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十九)
    嫧善本打算一早起来去浏河观帮着把一些病患送到回春堂的,不想晨间和无尘闹了一回,再醒来已经快到午时了。
    正要起来,只觉得全身酸痛的厉害,倒在床上半天无法动弹。
    依稀记得好似无尘早上说叫她起来之后去厨间看一看,她一去,锅里热着一盅鸡蛋羹,灶台上放着一小碟酱醋香油的汁。
    她正好腹中扁扁,端出来浇上汁儿,尝一口,软滑咸香,真不愧是无尘的手艺。
    当下也不愁浏河观的病患了,专心将鸡蛋羹吃净,碗泡浸泉水里洗了,收拾停当,依旧如昨日戴好斗笠下山,直奔回春堂。
    还有一句,今日没忘记带钱袋。
    回春堂外,台丹正扶着一位老人出来,见嫧善从街角走来,招手扬了几次。嫧善跑过去接她手,好让她歇一歇,摸了摸她汗湿的头,见昨日那卖酸梅汤的还在墙根儿下,想是昨日里卖的多,得了甜头,所以今日也来凑运气。
    嫧善从怀里拿出一吊钱,示意台丹去买来喝,台丹自是不肯,将钱又照样塞入她怀里,嫧善只好与她道:“并非只叫你买来喝,一来我赶了这半天的路,口渴,二来咱们观里的人这几天都过得不好,今日有这么个由头,也叫大家舒坦舒坦,用不了许多钱。”
    台丹只好去买了一桶酸梅汤,两个小道士去抬了来,在油布底下分开,一人一碗喝得爽快。
    嫧善也得了一小碗,抿了一小口,甜味淡,酸味浓,日头下晒了这么久也不很凉,与无尘昨晚做的差了不少,一口喝干了。
    却见一个人鼠眉鼠眼地凑过来。
    “仙姑,您是作甚么的呀?”来人话语粘腻,叫嫧善浑身不舒服。
    台丹边上的一个小道士见嫧善茫然,抹了一把嘴开口介绍:“这位是借居观里的林孟林公子。”
    嫧善听是观里的人,才稍稍缓和,答道:“你既已说了我是仙姑,你说我是作甚么的?”
    林孟又凑近了些,嘻嘻一笑,“仙姑仙姑,自然是修仙的美人。”
    嫧善黑了脸。
    那林孟却依旧在说:“仙姑可知道,这尚甘县城里有甚么好去处没有?”
    嫧善:“你要什么样的好去处?”
    林孟将手中的碗放在地下,两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就是能挣钱的好去处。”
    嫧善:“此一时瘟疫横行,怕是没什么好做活的地方,你要不去问问官府可需要壮丁劳力。”
    林孟双手合十,作祈恳状:“我听闻仙姑是回春堂里那位道长的徒弟,可否求仙姑疼疼我,让道长作中[1],给我在这州府里寻一个活计?”
    嫧善:“师父只是受官家所托在此地看病治瘟,与官府并无交集,再者,他老人家不问世事许多年,怕是也替你寻不到什么好活计。挣生活此事,还需得你自己来,别人不知你擅做什么、恼做什么,找来的活计也不一定能十分如意,不过,我帮你打问打问,若是官中要人,我去浏河观说与你。”
    林孟见她说的恳切又拒的委婉,再不好说什么,道了谢,自去又舀了一碗汤喝去了。
    方才与嫧善介绍林孟的那位小道士蹭到嫧善身边,低语:“道姑不必理他,他本是邻县一个地主的儿子,家里突逢变故,他拐了好人家的女儿与他私奔,又无力养活,夫妻两人借住在咱们观里,那妇人觉得过意不去,常帮咱们观里做些事,他却住的如鱼得水,如进家门似的。前些日子他家里的感了时疫,他嫌他老婆晦气,镇日里又打又骂的,我们拦不住又不好劝和,他老婆日日洒泪。且他平时不好好找活干,只是一味的坑蒙拐骗,不是什么正经找生计的人,道姑不必往心里去。”
    嫧善拍肩道谢,转头又看一眼林孟,见他身边窝着一位面色枯黄的女子,颜色倒好,只是眼睛不好。
    又一想,好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养在深闺里,轻易不出门不见客的,又正是情意缠绵的年纪,自是抵挡不住一个别有所图还油嘴滑舌、见过世面的男人。
    台丹也看见了,舀了一碗汤送去给那姑娘,姑娘竟挣扎着起来福身行了礼,再观那男人,一翻白眼,靠着墙根打盹儿。
    嫧善见留青在回春堂门口,便起身去找他,问:“道长,咱们的人还有多少没看的呢?”
