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时咬紧牙关,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从那种溺水般濒临窒息的感觉中剥离了出来。
    她的手还在抖,一想到刚刚抱过那个孩子,他和新欢的孩子,陆青时就止不住的恶心。
    她把颤抖的手掌在白大褂上擦了擦,一言不发往前走,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跑了起来。
    傅磊把佩佩交给追上来的江静,自己拔腿追了上去:“青时,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我承认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跟你开这个口,但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眼看着电梯下来,傅磊一把罩住了按键,陆青时眼睁睁看着电梯从眼前滑走,数字飞快变幻着,终于忍无可忍,嘶吼出声:“滚!”
    傅磊怔在原地,看着现在的她,依旧是熟悉的眉眼,只是添了冷厉,那双眼睛通红,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他想起乐乐手术台上的那一幕,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佩佩从自己妈妈怀里挣脱下来,拉住了他的裤脚,兴奋地晃来晃去。
    “爸爸爸爸,就是这个阿姨带我找到你们的喔!爸爸,你认识她吗?”
    傅磊拉住了孩子的小手,柔软温热的感觉让他心头一暖,即使再不好说出口的话他也要硬着头皮为孩子试一试。
    “佩佩,叫陆阿姨”
    小孩子甜甜的笑容绽放来:“陆阿姨,谢谢你”
    看着那双和乐乐如此相似的眼睛,和傅磊如此相似的眼睛,陆青时心如刀绞,疼痛从脑海里炸开,翻江倒海而来。
    “青时……”傅磊捏着孩子柔软的小手,犹豫着开了口:“我这次来是想请你救救佩佩……”
    陆青时收回扶着墙的手,目光从孩子的脸上划过,再到傅磊恳切的眼神,最后落到了江静的身上,唇角悄无声息弯起个讽刺的笑意。
    “可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这个叫佩佩的女孩子居然得了和乐乐一样的病,这种发病几率千万分之一的病都能让他接二连三遇上,还都是自己的孩子。
    陆青时想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世事可真是太讽刺了。
    “你……”傅磊上前一步,江静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腕,柔柔开了口,她这才留意到佩佩不仅和傅磊像,和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青时姐……”
    陆青时抬头,眼底都是血丝,她牢牢盯着这个女人,怨毒愤恨如跗骨之蛆爬上了她的脊柱。
    “你闭嘴,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江静被这眼神一惊,勉强定了定神:“好,那我换个称呼,陆大夫,陆医生,今天我们来仅仅是作为普通患者向一名医生请求帮助的,希望你能大发慈悲,救救佩佩吧,她还那么小……”
    话说到最后,通红的眼圈倒不似作伪,可也就是这份真情让陆青时恶心,恶心至极,恶心到头皮发麻,四肢颤抖,她怀疑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像那些泼妇一样扑上去狠狠撕扯她的头发让他们滚。
    陆青时放在白大褂兜里的掌心紧握成了拳,指甲陷进肉里,她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天底下谁都可以来求我,我也谁都可以救,唯独你”她略略扬起了下巴,轻蔑的眼神在她脸上划过:“还有你”
    看着如今依旧风华正茂西装革履的傅磊,弯起了一个冷笑:“你们不配”
    “至于这个小杂种”她的目光落到了拉着傅磊裤脚的小女孩身上,佩佩抱紧了爸爸的腿,大眼睛懵懂而无辜,因为生病过分苍白的脸上带着怯意看着她。
    “我也死都不会救”
    傅磊握紧了拳头,陆青时转身离去,她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走廊里惨白的日光灯照下来,她眯了眯眼,傅磊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语气又急又快,满是恳切地看着她,并且扯住了她的袖子。
    “青时,算我求你,求求你!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救救佩佩吧!静静说的没错,她还那么小,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再失去佩佩了……”
    他苦口婆心,一个大男人抛弃了自尊低声下气,甚至微微红了眼眶,多么像从前的她啊,为了救乐乐,低声下气求他,跑到各个科室去求专家教授,在爷爷面前磕头。
    虽然是心甘情愿,可也并不代表她能忘记这份屈辱。
    几乎是瞬间,她狠狠一扬,甩开了他的手,眼眶通红,嗓音颤抖。
    “我跟你有什么情分?!早在离婚的时候我和你就已经恩断义绝了!不,早在我为了乐乐的病情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你却和这个女人上床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别他妈再来打扰我!”
