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祐(十六)
    赵岫举着一捧荷花到了慈元殿的时候,杨舒桐正好不在,殿外洒扫的小宫女回禀说她刚出去不久。
    赵岫于是自己进了内殿。
    殿内与以前并无两样,皆被宫人们拾掇得整整齐齐。赵岫见小桌上有一壶茶,随手斟了一杯,发现是姜茶,仿似早早就为自己备下了,就等人来喝。赵岫低眸浅笑,端着一杯茶饮了一口,往书房去。
    博古架上的书换了一茬,除却几本诗集,竟摆着不少古史政论,他随意抽了一本出来,发现里面夹杂着一些手迹,有时写的认真,有时随手勾勒几字几句,颇有些见解。
    书桌上摆着好几本厚厚的经文,皆是杨舒桐手写。
    她看书之时,在想什么?她手抄经文时,在为谁祈祷?
    赵岫将散乱的几本经书整理好归置在一处,撩袍坐下,抽了一张纸,誊抄了几张她写下的经文,复又想起一事,往内室去。
    刚成婚时,他心魔遮眼,差点因为那枚天鹅穿莲纹玉佩对她无礼,之后,她便将那枚玉佩挂在帐上,说是可以佑他夜夜安寝,前些日子,她又将那枚玉佩与书信一齐送来福宁殿,他病一场,她定是焦心不已……
    赵岫甩开脑中繁杂思绪,在怀中取来玉佩,照原样系在她榻边帐上。
    她不在,他也实在不知在这空荡荡的殿中能做什么,索性提上那壶将冷的姜茶,在书房继续抄经文。
    听闻,许多人用抄写佛经来凝神静气,赵岫却觉不然。
    明明每一笔落下之时,他在心里想的都是杨舒桐。
    从前微末之时,往往是赵屽领着一众太监与黄臣贵子在门外羞辱他,谷平生背后死死抵着门,怀里抱着他,双手捂住他耳朵,劝慰他:“皇子权当没有听见,门外是恶犬狂吠,莫要往心里去。”
    再大些,每次他心焦难静时,常一边踱步一边背诵夫子所教书文。
    束发之后,他心性渐熟,往往境况难行之时,谷平生便煮一壶浓浓的茶来,一壶茶之后,他总能寻得化解之法。
    当时年幼,用了许多不堪之法。现时想起来,亦无羞愧,只不敢叫杨舒桐知晓。
    “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赵岫一边写,一边喃喃念出来。
    心里却在想:我偏不作那菩萨,幼时生我相,后渐生人相,登帝后生众生相,见衣衣生寿者相。此四相,他哪一相都难舍去,可见,佛说的不一定是圭臬。
    恰逢杨舒桐着薄衫从外进来,时至晌午,日正烈。
    杨舒桐还未知赵岫在里间,边走边向后嘱咐:“取些凉凉的冰果子来,快热化了。”
    赵岫闻声,从书房出来,见桌上有一小扇,拿来往外间去。
    杨舒桐在外间的桌边提壶饮茶,清浣在旁劝告:“娘娘,您好歹注意点仪态,我给您倒在茶杯里,您慢慢喝……”
    杨舒桐牛饮一回,清浣递上锦帕,杨舒桐将不慎流在颈间的茶水擦净,往门边推她:“你也去喝点茶败败火罢,整日像个老嫲嫲似的。”
    清浣回头欲说什么,见赵岫在隔墙处立着,顿时跪下行礼。
    杨舒桐亦回头,看见他便漾出一点笑,伸手欲牵他,“肉粥味道如何?”
    清浣悄悄退出去。
    赵岫拉上杨舒桐的手,果然滚热。
    抬袖帮她把嘴边的水渍拭去,“味道不错,我全喝光啦。”
    杨舒桐又笑,说:“那午间叫御厨清淡点炖一盅汤来,你尝尝。”
    赵岫拉她坐下,为她打扇。
    清潭进来,托盘内放着一碟冰果子,亮晶晶可人得很,方从冰窖里取出来,丝丝冒着白气,还有一壶颜色艳丽的茶饮,在琉璃茶壶里盛着,里面横七竖八放着不少冰块,琉璃茶壶外壁渗出点点水迹,积水成河,一道一道地流进底下的托盘内。
    赵岫问:“此为何茶?颜色不甚多见。”
    托盘内还放着两盏精致的琉璃茶杯,杨舒桐斟了一杯送入口中,一饮而尽,呵出一口气。
    “梅子茶,清凉解暑,酸甜可口,阿岫不能饮,你还病着。”
    赵岫失望,“哦”了一声,眼巴巴看着杨舒桐又斟了两杯,皆饮尽,瞧着很是舒爽的样子。
    杨舒桐见他可怜样,笑个不停,倒了小半杯给赵岫尝,因为壶中放着冰块,放入口便觉冰凉,赵岫来不及品鉴急急入喉,留下一点甜丝丝的余味,黏在舌根。
    赵岫抿抿唇,央着杨舒桐再给他尝一口,杨舒桐只好又倒了半杯给他,“这次可不许耍赖一口全饮了,慢慢喝,这一杯完了便没你的了。”
    琉璃茶杯外壁亦如茶壶一般渗出些许水珠来,沁湿赵岫手指。他如捧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抿了一点,咂进舌尖,果真酸甜,甜比酸多一些。
    他一时贪心,又将所剩不多的一点冰茶皆饮完,杨舒桐正拈盘内的果子吃,见他喝完,取来自己的锦帕给他将手擦干,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扇子,“继续。”
    赵岫支肘撑腮,慢悠悠给她打扇,瞧她将一枚小小红浆果送入齿间,咬掉一半,抿唇咀嚼,鲜艳的汁液留在唇间,明津津的。
    赵岫一时没忍住,起身将那两片红唇含进齿间品咂一时,道:“甜的。”
    正好此时清潭重新沏了一壶温茶送进来,瞧见两人在亲吻,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赵岫坐回椅子上,清潭进来将茶放好,赵岫摸了摸,是温热的茶,便不满道:“衣衣,为何你饮凉茶,给我沏热茶?”
