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叶森林系列767
    作者:眉如黛
    书名:君不语
    绘者:valleyhu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2012/06/15
    封底文案:
    江边缚妖的前尘、不语痴迷的今生,
    究竟是谁忘了谁?
    为了再见死去的故人一面,蛇妖三千年修禅不语,
    却终究被心魔反噬,陷入迷障。
    而自己,不过是蛇妖顺手救下的平凡人类,
    从恩情到恋慕,一年年无法克制地加深,
    明知蛇妖心中不会有他的位置,
    却依然奋不顾身地进入心魔幻境。
    然而,焚心蚀骨的执念,在幻境中被赤裸裸地撕开,
    血泪铸就的悔恨羁绊,更让他痛不欲生。
    前世尘缘难断,今生痴念沓来,
    什麽情爱、什麽恩仇,难道终究只是一场空?
    封底文字:
    常洪嘉被蛇妖抱著,渐渐恢复了神智,看著魏晴岚笑了一笑:「谷主,我甘愿的……这等下场,都是洪嘉心甘情愿的……」
    随著这句话,彷佛有一阵妖风刮过,风里尽是刺鼻的血腥味。只听得常洪嘉颤声笑道:「要是洪嘉能早生三千年就好了,让那魅虚附在我身上,不要动谷主……」
    寥寥数句话,满满的神伤,许多常洪嘉以前因口讷、未曾说出的话,如今一一说了出来。
    魏晴岚听到这里,竟是怔住了。
    这人跟和尚一样,真是对自己很好。当初在火中来去,将芸芸香客一一救出,那麽多人都未结缘,只有这人还一直记得。
    第一章
    常洪嘉提著年货,坐在铺著稻草的板车上,举目所见,尽是一片褥子似的积雪。
    等到了驿站,车夫吁马停车,招呼了他一声:「常大夫。」见他充耳不闻,又咧嘴一笑:「常大夫?」
    常洪嘉看著无边无际的雪景,许久才回过神来,朝车夫拱了拱手:「有劳了。」
    说著,扶著路边矮树下了车,树上积雪被他随手一撑,簌簌地落了场小雪,直砸得人发髻双肩一片冰凉。眼见车夫扬鞭拴车,常洪嘉这才提起年货,慢慢地向镇口走去。
    听银镇地处山脚,镇民靠山吃山,多以采药为生。
    常洪嘉开的医馆便在镇尾,平日里门庭冷落,隆冬时节更是少有人来。镇民们平日里熟知药理,但凡头痛脑热,都是自己煎熬汤药,常洪嘉先前还拢著袖筒候在门前,逐渐便收敛心性,跟著镇中的老人一起晾晒药材,谈些「上药养命,中药养性」之事,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六七个年头,积蓄渐散,医术却大有进境。
    在镇中人看来,常大夫生得面貌白皙,笑起来自有一股温文沉静的气度,说他三句,也难得回上一句,六七年间未见他与人争吵过,若不是身形清,倒不失为一位好女婿。偏偏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生子,谁也不知道缘由。
    他一路走来,不少镇民与他招呼,常洪嘉都是拱手还礼。几户近邻看了笑起来:「常大夫,今年又是一人过年?」
    常洪嘉轻声应了一句:「今年不是。」
    邻家簇拥上来,搬了一张条凳请他坐,又沏好香茶。常洪嘉热茶入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嘴里直说:「有劳诸位。」
    待热茶凉透,常洪嘉与人作别,独自回到医馆。
    两道院门掩上,院中同样是满目银白,常洪嘉将置办来的乾货放在地上,拿起扫帚,将积雪扫作两堆,露出冻成灰褐色的土来,一个人拄著扫帚在冰天雪地里待了片刻,走到檐下,把水缸盖板上的积雪用力拂去。
    缸中清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拿手一敲,冰层便半沉了下去,倒影一花,涟漪荡起。常洪嘉怔了一怔,才把铁钩上挂著的瓷碗取下来,舀了满满一碗水。
    院中雪还未停,鹅毛大雪斜飞进屋,铺天盖地的雪花,彷佛还是旧时光景。
    常洪嘉把撑窗的竿子支起,一面端著碗喝水,一面倚窗看著雪景。
