这些钱都换成了黄金,只不过……我把其中一半的黄金,留给了良善哥的老婆孩子。”
    ——“虽然这件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但我觉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要求我这么做的。”
    ——“唔……妹子,你不会怪我这么做吧?”
    听完这番话,林阿吉早已泣不成声,一滴滴泪珠划过脸颊滴落了下来,而她也是不住地摇头道:“不会……不会……我怎么会怪你呢!”
    “那就好!”
    李铁牛嘿嘿地笑着,似乎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张开双手伸了一个懒腰,而这么多年始终放在他心底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下了地。
    当林阿吉再次抬起头来时,却早已不见对方的身影。
    硕大的墓园中,又重新只剩下了自己独自一人。
    她看着眼前包里那沉重的、金灿灿的黄金,正如同自己所爱男人的那颗心,纯净而又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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