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来自北狄,眉眼阔大深邃,在中原生活二十多年,蕴养出一身雍容华贵气度,但骨子里的豪爽不拘小节未丢。
    她坐在罗汉床上,听二儿子绘声绘色描述那名叫做徐宁钰的南地女子,如何明艳大方, 如何满腹经纶,如何豪气云天敢为天下先,将那姑娘描绘成宛若九天仙子临凡。
    无一处不惊艳,无一处不完美。
    从儿子眼中,她看到了丈夫看她时一样的神采,如日轮耀目。
    虽然儿子已经二十多, 在她心里, 儿子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少年人的感情是最珍贵的,血气方刚的年纪捧出满腔真情,若是失去,将酿成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大儿子身为太子,贵为储君,注定无法在儿女情长上随心随性。
    至于小儿子,既然他父亲都松了口。
    作为母亲,自然盼望看到儿子活得快活自在。
    恣意洒脱、快意恩仇、敢爱敢当,才是少年人、青年人该有的样子。
    怕就怕……
    这傻小子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被虚情假意蒙蔽,一叶障目,没看出人家是盯上他的样貌爵位,空将虚与委蛇当做真情相托。
    如果不是图谋亲王妃之位,怎会放出与安亲王有婚约之事替自己造势。
    在皇后看来,徐家这是在逼迫皇家就范,挑衅皇家威严。
    那位徐家姑娘,对儿子也未必真心。
    只是奇怪……
    儿子昨日还义正严词表示会处理好婚书之事, 绝不会与徐家姑娘结亲,短短一夜,态度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让慈母心切的皇后担忧不已,更加觉得史妆娴史大姑娘说的有道理——
    为了攀附权贵,徐家让闺阁姑娘引诱因公到访重庆府的安亲王。
    手段卑劣!
    自己这个儿子,皇后是知道的,能力出众,但在男女之事上比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还单纯。
    想不通儿子为何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皇后放下茶盏,当即询问:“对徐七姑娘,你既非卿不娶,昨日为何不提,反倒劝说你父皇给足徐家赏赐讨回婚书?”
    燕时制止上前斟茶的嬷嬷,亲自动手从红泥炉子取下茶壶,动作娴熟替皇后倒茶。
    “不瞒母后,儿子也是今晨刚知道宁钰是女儿身,因着前朝女子参加科考乃是杀头大罪,徐家不敢对外声张一丝一毫。
    “昨日户籍在望京府落定,堂堂正正恢复了身份, 今晨天一亮,徐府便递了帖子,儿子这才知道心之所向非男儿。
    “儿子原以为此生与心仪之人无缘,不曾想……儿子心中欢喜,一刻也等不及,便进宫来了……先前儿子以为婚书对象是徐家其他姑娘,故此不愿。
    “先前儿子不知真相,以为她散布婚书是为家中姐妹图谋,现下知道,她是心里装着儿子……儿子估摸着,她是知晓了百花宴之事,担心父皇和母后不知实情,贸然赐婚,这才将婚书之事宣之于众。”
    候在皇后身边的王嬷嬷睁大眼睛。
    王爷这是,对作为男子的徐家姑娘动了心?
    那王爷是因为喜欢男子,才喜欢男儿身的徐家姑娘,还是因为喜欢徐家姑娘,哪怕是男儿身的徐家姑娘?
    皇后同样错愕。
    难道她的儿子,之所以二十四了也没看上哪家姑娘,是因为本就喜欢男人?
    皇后娇美温柔的脸上,愁云笼罩。
    见自家母后误会,燕时起身绕到皇后身后,替她捏肩,一边解释道:“母后,儿子不喜欢男人,但徐宁钰,不管她是男是女,儿子都认定了她,母后,你就答应儿子吧。”
    “你这浑小子!从何处习得这一手不务正业的本事?”
    “百善孝为先,儿子事亲,替母亲舒缓解乏,此乃再正经不过的正经事,哪里不务正业。”
    燕时没敢说这一手本事,是在从南里到望京的路上练就的。
    “少贫嘴!”皇后笑着嗔怪一句,似是对儿子没办法,不得已妥协,“后日百花宴,让徐家姑娘一同到场,总得让母后瞧瞧我儿子的眼光。”
    史大姑娘说的在理,大场合最易露出破绽。
    若徐家并非如儿子口中治家严谨、家风清正,徐家姑娘并非良善,就算儿子再喜欢,她也是不会点头。
    “母后!”