    不知过了多久,梁上忽然盘了一条小蛇,朝他嘶嘶地吐著信子:「扫雪迎客,先生多礼了。」
    常洪嘉站在原地,闻言低笑了一声:「是你多礼了。」
    小蛇在横梁上缓缓蠕动起来:「先生真想回谷?」
    说著,筷子粗细的青绿色蛇身又在梁上缠了两圈,黄色竖瞳冰冷却锐利,蛇头倒挂下来。常洪嘉从灶上取了些肉糜,掬在手心喂它吃完,这才低低笑了:「自然是真的。」
    小蛇缩回阴影中,心满意足地盘踞起来:「谷中没有肉吃,也没有酒喝。」
    常洪嘉不吭声了,直到小蛇昂起头,才低笑著说:「我知道。」
    小蛇悄无声息地游到斗笠上:「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常洪嘉已经站了起来,把包袱皮抖开,年货束好,著手打点起行李,骤然听到这一句,双手竟是微微发颤,慌忙握紧了常用的针囊:「怎麽忽然这麽说?」
    蛇盘在斗笠上,静静看著常洪嘉神魂不定地把包袱扎紧,塞进药篓,用铁叉拨了两下炭火,直到火呼的旺了起来,又幡然醒悟,拿锅盖捂灭了火源。
    屋内重新变得阴冷潮湿。直到此时,小蛇才顺著土墙游了下来:「随我来吧。」
    常洪嘉背上药篓,跟著它跨出门槛,看著院中再熟悉不过的石桌石墩,渐渐被大雪掩埋,自己却空著手,不由猛吸了一口气,正要关紧门窗,落上大锁,忽然又想起那句话,好似被冻伤了肺腑,柱子似的杵在那里。
    纵使见到了,不是更伤心吗?
    小蛇在雪地里游了一段,见他还呆站著,笑了:「先生又不去了?」
    常洪嘉肩上沾著未化的雪花,猛地上了锁,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一人一蛇径直出了镇,上了山道,路上的行人却似看不到他们一般。鹅毛大雪中,刚被人踏得泥泞灰黑的石道又变得一片白茫。就这样贴著山壁,一步一步走过悬空栈道,到了没有路的地方,地势越发崎岖起来。
    小蛇越行越快,不多一会儿便窜进枯枝老藤中。常洪嘉乍然跟丢了身影,凭回忆走了一段,猛地回头,发现连来时的足迹都被大雪盖住了。他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著,不知道绕了多久,才听见嘶嘶的响声。
    那尾小蛇盘在路口,见他追上来,又继续往山中游去,直行到一座悬崖前。常洪嘉拽紧了峭壁上纵横交错的老藤,跟著它一寸一寸往下攀爬。
    时隔七年,每一步的石坎还凿在那里。
    等下到崖底,皑皑白雪间终於有了零星的几点绿意。鹤返谷就坐落在绿意最深处,丈许的辛夷树半遮谷口,枝梢压满积雪。
    小蛇走在草甸间,身体与青草一色,常洪嘉彷佛又要跟丢了,直到入了谷,看见泼天的绿意,和一株株提早盛开的辛夷,从深紫到浅粉,百花灼灼,才真正放下心来。
    谷中零零落落地盘著十几条不成气候的小蛇,溪水上漂著木板麻绳连成的浮桥,偶尔有几座灰瓦白墙的宅邸,隐藏在开得烂漫的辛夷花後,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人烟。
    常洪嘉慢慢走到最破落的那一间,推开门,发现桌柜竹榻仍是按老样子贴墙摆放,床帐上蒙著厚厚的灰尘。他取来清水,自己擦拭了一遍才在榻上坐下,把鞋袜褪了,从药篓中取出温筋活血的药酒,揉捏起早已冻僵的双腿。
    等皮肤微微发热,推开门板,天色已暗了下来。石阶上摆好了素粥和筷箸,碗下压著一个簇新的红封,常洪嘉把糊著浆糊的封口细细撕开,发现里面照旧装著一枚铜钱。他拿著这枚钱,珍而重之地握了好一阵。
    半晌,才从袖里摸出一串铜钱,用剪子将串钱的红线绞开,把新的那枚套进去,再重新绑好。做好这一切後,常洪嘉端起碗,坐在门槛上抿了一口。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想到数重山外此时应有的热闹爆竹声,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慌忙把碗凑到嘴边,囫囵地喝起粥来。
    爆竹声声辞旧岁,若是辞别不去的旧梦呢?
