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年仅四岁的顾笑庸忽地就离家出走了,后面更是很少回京。连将军府的人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里面,更别提远在深宫的皇帝陛下了。仔细想来,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顾笑庸这般随意散漫的姿态,祁帝也不恼,反而伸出自己略带茧子又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顾笑庸的头,语气温和又自然:『朕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
    『陛下您说。』
    『朕这逆子对你说出了那番愚蠢的话。』祁帝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眼睛清澈又真挚,『现在所有人都叫我放过他,你觉得呢?』
    原本胜券在握神色慵懒的乌落兰忽地瞪大了双眸,藏在披风下的手死死地裹紧了,连指尖都有些微微发白。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祁帝宽厚的背影,又把深沉的目光转到顾笑庸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其余的几人,包括跪在地上的祁丰在内,显然都对祁帝忽视了自家皇后,反而问一下个小辈的想法感到诧异。
    要知道,平时乌落兰就对皇帝陛下爱答不理的,都是祁帝赶着上去宠她,她提出的要求无论多么无礼都会被全权接受。今日不过是叫祁帝放过自家儿子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居然还被祁帝给无视了?
    顾笑庸看着眉目温和又慈爱的祁帝,心底忽地一酸,散漫的姿态也不见了踪影。
    上一世时,他是非常非常敬重这位努力奋斗了一辈子的老人的。以前在现代不怎么清楚,以为当皇帝除了享受就真的没有其他重要的事儿需要考虑了,他作为名满盛京的才子,曾经多个夜晚跟在祁帝身旁帮他处理政务。顾笑庸趴在桌子上睡过去时祁帝还在批阅奏折,他醒过来时身上多了一件衣服,祁帝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手上的笔几乎没有停过。
    就这样一位爱民如子,温和圣明的君主,后面也不知为何会变了模样。
    顾笑庸上一世被祁丰推到冰冷刺骨的池子里差点儿死掉,整个皇宫内外,都在竭力地压下这件事儿,明里暗里不知道威胁过将军府多少次。只有祁帝,把他叫进了屋子里,问他愿不愿意放过祁丰。
    当时的顾笑庸看着祁帝眼里深深的疲惫,冷硬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说自己愿意。
    其实他是受委屈了的。
    就算后面和裴墨一起套了祁丰麻袋,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他还是委屈的。
    委屈自己作为一个名满盛京的奇才还比不上一个带有皇家血脉的脓包废物,委屈那些口口声声说他是大燕盛世标志的老者长辈们,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叫他放下这件事儿。
    当时除了将军府和皇帝陛下,几乎没有人站在他身后支持他。
    顾笑庸看着眼前神色温和的祁帝,这才发现对方的鬓角有些斑白了,上一世和这一世的场景相融合,叫他神色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神色凶恶地看着他的祁丰。又把目光转向祁帝,慢慢勾起了唇,近乎撒娇道:『我不想原谅他。』
    因为知道自己被偏宠了,所以才有了撒娇的权利。
    那边的乌落兰一下子站了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两丝捉摸不透的慌张和怒意:『祁方和,你敢!』
    祁帝没有理她,只是看着顾笑庸,温和道笑:『好,那就不原谅他。』
    那些憋闷了近乎两世的委屈一瞬间消失了个彻底,像是被暖阳蒸发掉了依附在骨子里的寒霜,叫人心情微妙地愉快起来。
    太子殿下被祁帝下了令,前去感念寺抄佛经,不允许带任何一个仆人,也不允许带一两银子。他穿着平生都没有穿过的朴素僧袍,无声无息地披着凉凉的秋雨去了感念寺。
    想必第二天天一亮,整个京城的人便都会知道这件事儿了。
    露气很重,顾笑庸下了皇宫出来的马车,这还没有一条街的距离,他的身上和发丝间就已经带上了些微的湿气了。
    将军府的正门紧闭着,顾笑庸便就近找了一棵树,三两下就借着树枝的力道翻了过去,还没松一口气呢,就忽地听到身后传来沉稳又严厉的声音:二郎,你怎地现在才回来?