    燕时恨不得今日赐婚纳吉,明日就纳征请期,后日能迎亲洞房,一听皇后还要考校,当下就不乐意。
    “母后!儿子还没蠢到叫人愚弄而浑然不知,徐宁钰是儿子认定的,何须等到百花宴?
    “再说她自小被当做男儿教养,读的是百家经传,学的是为官之道,修的是君子风度,女儿家那些东西她哪里会!”
    捏肩的手停了,皇后知道儿子不满,但她并不打算纵着儿子。
    “难不成他徐家姑娘个个都是当成男儿养成?徐宁钰不会,她的姐姐妹妹也不会?若他徐家是这般教导姑娘,本宫看她徐宁钰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时被皇后拘在了宫中。
    连林昊也没能回去给宁钰报信。
    宁钰知道燕时进宫请旨,看他两日没来找自己,猜测过程并不顺利,十有八九是被扣在了宫中,但她猜不到皇帝皇后不让燕时出宫有何用意,直到第三日宫里来人。
    一大早,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刘双喜就登门宣读皇后娘娘懿旨——
    宣徐五姑娘、徐六姑娘、徐七姑娘即刻入宫参加百花宴。
    姐妹三人草草梳洗一番便上了宫里的马车。
    “皇后娘娘怎么会突然宣我们进宫赏花?”
    对此,徐林芃百思不得其解。
    不似徐林芃神经大条,柳心心思细腻,一路上燕时对宁钰呵护备至,她早有所觉。
    “徐家与皇家的联系,只有安亲王。”
    柳心看向宁钰。
    徐林芃闻言,也看过来。
    宁钰知道不能再隐瞒,坦白道:“我估摸着,皇后娘娘是想借百花宴考校我,考校徐家。”
    “无缘无故,皇后娘娘考察你作甚,看你来年能不能高中?”
    徐林芃觉得这个皇后吃饱了撑的,拿她们姐妹寻消遣,耽误她出城跑马。
    柳心撩开车帘往前后看了眼,放下帘子,细声问:“小七是说婚书的事情,皇后娘娘知晓了?”
    婚书之事在望京传得沸沸扬扬,徐家人自然晓得。
    起初,宁钰想通过婚书面圣,说服皇帝广开科举时允许女子入考场,不曾想这件事真让太子办成了,她还以为太子当日答应是在敷衍她。
    后来听燕时说皇后要替他选妃,她担心在百花宴前燕时不能及时赶回望京,担心皇后擅作主张替他定下亲事,更担心燕时就那么娶了旁人,这才命人快马加鞭赶至望京,将安亲王与徐府有婚约之事广而告之。
    她想好了,如果燕时当真对她无意,她便用婚书换一道保命圣旨。
    但今日皇后宣她们进宫,显然不单是为了婚书之事。
    徐林芃和柳心目不转睛等她回答。
    宁钰道:“前日,燕时进宫请旨,他要娶我,我也愿嫁他,到今日他也没出宫,想必陛下和娘娘对我不满意,再者,这百花宴也并非赏花,而是陛下和娘娘替太子殿下和王爷选妃。
    “不过我猜,陛下和娘娘也没有全然回绝,否则就不会宣我们参加百花宴。”
    徐林芃吃惊,“小七你是什么时候和安亲王……”
    “五姐姐你先别管小七和安亲王什么时候,眼下皇后娘娘叫我们入宫,定是欲借百花宴,让小七、让徐家知难而退。”
    柳心想到关键之处。
    徐林芃不服。
    “我们小七除了手脚笨点,从里到外都是优点,浑身上下都在闪光,哪点配不上他安亲王!还考校!咱们徐家才该好好考校考校她皇后的儿子,年岁那般大,谁知道家里有多少美妾通房!”