    夜色中不知何时响起了阔别已久的琴声。
    日日夜夜,听见这洞悉一切、清心寡欲的琴声,不是更伤心吗。
    天明後,常洪嘉梳洗过,自行上了浮桥,每踏一步,木板都会被溪水没过,累累的卵石在涧泉的摩挲下温润可爱,手指长的白鱼,用尾巴搅著水纹。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原本从这头传来的琴声忽然又转了向。常洪嘉侧耳去听,清正的音律时而在矮灌木间,时而在辛夷树梢,顺著陡直的四面山壁往上看,四面八方都是弦声。
    他怔了怔,漫无目的地顺著竹篱走了一段,看到那条青蝮蛇盘在树上,头冲他往南撇了撇。常洪嘉笑著道了谢,往南一直上了浮屠道,到了沙池,看见要找的人正坐在沙池正中的石台上,一身绿袍深如墨色,底下玄色衬里,长发及地,膝上照例放著一张琴。
    只看了一眼,常洪嘉便神色恍惚,一张斯斯文文的脸上,笑意再也挂不住。那人静静抚著琴,五官如丹青妙手画成,眉心一道金色佛印,直到常洪嘉走上前,淡泊的琴声才停了下来。
    「谷主,洪嘉……回来了。」常洪嘉在沙池外长长地行了一揖,半晌抬头,正和那人淡漠如古井水的眼睛对上。
    常洪嘉心绪起伏,却无法挪开视线,还想再往前走,才发现失了礼数。那人白如明玉的手拿过一旁的苇杆,在沙上缓缓写下几个字:还习惯吗。
    等常洪嘉看清楚了,呼吸又是一窒,颤声答道:「都习惯,有劳谷主费心。」
    只是待他说完了,四周却久久沉寂下来,只能隐约听见谷中呼啸的风声、辛夷花落在水面的轻响。
    常洪嘉几不可闻地说:「谷主还在修闭口禅?」
    那人微一颔首,把古琴放在琴桌上,一步一步踱下石台。
    僧人修业时为减少口业,常修闭口禅,一禁语便是数十年,亦有信徒为求灵验,从许愿那日起便禁语,愿成方开口说话。细数起来,这人自初见就是这样,明明是……妖。
    就在绿衣人踏上沙池的时候,香炉里的香静静灭了,一缕残烟从铜香炉中升起。常洪嘉看著他墨绿的袍裾从沙上拖曳而过,香囊环佩叮铛有音,青莹玉光照著皎皎姿仪,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几年一觉睡醒,人彷佛还在鹤返谷,只是近乡情怯,总跨不出那一步,」常洪嘉低声说著,眼睛看著脚下:「此次回来,只想长留此处……」
    说著,已到了浮屠道上。两面山壁间是仅容一人通行的狭径,最宽处也不足四尺,裸露的石壁上刻著形态各异的佛像,头顶天成一线,光柱倾泄而下,整条浮屠道金光暴涨,密密麻麻的佛像或坐或卧,眉目祥和,一直到离地三丈处方止。
    常洪嘉的眼睛慢慢看向那人:「会不会……叨扰谷主?」
    绿衣人已经到了浮屠道外,满树杂花和他袖手青衫,彷佛画一般似真似幻地展在眼前。
    那人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广袖一拂,地上散落的细沙拢成两个字:无妨。
    常洪嘉突然鼻子一酸,连忙作揖,强笑道:「多谢。」
    等常洪嘉孤身回到小院,花凳上已盘了一尾黑蛇。那畜生似乎等了许久,见他进屋,淡淡地哼了一声。
    常洪嘉虽疲惫不堪,脸上还是笑著:「好久不见。」
    那黑蛇趾高气扬,嘶嘶问了句:「这也是你带回来的?」
    常洪嘉听得一怔,顺著小蛇视线所及望了一眼,才骤然慌乱起来。
    从医馆带入谷中的山水习作,一时疏忽,仍铺放在桌案上,画轴右侧依稀可辨一行小字:
    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等常洪嘉急急挡在那幅挂轴前,一切早已无济於事。
    黑蝮蛇看著他,微眯起眼睛:「何为巍巍远山之晴岚?」
    常洪嘉当下哑然,踟蹰半晌,才低笑道:「我带了些果脯,你尝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到底气不足。
    卷上几句题诗,分明藏著那个人的名讳――魏晴岚。淡如朝雾,清似远山,悄然来去,却如乱花迷眼,谁驱得散,谁扑得住?