    道长往门内看一眼数了数,答:“没多少了,午后就能领了药回去了。”
    却见堂内出来一役,在嫧善面前恭敬行礼,道:“小道姑请里面就坐,无尘道长也在里间。粗备了茶水点心,请您歇息的。如今疫事繁杂,招待不周,还请道姑见谅,莫嫌简陋。”
    嫧善哪里敢应,忙忙作揖,“不敢不敢,师父在此处得您各位照应已是万分感谢,我若是再得您的便宜,回去了是要受罚的,再不能受了。”
    那杂役见她坚持,又兼留青道长说和,终还是算了。
    于是嫧善只在回春堂门口往内觑了觑,只瞧见了长长的队伍,连无尘的衣袖都没看见。
    未几,浏河观里的病患皆领完了药,一行人浩浩汤汤走回路。
    台丹照例与嫧善同走,走至一半之时,嫧善突然听到台丹与她脑语:“姐姐,你说人心到底是如何的?”
    嫧善讶然,转头见台丹只是平常模样。近来观中人多事杂,她每日操劳不止,  眼见着瘦弱了许多,本就比平常人家的小姑娘细瘦,如此更是翩翩若纸薄了。
    想来,浏河观内各式各样的人叫她长了些见识,自己难以消化,又无法与人道来,此话也不知她是憋了多久的。
    嫧善平日里被无尘照料惯了,好容易遇到一个全身心依赖自己的,平日里总想对台丹更好些,又怕她心中负累,只好不远不近地亲近、照顾她。
    抬手摸一摸她鬓发,说:“别人家的小孩子只会享乐吃喝,我们家的嫧善确实比别人强,不仅会做事照顾人,连想的都比别人家的孩子立意深远呢。”
    一句话闹得台丹笑也不是,轻轻推了推嫧善,得了个大红脸,含羞带怯。
    身后有人绊了一下,险些撞到台丹,嫧善眼疾手快闪身扶了那人一把,台丹扭头看到,牵着嫧善的手一笑,嫧善将她让到人群外围,手轻搭在她肩头,与她脑语:“如你所见,人心复杂,难以概之。知恩图报之人也可能受大义而无愧,路见不平者,也许他正是享受不公平待遇之中的得利者,而他无知无觉,所谓何不食肉糜便是如此。总之,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者,或正是洞察人心、明晰世事之人。”
    台丹似懂非懂,乖巧一笑。
    嫧善又道:“其实,你也不必为此烦忧,人生不过是过日子,日久见人心,你不懂别人的心,别人也未必懂得你的心,将心比心,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台丹:“那阿琅姐姐与林孟又为何变成这样了呢?”
    嫧善猜测这位阿琅许是那林孟之妻,“世事易变,人心亦然,浏河观外的大槐树每年的槐花稀稠都不同,更何况人呢。”
    台丹:“书上都说一生一世一双人,难道这世上难有恒久不变的人吗?“
    嫧善:“并非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恒久不变,男女情爱之中的永恒讲的是当下,非来日。”
    台丹:“我不懂。当下便是此时,永恒便是从此往后永久不变,怎么说永恒的情爱是当下呢?”
    嫧善:“男女情爱之中的山盟海誓、天地见证云云,不过是说他们在此时、在当下相爱得恨不能将此刻无数的延长,延长至永久,是将无数的现在迭加而成,而你所讲的永恒,包含着他们昔日的经历、当下的境况,以及未来无数的遭逢,未来不可预测,谁又能真的将自己的一生过得如同年幼之时安排好的一样呢?”
    台丹又问:“那如你所说,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吗?”
    嫧善轻笑摇头:“别人我自难说,我只讲我自己,不忘初心,把握当下。”
    与台丹说着,嫧善忽想起来,自己好似从未与无尘说过自己对他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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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尘回家之时,日暮将息,翠微山如同老僧,沉沉然、静静焉。
    他今日从山下带了羊肉,要做水盆羊肉与嫧善同吃。
    进了竹林,却见一只狐狸在竹林间的石桌上盘着,不知嫧善又在玩甚么。
    走近一看,小狐狸原来睡着了,落了满身的竹叶。
    无尘揽袖抱起狐狸进门,待他生火煮肉做好饭之后,狐狸才踏着一背的星光来寻他,腻腻歪歪的嘤嘤哼唧。
    无尘一边盛饭,一边取了一块肉逗她,让她嗅,叫她舔,就是不给她吃,气得嫧善摇身一变跳到无尘背上乱翻滚。
    无尘怕她掉下去,背着她从厨屋出来,嫧善却忽然不闹了。
    密密星光下,两人身形被月亮拉得修长。
    无尘背上宽厚温暖,嫧善忽然长长叹气,道:“无尘哥哥,我好爱你啊。”
    无尘停下脚步,却抬头望了望月亮,将嫧善抱紧。
    “我爱你。”
    标注及引用:
    [1]作中,就是做中间人、介绍人(大概就是古时候人的口头语)
    作者:首发:(яΘūщèńńρ.мè(rouwennp.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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