    顾笑庸浑身上下不由地一僵,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去,对上了站在暗处的顾大将军,讪笑道:爹,这么重的露气,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顾将军背着手,缓缓从暗处走了出来,坚毅又严肃的面孔上带着几分认真:我问你话呢,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
    虽然见的次数不多,顾将军却把自家二儿子的性子里子摸了个透。每次回来必闯祸,要么就是烧了这家的铺子,要么就是打了那家的公子哥,虽然都事出有因,但是京城的权贵何其多,一不小心就惹到了上面的人。
    要不是顾将军自己的地位也不低,就凭顾笑庸自个儿惹的那些祸,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顾笑庸在京城年轻一辈,特别是在各类大家闺秀的圈子里名声很好。因为他身上带着江湖特有的侠气,遇到不公平的事儿也不管谁谁谁的家世背景如何,该出手时就出手,从来不畏畏缩缩的。他身上没有京城圈子里待久了的那种死气,就像是一抹突兀的鲜活色彩,永远活在别人的口中,神秘又叫人向往。
    京城中老一派的,特别是丞相那一派还有一些过于死板的老古董,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带着江湖气息的少年,总觉得他做事儿没规矩,不是闯祸就是闯祸。顾将军和顾大郎辛辛苦苦攒下的战功,因着他的原因都不知道被消耗掉多少了。
    简直就是一个败家玩意儿。
    也亏得顾将军一家都不怎么介意,这才勉勉强强制止住了那些指手画脚的人。
    当然,不介意是一回事儿,该管的还是要管。顾将军看了顾笑庸一眼,当即背着手往府里走,声音沉稳:跟我来。
    在皇帝老子面前都天不怕地不怕的顾笑庸,此时跟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一般的鹌鹑,怂得一批。
    第五十九章 跪下吧
    现在时辰还早,整个将军府都安静得出奇,只有一盏又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凄冷的寒风中微微摇曳着,暗色的光影跟着灯笼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像是被一只纤细的素手随意把玩着,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的味道。
    将军府很大,走廊外面的树影婆娑又阴暗,正随着秋风不停地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乱石嶙峋的假山碎石在黑暗的树影中时隐时现,又在摇晃的灯影下呈现出不同的模样,带着一种奇异的黑风山石之感,犹如聊斋里的志怪世界,似乎在恍惚的光影交错下割碎了不同的时空。
    将军府并不怎么张扬,住在皇帝封给他们的大宅子里,却没有像其他大户人家那样请大批大批的仆人丫鬟。顾将军又是个痴情的,从头到尾就娶了柳夜笙这一个夫人,所以偌大的将军府很多时候就显得格外的寂静和清冷,硬生生在繁华又热闹的京城里开辟出了一个寂静隐世一般的角落。
    曾有优雅的名士来拜访将军府,回去后逢人就说,想要隐居大可不必去偏远的山林幽竹之中,只需要一个人在将军府空荡荡的后花园里弹上一首曲子,铺天盖地的孤独和寂寥感就会扑面而来。
    上一世时顾笑庸也是适应了很久才适应了将军府的冷清和寂寥,年幼的时候三弟顾千恸还总是夜里做噩梦,非得和他一起睡才不那么害怕。顾将军和顾大哥又总是忙着军营里的事儿,顾笑庸便问他的娘亲,会感到孤独吗?