    黑蛇吐著信子,看著常洪嘉把包了油纸的果脯一层层剥开:「你为谁一言而抟转?」
    常洪嘉情知谷中十馀尾色彩斑斓的灵蛇,每一尾都不好应付,只得硬起头皮,轻笑著说:「什麽抟转,不过是无头苍蝇乱撞。一厢情愿,又无计可施。」说著,乞饶般地拱了拱手。
    黑蛇这才放过他,慢条斯理地把他掌心里的果脯吞咽下肚,只嗤了一声:「都七年过去了,怎麽还放不下。何苦?」
    谷中清f,和听银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常洪嘉每日里烹粥喂蛇,清扫落叶,翻阅医书,采药熬药,半日便过去了。偶尔几声琴音,也摸不清从哪里传来。
    一日清晨,山中又下起雪,大雪纷飞,从峭壁夹缝飘入浮屠道。
    常洪嘉端了熬好的米粥,一条条去寻谷中蛇。原本盘踞在各处的小蛇,竟然都不见了踪影。他绕著竹篱,在谷中细细转了两圈,仍是一无所获,只好转身前往浮屠道,没想到行至沙池尽头,石台上孤零零摆著琴桌和瑶琴,连谷主也不知去向。
    常洪嘉想起那人已有数日粒米不进,一时间连不得擅入的禁令都抛在脑後,一步一步踏入沙池。脚下柔软的细沙每走一步都微微陷了下去,在身後留下一行清晰的足迹。四五步过後,眼前忽然吹过一阵大雾,等雾气散尽,琴桌铜炉已近在咫尺。
    常洪嘉将盘中犹带馀温的素粥匀出一碗,正要放到台上,身後突然传来清脆的玉声,猛地回头,才发现魏谷主一身墨绿长袍,徐徐朝这边走来,腰上数串环佩玉坠随著步履轻轻相撞,眼角眉梢,彷佛占尽了世间颜色。
    常洪嘉已是手足无措,急急搁下食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还未起身,那人已伸手来扶,愕然去看时,正对上那人令人屏息的面容。
    只是这一刻,谷主终年冰雪不化的脸上,并没有那麽不近人情。
    他越过常洪嘉,一级一级登上石台,将粥碗上的碗盖揭开,闻了一闻,用勺子舀了半勺,静静往嘴边送去。常洪嘉彷佛在梦里一般,低低地喊了句:「有些烫……」
    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已把粥咽了下去。
    这抹笑容如投石入水,景物尽被涟漪搅乱。常洪嘉怔怔地站著,寒冬中大雪封山,天地素裹银装,他却彷佛窥见了雪中花。
    「我在粥里放了枸杞、粳米,我……」
    他生平头一次,说得这样结巴,那人偏偏全听懂了,从碗中又舀了一勺。常洪嘉还想再看真切些,突然听见一首淡漠的古曲,五音起伏间似曾相识。常洪嘉不明所以地呆站著,石台上那人仍端著碗,笑意未减。
    琴声越发清正,声声皆在劝人警醒,常洪嘉张了张嘴,嘴唇骤然失了血色,似乎终於醒悟过来。耳边又是铮铮一阵弦鸣,大雾倏地散开,台上并没有人。
    脚边碗倾粥洒,一地狼藉。那人的真身就站在身後,将瑶琴拄在地上,指凝气劲,在沙上写下数字:此地不得擅入。
    常洪嘉仍未回过神来。那人只得蹙眉又写了几句:池中尘缘幻象如恒河沙数,故名沙池。
    常洪嘉怔然良久,想的却是这人平日里,在池上抚琴。
    在沙池上抚琴,那麽多足以令人心醉神迷的幻象,他都……不曾动心?