    杨舒桐又吃一块西瓜,“因为你生病,我不生。”
    说完挑衅般地扬了扬眉尾。
    赵岫毫无办法,趁她不注意,偷了她一颗果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果子冰凉,他久不吃凉物,一时被冰得不知所措,嘴里将那一颗果子捣来换去,好一时才缓过来。
    杨舒桐乐不可支,倒进赵岫怀里笑话他。
    赵岫不服输,又拿来一颗,这次他慢慢挟了一点进舌尖,待不那么凉了才缓缓吃尽,甜涩之味盈于齿间,好吃极了。
    杨舒桐见他爱吃,取来一茶碗,将他的那壶茶斟了半碗,捡起几颗浆果扔进去,泡了一时捞出来,赵岫一尝,果子少了些冰凉,外皮被泡得温热,内里依旧凉的,正好入口。
    两人吃了一回果子,杨舒桐身上热气渐渐消散,便觉困乏,倒在赵岫身上昏昏欲睡。
    赵岫吃完果子,偷喝了杨舒桐的两杯梅子茶,将杨舒桐抱起入内室睡觉。
    一时又瞧见他放在桌上的荷花,唉,都有些蔫了。
    安顿好杨舒桐,他去外面叫清浣取一个大瓷盆和一方琉璃花瓶来。
    清浣不知他所作何用,急急去取来。
    赵岫实在不懂花艺之术,所幸见过不少。
    他将开得极盛的一朵荷连着叶子飘进大大的瓷盆中,又剪了几支菡萏骨朵摆在周围,左右瞧了瞧,自觉能入眼,便捧着摆在外间的大桌上。
    高长的细颈琉璃花瓶里他将剩下的花叶全插进去。
    倒也不难看,花瓶好看,花朵儿娇嫩,怎么看都沁人心脾。
    赵岫将这一瓶花儿摆在杨舒桐的书桌上,细瞧一阵,自觉非常满意。
    杨舒桐睡过一时醒来,往书房去瞧赵岫,见他提笔不知在写甚么,桌上摆着一瓶奇怪的荷花,插得杂乱无章,毫无美感可言。
    她方睡醒,此手脚有些软,慢吞吞走过去靠在赵岫身上,瞧见他正誊抄自己写好的佛经,笔力锋劲,与自己的字迹成明显的对比。
    赵岫拉她在怀里坐下,往她唇上啃了一口,问她:“怎么想起来写这么些佛经?”
    虽然心中已有八九分猜想,但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想听她说。
    杨舒桐靠在他怀里合上眼睛,回他:“写着玩。”
    赵岫轻笑,冰凉手指在她额间点一下,道:“小骗子。”
    杨舒桐亦笑:“你都猜出来了,还问我?”
    赵岫将她右手拢进掌心,“辛苦衣衣了。”
    杨舒桐问他:“案上那捧荷花是怎么回事?”
    赵岫邀功请赏:“是不是很好看?我采的,我插的。”
    杨舒桐抬眸瞧见他神采奕奕,不好打击,只说:“我帮你修一修,能更好看。”
    赵岫立马放开她,取来花剪,将案上腾开。
    杨舒桐将花瓶里最乍眼的一支花抽出来,瞧见赵岫紧盯着自己,便遣他去外间问问午膳。
    赵岫出去一时,回来时将外间案上的那一大盆荷花亦捧进来,叫杨舒桐瞧。
    杨舒桐好一回扶额,简直无力吐槽,只好说:“采千林于丰卤,率四序于一甄”
    赵岫得了夸奖,高兴不已。
    杨舒桐在背后将花插好,摇了摇头。
    她的意思是他插得乱来着。
    一时清浣来请吃午膳,杨舒桐将插好的花放好,拉着赵岫去净手吃饭。
    窗外蝉鸣阵阵,夏风微过,室内偶有杯箸之声。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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