    柳夜笙微笑着回答他,她生活在这里很久了,几乎一草一木都很是熟悉。再加上她知道爱的人住在这里,不管对方去了多远,或者多长时间,总有带着满腔爱意回来的那一刻,只要想到那个时候的拥抱,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顾笑庸似懂非懂。
    但是他现在有那么一点儿理解了。
    周围很黑,秋风很凉,环境甚至说得上清幽骇人,但是眼前有沉默着走路的父亲,主屋里温暖的大床上还睡着自己至亲的家人,就忽然间觉得清冷寂寥的偌大将军府也变得温暖可爱起来。
    顾笑庸随着自家父亲走到对方的书房,屋子里还亮着灯,烛油几乎溢满了整个烛台,相必是一个晚上都没熄灭过。满屋子的书又多又杂,不过显然顾大将军没怎么看过,因为顾笑庸还偷瞄到了自己小时候放在角落里的小话本,几乎都没有挪过位置。
    书房的一面墙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这些才是顾大将军的最爱,用上好的楠木做的架子,几乎都被摩挲得抛光了,显然是经常动过的。
    二人从外面走进来,开门关门之间让秋风也跟着钻了进来,烛火被风的气流所影响,微妙地跳了一两下,整个屋子里光影都跟着跳动了几番。
    顾将军直直地往自己的座位上走,顾笑庸便在他背后十分自觉地跪了下去,老老实实得像个犯了什么大错的孩子。
    顾父还没有转过身来,就沉稳开口:跪下。
    顾笑庸开心地咧了咧嘴,无声顶嘴道:早跪下了,还要你说?
    顾父没有发觉自家二郎在心里在怎么编排自己,转过身满意地看到了安安分分跪在地上的顾笑庸,沉闷的心情微微好了一点:说吧,又犯什么事儿了?
    爹,这次我真没犯事儿。顾笑庸乖乖地把双手垂在身前,低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指尖,故意委委屈屈的,不信你去大街上问问,我还十分勇敢地救了别人一命呢!
    顾父见怪不怪,布满了厚茧的手指轻点桌面:嗯,除了救人呢?
    我这次搞了个大的。顾笑庸仰头,眉眼弯弯道,我把太子送去感念寺了,没几个月他回不来的。
    顾父沉稳点头,点到一半发现不太对劲儿,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放心,您老人家耳朵好的很,绝对没听错。顾笑庸的跑远的胆子又一点点溜了回来,整个人都张扬活泼起来,这个消息估摸着明天整个大街小巷都会知道了,不是新鲜事儿啦!
    整个京城谁人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个只会吃不会拉的废物制造机,因着将军府和丞相派不怎么对付,废物太子就天天出阴损的法子去对付将军府,虽然没多大用,但也足够叫人烦不胜烦了。
    顾笑庸微微仰头,满心满意地等待着自家父亲的夸奖,就忽地听见前方桌子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胡闹!!顾将军气得胡子都有些发抖,这种敏感的时刻最忌讳站队,你这么做不是象征性告诉陛下我们将军府要拥护五皇子党了吗?!
    顾笑庸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要拥护那个软得不行被逼急了才会跳起来咬人一口的老好人了?这不是还有个老六嘛。
    这话他没敢说,只是严肃着一张脸看向自家父亲:父亲,我们顾家辛辛苦苦时代守护的大燕,您就真的甘愿看着它被一个废物握在手里大肆玩弄?
    顾家,怎么说呢,从骨子里就遗传了老一辈的忠与义。先辈们的忠诚坦坦荡荡,因为跟对了皇帝,但是从祁帝统治时代的后期开始,这种趋势就有些下滑了,到最后面更是直接满门惨死。造成这种结果的最直接原因,太子丞相一派提供的好事儿不可谓不少,他们为了权斗死了忠义的顾家。可没了顾家,整个大燕都保不住,又哪里来的权可供他们挥霍呢?
    上一世顾家没了以后,整个大燕的惨状顾笑庸都亲身经历过,所以更加了解其中的酸楚和悲惨。
    他抬着头,眼神坚毅且认真的看着自家父亲:爹,我们顾家守护的是整个大燕,而不是那个姓祁的皇家。若是姓祁的当不好明君,整个大燕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那我们的愚忠又有什么用?