    「动心?也不是没有。」黑蛇盘在梁上,只探下一个脑袋,相处得久了,早知道它的话只能半信:「三千年前,谷主功体初成,正是逍遥快活的时候,忽然从外面来了一个和尚,说他生有佛性,总有一天能渡化成佛。
    「谷主当然不信,上去一番斗法,竟是败下阵来。和尚拿念珠把他捆在树上,下雨的时候,就撑了破伞,在他面前讲诸天菩萨如何苦修,如何顿悟;天晴的时候则诵读经文,揉琴礼佛。谷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受人摆布,捆了数月後,赶上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他便一心想著雷解求去。」
    它看常洪嘉听得入神,笑了几声:「这也是下下之策,遇上生死关头,借助天雷,毁去肉身,只留元神逃命……当时境况委实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所以等和尚撑著伞出来,看到被劈得不成样子的蛇尸,大吃了一惊,几乎把僧鞋踏破,才在一株辛夷下找到谷主将散的元神。
    「等谷主练出肉身,又是数载春秋。之间免不了闻著檀香味,听他木鱼声,再化成人的时候,脾气也略微变了。到了这个时候,只听那和尚说,从今日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谷主自然使出十成精力,凝神听他说每一句佛偈。」
    魏晴岚盘膝坐在沙池,琴在膝上,弦在指下。手指一拨,清平古雅的琴声便流泄而出。眼前幻象迭生,幻境中,也是这样一场浩大的雪景。天地间风声飒飒,渺无人迹,那和尚换了棉鞋棉布僧袍,领著他在雪地中走了一段,双双盘腿坐下。
    彷佛真是三千年前,那和尚也是旧时模样,眼睛漆黑沉稳,一串极长的念珠直拖至僧袍下o。鹅毛大雪里,僧袍鼓满了风,念珠被吹得啪啪作响。
    和尚说:你我还像过去那样,我说经,你挑错,挑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蛇妖,敢和我比吗?
    魏晴岚看著这幻象,琴声气韵乍乱,心魔骤生,当即双袖一拂,默默断了琴曲,眼前幻象一扫而空,雪却未停。沙上白雪,别有一番禅意。
    他静坐良久,才重新按住琴弦,清雅的琴声如丝如缕。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和尚静静站在门槛外,手里拿著扫帚,扫著院中积雪。
    那时他刚熬过雷解,成了和尚钵盂中一条筷子粗细的蛇,才爬出钵外,那和尚就回过头朝他笑了:「被打回原形了,还不老实。」
    常洪嘉听到一半,藉故跑了出来。
    浮桥边几丛矮灌木已经将枝梢垂进水中,叶点碧溪,无风自生涟漪。
    常洪嘉估摸著生火煮饭的时辰,将舀满清水的水桶勾在扁担上,一路挑,一路有水花溅出来。黑蛇跟著常洪嘉走出一段,渐渐地又多了别的蛇,常洪嘉炒菜的时候,这群小蛇便在灶旁等著,嘶嘶地吐著信子。
    修为稍浅的蛇扛不住天性,候著候著便在寒冬中昏昏欲睡,直到盖板揭开,米饭腾起一阵白雾,饭香散开,才自己醒了。饭席间鸦雀无声,一尾尾蛇像老僧入定般盘在蒲团上,直到常洪嘉吃了第一筷,蛇群才动起来。
    黑蛇几口吞咽完斋饭,正要离开,却看见常洪嘉神情恍惚地拿著筷子,久久不落箸,不由多待了一阵。待群蛇散尽,常洪嘉坐到它身边:「你今日说的,都是真的吗?」
    黑蛇咧嘴道:「十句五谗,只能半信。」
    常洪嘉摇了摇头,再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我幼时父母双亡,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到迦叶寺做和尚。二十年前迦叶寺一场大火,数百人被困火海,哭声一片,都以为要死了,是谷主踏著火进来,丈高的烈焰在他面前分作两边。我们都跟著他走,走到一半,他摆摆衣袖,便下起雨来……」
    黑蛇低声道:「千年古刹,又是故人圆寂之地,他自然会去。」
    常洪嘉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淡得不可捉摸:「我以为他是菩萨,别人千恩万谢,磕过头就走了,我一直跟著,他乘云过山,我跟著他翻山,他涉水过河,我跟著他蹈水。他本来不肯答应,最後还是让我进谷,我、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不知足。」
