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突逢变故,天下易主,回想她挺着大肚子四下躲避追兵,如若不是有那几个宫女舍身相救,她二人也无法逃出宫来,国破城亡之际小禾也依旧追随她左右。
    不辛苦的娘娘。
    你啊,说了多少次,莫要这么叫我了,当心惹来灾祸甘氏眼睛瞟了一眼门口,这里是城中的贫民所聚集的里坊,巡查不严倒也少有人路过。
    旧习难改嘛倒是小王子,大娘子该为他取名了吧。小禾看向那个玩泥巴的孩子,有些于心不忍,又有谁能知道他是堂堂梁昇宗的儿子,身为前朝王子却享不了荣华富贵,只能苟且在这破落院子里。
    好像看出了小禾心中所想,甘氏宽慰道:其实现在也挺好的,兴亡皆是百姓苦,做的不好还要背上千古骂名,不如就这样化身普通人家
    甘氏望向自己的孩子,她不需要他能够成为什么大人物,也不需要他有什么作为,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就好。
    大娘子宽心,小王子一定会健康长大,咱不说考取功名了,以后就做个生意人,挣好多的钱,寻一户好人家的小娘子,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就挺好小禾脑海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你啊甘氏无奈笑笑,若真能这样子也不错。
    他阿爷早在他尚未出生时就定下了名字,名为千秋,是希望他能把这大梁国运绵延千载。甘氏倒也不怨他,家国情仇一事她不懂,他也已经付出了代价,大梁朝覆灭,天下不再是景家的天下了。
    我呢只是一妇道人家,只期望这岁月千秋,他能不负今生就好。
    就叫景千秋吧。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甘氏着急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小禾已经出门好几个时辰了,始终没有回来,她眼皮一直跳的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阿娘,我饿小千秋依附在她身边,偌大的眼睛闪着光彩,叫人忍不住怜惜。
    千秋乖。甘氏面色焦急,抱起这个今年刚满五岁的孩子,只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今天是他的生辰,可家中已是无米下锅了,小禾信誓旦旦的把一切扛过,还说定要给小千秋一个特别的生辰礼。
    只是几个时辰下来始终等不到小禾回来。
    阿禾去哪儿了?小千秋咬着手指头问道,他可喜欢那个替他梳头发、给他吃糖的姐姐了。
    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甘氏心神不宁说道。
    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天。
    甘氏带着小千秋站在街道旁,两旁皆是围观的百姓,远远地能看见府兵护着囚车驶来。
    小千秋只看见平日亲切可人的阿禾待在一个木头架成的小房子里,披散着头发,身上穿的灰白布衣都是破洞,露出几点殷红。
    街旁的民众出奇的安静,小千秋想喊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好像是阿娘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跟随在人群后面,小千秋只觉得黑压压一片,周围的人群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位郎君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囚车里那个?不知道,前朝余孽吧,说是拿着宫里的饰品去变卖,结果被抓了现行,听说性子倔的很,一直都没供出同伙
    随着众人停下脚步,远远地好像有人在宣布什么,小千秋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周围人人都在窃窃私语,或不堪入目,或腌臜至极,有人同情,有人唾弃。
    他听不懂那些话,也什么都看不到,他只感受到牵着阿娘的手被攥的生疼,抬头看去阿娘一直捂着自己的嘴,眼角几点晶莹被她拭去。
    那天晚上小千秋梦见自己推开人群,走到了阿禾面前。
    阿禾面带微笑,打扮的很是漂亮,她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裳放在他面前,摸了摸他脸颊,也没说声再见,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罗襟湿未干,又是凄凉雪。
    阿娘?小千秋揉了揉肚子,醒来却是没有看见阿娘的身影,天刚蒙蒙发亮,环顾一周也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咕噜噜小千秋皱着眉,肚子已经饿到疼起来了,但他要懂事,阿娘最近都很晚才回来,每日吃食虽然不够他填饱肚子,可阿娘那么操劳,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腹中饥饿已经让他有些直不起腰来,连忙裹了些破衣裳,打开房门。满院子都是白皑皑的雪,雪地上有一行淡淡的脚印,通向门外。
    他蹒跚着步子往门口走去,雪不大风却像刀子一样,让他睁不开眼。
    吱呀将门打开,却见门口墙边坐靠着一个人影,衣衫褴褛,半截袖子下的手臂都是淤青,嘴角挂着一丝暗红,怀里抱着一袋小米,不曾松手。
    那是他的阿娘。
    他的阿娘为他寻来了粮食,却是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几个醉酒闹事的书生,几番挑逗不成又是一阵殴打,直到把人打的动弹不得,这才匆忙离去。
    她就这样被打晕过去,却又在冰天雪地中冻醒过来,拖着冻僵的身子,一步步往家里走着,留下身后的痕迹被漫天的冰雪覆盖,好似从未来过。
    衙门带人来收尸时只见一个五岁的小孩守在他阿娘身边,不哭不闹,嘴唇被冻的发紫也不曾离开。
    无论那些官吏怎么问他也不开口,死去的女子也无从得知身份,只能草草埋了,而那个孩子见他无依无靠索性就把他卖进了皇宫。