    她歇斯底里吼完,谁也没看清佩佩是怎么跑过来的,也没看清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在她抬手的那一瞬间,佩佩大声哭了起来,陆青时看着自己的手背错愕迷茫,佩佩白皙的脸上通红一片。
    傅磊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脑门,他从不打女人,想也未想一把揪起她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陆青时你他妈的有病吧?!你有什么冲我来啊!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病人,你冲她发什么火!!!”
    “我告诉你离婚这件事不关江静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说我为了乐乐什么都没做,那你又为我,为这个家做什么了呢!你的眼里心里只有你的手术!你的病人!乐乐刚出生是我妈在照顾!她一个腿脚都不利索的老年人抱着乐乐上下楼,带他玩,大晚上起来给他换尿布,翻身,喂奶粉!你为了能尽快恢复做手术连一天母乳都没喂过!你有什么资格当母亲!你不配!!!”
    孩子哇哇大哭,江静焦急的劝阻声,围观人群的议论纷纷,把陆青时又拉回到了那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
    好似一束聚光灯投下来,她无处遁形,透明的玻璃罩外站着指指点点的人群,她想往出去跑,想要大声告诉他们不是的,也想告诉那个大哭的孩子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无论哪个方向,她出不去了,撞得头破血流也出不去了,而傅磊还在晃着她的衣领,那些从未开口谈过的怨怼如井喷一样喷涌而出,将她扎得体无完肤。
    “从结婚第一天起,我从来没有让你干过家务,你连做饭都不会!你忙,忙着做手术做研究,同在一个医院一个科室的我就不忙了吗?!哪次不是大晚上的回来我还得给你洗衣服,给乐乐换尿布,还得给你把第二天的早餐准备好!陆青时,你还是人吗?!你不光不配当母亲,不配当妻子,你连做人做医生的资格都不配!”
    他吼完这句话后,空气凝滞了两秒,陆青时眼眶积攒起泪水,她颤抖着嘴唇,如鲠在喉,有什么东西从颊边掠过,带起一缕发丝飘落在地。
    衣领骤然一松,温热的血溅到了脸上,傅磊仰面倒了下去,一个黑色的人影扑了上来。
    “我艹你妈的!!!”顾衍之一拳砸了下去,鼻血飞溅,孩子的哭喊声,江静的尖叫声嘶力竭。
    不知道为什么,积攒许久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夺眶而出,陆青时扑上去拉她:“顾衍之!”
    打红了眼的人六亲不认甩开她,不管不顾又是一拳狠狠砸了下去,门牙崩落,傅磊的脸上都是血,痛苦地呻/吟了起来。
    猝不及防被推开的医生膝盖着地,疼得她眼前一黑,再抬眼就看见她一拳朝着傅磊的太阳穴打了下去。
    陆青时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她,从身后拦腰抱住了她:“住手……住手……别打了……别打了……顾衍之……”
    泪水簌簌而落,她的柔软贴在了自己背后,滚烫的泪水砸进颈窝里,顾衍之怔了怔,收回手,眼里的血丝悉数褪去。
    她抿紧了下唇,还是有些不甘心。
    陆青时扣紧了她的腰身:“我不想……不想你去坐牢……别打了……别打了……我们回家……回家……”
    锁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是如此白皙修长,那是一双医生的手,骨节分明,灵活异常。
    顾衍之垂眸看去,松开了拳头,握住那只手把人扶了起来,从指缝里插进去,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我们回家”
    她从地上捡起自己散落的衣物,一只手甩上肩头,另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女朋友,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在各色目光里大踏步离去。
    谁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出医院大门前,顾衍之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身上,拉开车门把人塞进去,自己坐进驾驶座,挂挡出发。
    她一边开车,不时看她一眼,那个人裹着她的外套安安静静窝在座椅里,一言不发看着窗外,目光空洞而没有聚焦,因为刚刚哭过,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
    顾衍之心疼极了。
    五脏六腑都疼。
    方知有不知道该怎么跟于归开口提这件事,全国冠军赛备战在即,她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来备战,闲暇时间去医院也碰不到她,她知道,是于归在躲着她,而安冉也一天一天消沉下去,似一朵枯萎的花。
    方知有不忍,但有些话必须要说,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在天台上找到了她。
    这是于归的秘密基地,她每次有想不通的事情都会来这里,这个地方除了陆老师,郝仁杰外,人迹罕至,所以当她出现在天台上的时候,于归还是怔忡了片刻,把夹着烟的手指往后缩了缩。
    那一点火光明明灭灭,刺痛了她的眼,她以前是从不抽烟的。
    于归笑笑:“压力太大了”
    确实,最近忙,非常忙,新主任的任命还没下来,陆青时挑起了大梁,底下的人也忙得团团转,她还得抽时间出来备考,今天这短暂的休息时间也是熬了两个通宵才得来的。
    方知有看着她的模样,头发扎得有些凌乱,发丝垂下来遮住因为熬夜而通红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她心里软了一下:“回家吧”
    “不了”于归把烟头按熄在栏杆上,天台上的风有些大,吹得白大褂猎猎作响。
    “晚上还有台手术”
    她说着,错过身往下走,方知有拉住了她的手腕:“小归,我没有答应她”
    于归闭了一下眼睛,可是你吻她了。
    再睁开的时候脸上带了一丝苦笑:“不论你做什么选择,都是正确的,我确实不该和一个时日无多的人争,没有什么意义,但你有没有想过,她要是一天不死你就陪着她一天,一个月不死你就陪着她一个月,要是一辈子不死的话……”
    方知有心里一紧:“我当然不希望她死,但是一辈子什么的,不可能我也做不到”
    她看着她,眼里是真挚的爱意:“我的心里只有你,我只是想在她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好好陪陪她”
    于归略略提高了声音:“为什么要你来陪?你是她什么人?她难道没有别的什么朋友吗?”