    黑蛇再不迟疑,断然道:「常洪嘉,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收留你?」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展颜笑了一下:「他慈悲心肠……」
    黑蛇压低了声音:「因为那人也叫洪嘉。」
    常洪嘉脸上突然褪了血色,静静坐了许久,才含糊不清地点了一下头。黑蛇仍喋喋不休:「我照他的吩咐,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不过是想断你的执念。他有多寡淡无趣、天性凉薄你不知道,常洪嘉,你还是回你的听银镇。」
    常洪嘉吓了一跳,这才与黑蛇对视:「我知道!上一回下山七年,我就在想,与其匆匆过一世,不如待在谷中。谷主救我一命,常洪嘉无牵无挂无亲戚朋友,正好报他一辈子的恩,等我老了,腿脚不便,再出谷也不迟!」
    黑蛇从未见过他如此乱了分寸,倏地立了起来,龇了毒牙作势要咬,常洪嘉仍不知闪避,脸上三分温吞、七分黯然:「除此之外,我绝无奢求。」
    黑蛇嗤了一声:「绝无奢求?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你那点花花肠子憋多少年。」说著,竖瞳眯成一线,又去吃它的斋饭。
    言为心声,心动则发,正如水到沸时,定然会腾起白气。偏偏有这样的不语君子,纵是水烧沸、烧乾,也不愿泄露出一丝一毫。
    眼前这人,好的不学,这一点倒是跟自家谷主学了个十足十。
    入夜後,谷中并没有响起琴声。常洪嘉熄了灯,掀开被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一冷,棉被下竟然躲了不少蛇,昏昏地度著冬眠。他无处可睡,只好又披上一件夹袄,从屋中走了出去。谷中辛夷夜放,和浮屠道相比,一春一冬殊然有异。
    不知不觉又走到沙池,魏晴岚竟然在台上支著头浅眠,墨绿色外袍在石台上铺开,面如月华,丝绦映雪。常洪嘉看得呆了一阵,披著夹袄,慢慢在沙池边坐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陡然回过神来,拍打起双肩的积雪。
    他站起身来,把冻僵的手拢在袖里,又看了一眼谷主,正要拱手行礼,却发现那人仍一动不动地睡著,两弯睫羽上都结了一层冰渣子,长发上点点白雪,如墨上银霜,暗绿长袍被积雪盖了大半。
    常洪嘉愣了愣,拱手行了个礼:「谷主,天寒地冻,不如暂避风雪吧。」
    魏晴岚如若未闻,一手支头,一手随意地搭在琴桌上,他惯用的那张瑶琴离他不足半寸,同样埋在积雪里。常洪嘉这才看出蹊跷,轻轻地又叫了一声:「谷主,是我,常洪嘉。」
    正赶上一阵大雪,卷起飞雪,呼地一声扫过,常洪嘉以袖掩面,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地等这阵风刮过去,石台上雪又堆高了数寸,连那人的手都埋了起来。
    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皇转身,从浮屠道气喘吁吁地折回山谷,掀开棉被,胡乱拍醒褥上熟睡的几尾小蛇,随後几步走到浮桥,伸手拨开桥桩旁早绽的几树花枝,黑蛇正盘在花下,直到被常洪嘉高举起来,才睡意惺忪地睁眼。
    等一人一蛇匆匆来到沙池,琴桌瑶琴俱被积雪盖住,黑蛇嘶地叫了一声,双目圆睁,直道:「迟了。」
    常洪嘉愕然道:「什麽迟了?」
    「幻象迷眼,神识被困,自己醒不过来了,」它游到沙边,又定定地看了一阵:「明明朔月修为大减,还敢让我在你面前重提旧事,也不怕自己听了……」
    常洪嘉低声道:「谷主他,禅法高深,不可能被困。」
    「禅法高深便不会在沙池上苦修了。为破心魔,为见心魔,谁说得明白。」黑蛇嗤道:「常呆子,我去带他出梦,三日之後,若不见成效,你再想别的办法。」说著,和随後赶至的几尾灵蛇吐信低语一阵,只身进了沙池。
    此时的沙地已被积雪覆盖,黑蛇游在雪里,带出深深一道拖痕,不多时,就来到石台下。馀下的蛇群以青蛇为首,在沙池四角布下结界,呼啸的寒风被结界一阻,雪渐渐下得缓了。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池边。