    这是顾将军第一次从自家二郎身上看到除不修边幅以外的神情,其中的肃穆和认真之意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位守卫边关的将士。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却恍惚间觉得对方的腰背是从所未有的挺拔和坚毅,就像是站在雪山之上孤独地屹立了十几年的青松,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看尽了世间最真实的百态。
    顾将军摆摆手,让自家二儿子站了起来,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清水,叹道:这些话,你大哥也同我说过。
    顾笑庸一怔。
    顾将军哪里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他经历的生死离别太多,人至中年,就越宝贵身边还活着的重要的人。越迟作出选择,就好像可以延长这表面上的和平时间,让他周围的人过上一段安心的日子。
    他叹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刚毅了一辈子,到现在软弱得还不如自家儿子,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又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道:那就选五皇子吧。
    不。顾笑庸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压六皇子。
    顾将军皱眉:你久不在京城,你可知六皇子他
    我知道。顾笑庸轻笑,我什么都知道。
    六皇子有谋略有野心,最重要的是下得去狠手。从上一世他轻而易举就把太子殿下做成人彘就可以看出来,那个时候的大燕可谓是彻底乱了套,六皇子殿下还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拢了一大批心腹,实在叫人佩服。
    只可惜顾笑庸死得早,不知道六皇子最后有没有登上皇位送天下一个太平。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有些亮了,将军府的丫鬟仆人们也开始慢慢有了动静,遥远的东边侧宅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逐渐唤醒了沉睡中的将军府。
    有打扫的丫鬟打着哈欠来到书房,一开门就看到和平地坐在椅子上交谈的父子两,不由得微微睁开眼睛,满脸的惊诧与不可思议。
    天知道,二公子每次回来都会被老爷给狠狠惩一次,不是跪一宿就是饿一宿,这次居然这么和平,着实叫人诧异。
    丫鬟退了出去,觉得这样大好的父慈子孝的光景必须让夫人看上一看,一脸喜色就连连忙忙冲去了夫人所在的主屋,恨不得把这个大好的消息昭告天下。
    这一次的胜利会晤,让顾将军对自家儿子有了很大的感官。他心情甚好,还贴心地给自家儿子倒了一杯水,忽地想起了什么,随意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把太子殿下弄到感念寺的?
    哦,是这样。顾笑庸淡定地接过水,凑在嘴边喝了一口,语气随意又自然,我当着陛下的面,说他想要强迫我。
    这话说得文雅。
    里面的意思却不怎么文雅。
    顾将军的胡子连带着心脏都抖上了三抖,手中盛满了清水的杯子都洒出去不少。
    于是随意地穿上了外套匆匆忙忙跑过来,想要看自家丈夫和儿子相谈甚欢的场面的柳夫人,还没到门口呢,就听得里面传出震怒的声音:
    顾笑庸!!你给我跪下!!!!
    第六十章 顾大哥
    天色已经大亮,穿着朴素的几个丫鬟安安静静地缩着脖子站在书房门口和桌子旁边,她们素净的长纱襦裙垂在脚踝处,看起来乖巧又平静。
    今日少有的出了太阳,暖洋洋的光线穿破厚重的云层洒在大地上,三公子的仆人们连忙趁着这个时间把自家公子浩如烟海的书从屋子里搬出来,又把它们一本本翻开了放在架子上,书墨的味道随着阳光的照射一点点散发出来,叫整个地方都充满了令人沉静的气息。
    顾千恸一边整理书籍,一边嘱咐自己的仆人们动作轻点慢点,别把他的宝贝书给弄坏了。将军府很大,他的院落也不小,却还是放不完那些一堆又一堆的书。仆人们合计了一下,就把多余的书抱到了老爷夫人的院子里,一本一本地摊开晒着。
    随着太阳的移动,顾千恸额头上慢慢地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身子骨本身就不怎么好,劳动了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就累得几乎走不动道了,干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完全没了平时那种书生特有的内敛和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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