    虽然脑海中二人的样子早已模糊,可他永远记得阿禾,记得自己的阿娘,她叫甘如饴。
    第63章 千秋万载
    我之真名,为景千秋。
    听罢京禾说完,左玉书着实被震惊了一把,他没想到三朝老臣的京禾身世竟是如此坎坷。
    姓景,有什么来头吗?菲儿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景家是前朝皇室。左玉书嘴里淡淡说道,眼睛却是死死盯着京禾,当年的大梁国被灭,自然有他左家一份功劳,更何况眼前人是梁朝遗皇子,性质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那玉玺菲儿一下子就想通了,亏她之前还胡乱做了这么多猜想,不过如此一来京禾若是想要反叛岂不是名正言顺。
    梁国已然灭亡,你改变不了。左玉书冷冷道,当年的大梁朝确实做到了空前的强大,历代文国的掌权者也都会担忧是否有其余孽残留。
    陛下误会了,老奴从未想过光复大梁,这个身份我宁可不要。他眼中满是落寞,如果没有这层身份,或许阿禾就不会死,如果没有这层身份,或许他的阿娘可以安然无恙抚养他长大
    但同样的,我没有选择。那帮人找上他的时候,京禾自己也很吃惊,按理来说知道他身份的人只剩他自己了。
    这几十年的生活怕是他阿娘自己都想不到,拼死逃出了皇宫诞下的王子,最终还是回到了宫里,干着最为肮脏苦累的活,一步步爬上现在这个位置。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人情冷暖,见过太多世态炎凉,宫里为了一份差事争个你死我活的大有人在,宫外为了柴米油盐就卖儿卖女的屡见不鲜。
    真正的问题是出自掌权者的愚昧吗?不是的,无论换谁来都无法做到尽善尽美,那怎么样才能改变这个世间底层人民的样貌,年过中旬的他脑海中诞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要实施这个想法的前提便是天下一统。
    就像现在的陛下,您觉得您有选择吗?京禾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左玉书不免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京禾看了看他这幅神态只是一笑,陛下应当知晓老奴一身功夫还算不差,可有信心保下淑妃娘娘的性命?
    话锋一转,就连菲儿都心惊了一下,想往后挪半步都做不到,京禾那犀利的眼神像是一根绳子将她牢牢束缚住,别的不说,若是正面遇上自己绝对不是京禾的对手。
    你大可试试!左玉书将兵器直指京禾脸面,明晃晃的刀身好似能破开一切,但京禾却是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终究是少年人,冲天的戾气以及绝对盲目的自信。
    那换个抉择,不如杨太后呢?京禾笑道,明明表情一点也不阴险,可话语里竟是那么渗人。
    左玉书底气一散,他的阿娘还在苍山,京禾这是要他做出选择,不可能,两个人都是他的挚爱,不论是谁他都不愿意失去
    菲儿看着左玉书阴晴不定的脸庞,自然知道他此刻有多为难,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你究竟想怎样?左玉书厉声道。
    呵呵,陛下可知老奴为何暗中鼓舞书生反叛?京禾却是按他自己的话语接着说了下去。
    文国以文治国,自然注重科考,可那考场里多是些贪污官吏,徇私舞弊已是习以为常。
    而那些书生呢,寒窗苦读十载,一心只想做官,这没有错可是那个冬夜,就是那些所谓饱读圣贤书的学子害死了他的阿娘,而那些人已然成了这朝中的栋梁之臣。
    您可知道钦都现下有多少官员,民少官多,十羊九牧,当今天下百姓的艰苦,您该是亲眼去看看。京禾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打左玉书的脸,这种情况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细水流长自科举制度存在以来,就默默运行在黑暗之中。
    而这样的国家,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败亡也是迟早的事,他做的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
    你这是强词夺理!一旁的菲儿倒是忍不住出声,她是怕左玉书被京禾几套说辞下来给绕进去了,本来他这个皇帝做的就很不容易,面对天下大势的颓败上,很容易将这一切归咎到自己头上。
    你若真想文国做出改变,又何必把控朝政不放,身为臣子应当尽心尽力辅佐才是,说什么不破不立,没有选择,只是为了你一己私欲寻的说辞罢了。菲儿头脑清醒的很。
    如果发现一个错误不是将其纠正,而是放任不管,等酿成大祸了再将其彻底铲除,这与那些犯错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京禾被菲儿说的一愣,但随即又摇摇头,他依旧坚守自己的信念。
    淑妃娘娘当真是伶牙俐齿,只可惜很多事没有我们想到那么简单
    命这种东西,好像早早决定了每个人的走向,我终此一生想要做出改变,却是不尽人意咳咳京禾突然咳了几声,脸上的老态尽显无遗。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左玉书看着他冷然道,攻心之计亦是棋局上的策略,他自然不会上当。
    希望陛下能够如愿吧,人生一世,选条路,不退让,不更改,一直走到尽头是件幸事。那一瞬京禾的神态好似老了许多,明明才年过半百,却是形同枯槁。
    这天下三分以来,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国与国之间纷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又岂是简简单单说纠正就能纠正的,唯有一统京禾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略微颤抖着手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像是咽下一块骨头一样的吃力。
    左玉书也逐渐冷静下来,你的背后可是有人?