    领他入谷的青蝮蛇看了他一眼:「先生大可放心,以谷主修为,不会危及生死。黑蛇此去,会助他看破。」
    常洪嘉想起一日前自己身陷幻象的时候,种种昏头转向,若没有他人点醒,万万看不破,不禁僵站在那,有人问话才呆滞地应上一声。
    山中时日飞度,转眼三昼三夜,沙池中仍是音讯全无。群蛇除了偶尔来加固结界,大多已经散去。一尾青皮小蛇吃了几口常洪嘉掰碎的素馍,抬头劝了他一声:「先生听我一句,回去歇歇再来。」
    常洪嘉摇了摇头,眼睛下一道乌青,人已不胜疲惫。
    整整三日,黑蛇蜷卧在雪中,谷主亦是动静全无。常洪嘉看了看日影,慢慢站起身,抖擞衣冠,勉强笑了一下:「不如让我试试。」
    小蛇低声道:「你去只是送死。」
    常洪嘉竟是又笑了一笑,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会万事小心谨慎。」思索片刻,又替自己辩解了几句:「先前被幻象所迷,错在毫无防备,这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青蛇沉声道:「先生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常洪嘉脸上颇有些为难,轻声问:「我若执意要去呢?」
    小蛇静守原地,只是摇头。
    常洪嘉脸色越发惨澹,苦笑著说:「我答应你,会倾尽全力。」
    小蛇顿了顿,才道:「倾尽全力,才会越陷越深。常先生,你连我都说不过,谈何劝说谷主。」
    常洪嘉一时束手无策,在沙池外来回走著。青皮小蛇看了一阵,便把眼睛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布匹撕裂的轻响,小蛇愕然睁眼,发现常洪嘉将外袍撕成布条,首尾相接,连成一条长绳,一端绑在山石上,一端绑住自己右手,几步走到池边,用腰带蒙住双眼,在脑後牢牢打了个结:「让我试试吧。」
    小蛇一时默然,心知这样布置,就算再有不测,也能凭绳索拉回一人,这才将结界打开。
    常洪嘉听见风声暴涨,急忙朝沙池深处走了二十馀步,伸手一探,却摸不到石台边缘。他衣衫单薄,不到片刻便冻得嘴唇发紫,等摸到魏晴岚的袖角,又过去了半炷香光景,人已跟冰块一般。
    想到魏晴岚就这样过了三十六个时辰,常洪嘉一刻不敢耽搁,没等缓过气,便一手握紧了这截衣袖,一手颤抖著除下遮眼的布条,雪花纷乱,全朝他脸上扑来。眼前景物一黑,再睁开,竟看见刺骨的风雪,渐渐变成了旖旎的雨丝。
    风轻轻从眼前吹过,满目浓淡不一的绿意,如墨色在水中晕开。空灵俊逸的翠竹一根根、一丛丛笔挺地站著,竹叶舒展,偶尔有几枝还未长硬的竹枝向一侧垂去,连带著枝上茂密的竹叶阻住了去路。常洪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心知这就是谷主的梦了,慌忙把竹枝拨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
    泼天的细雨,一直无声无息地下著。细雨中,雨珠从叶茎流到叶尖,啪的一声,叶片轻颤,水珠便从竹叶滚落,重重地打下来。
    常洪嘉只知魏晴岚的神识被困此处,却猜不透是哪个方向。在这片密而轻的雨幕中,他穿著越来越沉的布衣往前赶路,每走一会,就得停下来拧一拧沾满雨水的下o。正不知要往哪边走,忽然看见南面黑压压一群山雀哗的从林中飞起。
    常洪嘉急忙掉转方向,跑了长长一段山路,估摸著快到了,四下望著,却又渺无踪影,只得不停地在原地转著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蛇妖,是我赢了。」
    常洪嘉吃了一惊,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隐隐看见一个灰色僧袍的背影:「你杀气太重,一言不发就要打。竹林细雨,正好洗净你一身戾气。」
    等常洪嘉拨开竹叶,匆匆赶过去,和尚刚好走远了。他面前,一个青年男子被佛珠捆在一棵挺拔的辛夷树上,气急败坏,竭力挣扎。树上花还未开,被碧绿纤细的凤尾竹半掩风貌。
    常洪嘉愣了一瞬,正对上青年那双极为年轻的眼睛,只长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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