    “她和我一样,没有朋友”方知有松开她的手腕:“你有你的陆老师,你的好人姐,你的师兄师姐,你的同事们……”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她这唯一一个朋友了”
    她还记得母亲去世后,她沉溺于痛苦难以自拔,是安冉放的一场烟火点亮了她的星空。
    这和于归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是于归,她顾忌她的感受,勉强打起精神,不能哭不能难过,彼时是另一个人用她的光和热给了她温暖和支撑。
    还有那些雪中送炭的时候,安冉每一次借她钱从来不问缘由,也不会让她还,每次都说在工资里扣,到了月末发下来的时候一分都没少。
    这些恩情,她一辈子都铭记于心。
    于归咬牙:“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女朋友!”
    不知不觉,雪又落了下来,这是公历的最后一天,也意味着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陆青时拉上窗帘,手里拿着一个剥了壳的鸡蛋走到她身边,蹲下。
    顾衍之乖乖伸出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光滑的鸡蛋在她的手背上滚来滚去。
    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把傅磊打成那样,自己的手也肿了老高。
    陆青时放下鸡蛋,又拿膏药替她细细涂抹开来,薄荷的气息在屋内弥漫。
    汉堡打了个喷嚏,跑出了卧室去追薯条玩。
    她看着她的侧脸,洗过澡半干的长发挽了起来,露出洁白的脖颈,吊带裙下的锁骨旁逸斜出,眼角还有点红,自从回来就没说过话。
    顾衍之动了动嘴唇:“对不起……”
    手上按压的动作轻缓了些,陆青时摇了摇头:“你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她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她:“不过他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亏欠……”
    “不”顾衍之摇头,微微俯身,手从她的掌心里抽离出来,捧起了她的脸。
    “心甘情愿怎么能叫亏欠呢,他为你做那些事的时候,你以为他是心甘情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心怀不满……青时,在我看来情侣或者是夫妻,分手了之后再拿这些事出来讽刺挖苦挺没品的”
    “他不是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个不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因为被捧着脸,她无法低下头,只能任由泪水在眼中积攒,傅磊为她做过的那些事,顾衍之一直在为她做着,她突然有点害怕,害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会心怀怨怼。
    “那你呢……你会不会不满?我也不太会做家务……每次都把厨房弄得一团糟……明明比你大还总是要你照顾……我是不是太差劲了……我害怕有一天你也会……”
    消防教官再一次坚定地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老实说,你第一次给我煲的汤确实挺难喝的,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喝完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你的心意,你做的时候肯定比我还紧张还要小心翼翼,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一份好意呢?”
    “我还知道后来你为我偷偷去翻菜谱,学做饭,我洗完衣服之后也是你收进来熨得平平整整再挂进衣柜里,还会喷上香喷喷的香水,我每一天出门都是干干净净,香香的”
    “化工厂爆炸,卷闸门落下来的时候,也是你用手撑住了它”顾衍之拿起她的手,即使上面还有膏药味道,她也放在唇边亲了亲。
    “你说过,外科医最宝贵的东西是自己的一双手,你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救了我”
    “青时,你知道为什么最后和你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傅磊吗?”
    陆青时愣愣摇头,咬着唇,眼里一片雾气。
    顾衍之亲了亲她的额头,很温柔的,如同以前很多次一样,如羽毛拂过心间,如春风吹过断壁残垣。
    陆青时听见了雪落和花开的声音。
    “因为,我看到了你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爱你,连同你的阴暗面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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