    逐步分析下来,他觉得京禾的目的不单单是天下一统那么简单而已,他不想复兴梁朝,话语行间里都是为天下百姓着想,做出的事却又那么荒唐。
    是老奴小看了陛下京禾再一次提起,在他长达数年的计划里,差池有很多,但都可以弥补或是用其他手段解决,唯一看错眼的就是他亲自扶持上位的这位皇帝。
    如果没有猜错他现在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一道消息,也等着外面尘埃落定。
    陛下。
    门外小年的声音传来,他不敢轻易进来,只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说。左玉书估摸着应该是赶上了,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只有眼前的问题需要解决了。
    回陛下,苍山来消息了,太后安然无恙,还请陛下宽心。
    哈哈哈还没等左玉书舒一口气,京禾就自顾自发起笑来,这个小皇帝做事还是一丝不苟、面面俱到,连苍山那一边都想到了,恐怕他才是最后的赢家啊。
    朕不是你,朕有的选!左玉书寒声道,说罢门外禁卫一拥而入,他拉起菲儿的手将其护在身后,手中兵器对着京禾。
    本以为京禾会反扑,只见他无动于衷,看着满屋子的禁卫一点也要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若是再来一世,我只盼能够有始有终。他自言自语道,手上握着那幅画卷,眼中满是柔光。
    他只记得阿禾的笑脸很好看,很是阳光灿烂,虽然记不清,可每当回想起来总是能温暖着他的心扉。
    阿娘或许会责怪他走上这么一条路吧,看着画像上没有五官的女子,他仿佛看见甘氏轻抚着他的头,对着他说道:辛苦了我的孩子,歇一会吧
    京禾猛的一口鲜血吐在那画卷上,殷红在上面蔓延开来,掩盖了原本素净的颜色。
    众人都退后一步,唯恐京禾发难,可是看他一脸丧败之色,已是油尽灯枯。
    他嘴角带着溢出的鲜血,望向左玉书,嘴里气息孱弱着道:去看看吧陛下,看看吧
    临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眼神从菲儿脸上划过,最终低下头,不再动弹半分。
    小年率人上前查看,探了探他鼻息与脉搏,而后对着左玉书摇摇头道:陛下,他服毒自尽了。
    想来是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场了,与其落个死无全尸不如痛快点。
    左玉书只是将手中兵刃交给他人,回头询问菲儿道:没事吧?
    菲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行事作为也会有冲突,或许在另一个时空这个名为景千秋的人,一如他阿娘期许的那样,娶了个样貌姣好的女子,过着平凡普通的日子。
    我没事,倒是你,以后别冲动了。之前谈话期间她生怕左玉书一个不对劲就跟京禾动起手来,无论如何她也不希望他受伤。
    陛下。小年凑近了一些,好像有话要说,只是菲儿在旁边他又说不出口。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左玉书一个眼神,周韫就会意了,当下几个禁卫立在菲儿身后。
    好,你自己也当心。菲儿知道自己留下只会成为他的累赘,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待她走后,小年这才说道:陛下,赵执谦一党已经尽数伏诛。
    秦家人呢?
    左玉书的脸色并没有轻松下来,因为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在皇城外围着。
    哼。他冷哼一声,这种情况早就料到了。
    去勤政殿。
    左玉书大手一摆,身后人禁卫给他让开一条道路,向着勤政殿直直走去,行差一步,满盘皆输。
    只有这最后一步了。
    第64章 殿前对峙
    娘娘,娘娘,您终于回来了
    刚走进晴闻殿的菲儿还没坐下歇会就见小裘神色焦急冲过来,嘴里嚷嚷着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可不就是出大事了么,当着她面自己被人劫走的。
    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菲儿无奈笑笑,这小丫头总是这样,几个月了都没能一改当初的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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