    “他没有通房。”宁钰随口道。
    “你怎么知道?”徐林芃反问,连赵修那厮都成日做春梦,何况比赵修还年长几岁的安亲王。
    想到燕时前日的表现,宁钰的心情莫名很好,“五姐姐不用管我怎么知道,总之他没有通房,也没有美妾。”
    “六姐姐,女儿家的坐立行走,还有逢人见礼,我和五姐姐都一知半解,趁还有时间,你赶紧教教我们。”
    望京不比南里,行差踏错一步,也许会万劫不复。
    她想同燕时好好的,不说刻意讨好皇帝和皇后,但不能给燕时丢人,让别人嘲笑他有眼无珠。
    柳心简单思量,道:
    “时间紧迫,走路你们按平日习惯来便成,五姐姐落座时莫要含胸偻背……”
    马车从西华门进宫,停在一条宽阔的甬道口。
    刘双喜从前头的马车下来,走到徐家姑娘的马车前,客气的请徐家姑娘下车。
    三姐妹一人坐一架肩舆,由内侍抬着往后宫而去。
    “三位姑娘,过了本永巷,就是后宫,很快就到御花园。”
    刘双喜快步跟在宁钰的肩舆旁边,对宁钰提的问题也都一一回应。
    当朝皇后身边的一等大太监,之所以对一个商贾之女如此恭敬,是因为晓得安亲王的脾气,更晓得赐婚圣旨早就写好,只要这位徐七姑娘今日别犯大错,安亲王王妃之位就肯定没跑。
    御花园内。
    史妆娴倚坐在临湖凉亭内,同几个手帕交闲聊,目光有意无意飘向御花园其中一个入口。
    “妆娴,你说安王殿下那位……徐家姑娘,今日会来吗?”
    说话的是吏部左侍郎家的二姑娘,姓张,因着父亲在吏部尚书手下办差,张二姑娘平素基本都围着史妆娴转。
    “嘻嘻!”礼部尚书家的孙女王三姑娘,掩嘴轻笑。
    “张姐姐说什么呢?今日是什么场合?一个商贾之女怎么会来?”
    “是呀!”永昌侯府方五姑娘方怡容接话,“张姐姐别是话本子看多了,竟真相信起贵家公子看上风尘女,不顾双亲反对,判出家门也要与其厮守的荒唐事。”
    王三姑娘又是一阵轻笑,娇嗔道:
    “方妹妹惯常如此,想说徐家姑娘肖想安王殿下,直说便是,非得扯什么贵家公子、风尘女子,你乐此不疲,也要考虑我们的耳朵遭不遭得住不是。”
    方五姑娘打着弯儿“咦”了声。
    “我可没说,我是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人家,会想到给一街的勋戚显贵送上一篮子点心。”
    张二姑娘和王三姑娘不住尚品巷,没有收到徐家的茶果子,但都听史大姑娘说过,对此也是感慨真是小地方出来的,穷酸相难改。
    “史姐姐向来喜做好人,想必尝过那点心吧?”方五姑娘打趣儿史妆娴。
    史妆娴收束视线,嘴角挂着得体的笑容,“徐家夫人登门拜访那日,我正好逛香兰阁去了,没赶上品尝。”
    正说着,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插入。
    “嫌弃人家身份低微,扔了就扔了,惺惺作态!”
    陈国公最宝贝的嫡孙女陈嫣,摇着金线绣白鹭团扇走进凉亭。
    她一进来,亭子里立时安静下来。
    这陈嫣仗着陈国公的宠爱,在关中时就横行无忌,尤其喜欢与她们几个过不去!
    奈何人家会投胎,双亲虽死的早,但祖父陈国公是当今陛下的亲舅舅,外祖是手握百万大军的镇国大将军,她自己又同太子殿下和安亲王从小玩到大,交情匪浅。
    敢问这样的出身,谁人敢惹?
    陈嫣好似没发现人家不欢迎她,独独盯着史妆娴。
    “我劝史大姑娘认清现实,休要再痴心妄想,以为会写几首沽名钓誉的酸诗,全天下的男子都得围着你转。”
    “陈七姑娘,史家姐姐哪里惹到你了!你处处针对她!”
    永昌侯府方五姑娘实在看不下去,出言维护史妆娴,别人怕她陈小七,她可不怕。
    史妆娴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惹到这位陈国公的宝贝孙女,自打第一回见面,对方便处处看她不顺眼,分明她多次示好,真心想与其结交,对方不领情也罢,反而变本加厉奚落她。
    陈嫣斜睨一眼史妆娴,满脸不屑。
    “她哪里都没有惹到我,我就是看不得她称心如意,怎么样?”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里不一的货色也妄想嫁给她家子州哥哥,只要有她陈小七在,就休想!
    “你——”
    方五姑娘气急,正要与其理论,就听御花园一角闹哄哄的,好似来了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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