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刺目的阳光顺着窗户的灵柩洒到床上时,小孩儿才揉着自己肿得像个金鱼眼的眼睛慢腾腾坐了起来。他在床上楞楞地发了好久的呆,这才慢慢回想起自己昨天都干了些什么事儿。
    想完后,像个小大人一般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即便肿得跟个金鱼一样,他也有本事儿把眼睛睁得极大,里面透露出浓浓的不可置信和绝望。
    他,昨天都,干了些,什么???!
    那个白衣的少年明显是救了他一命啊!他是怎么做到委委屈屈满脸鼻涕满脸泪的向对方撒气的?!
    还坐在人身上打人!!
    外表是个小孩儿,灵魂却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深感羞愧。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耳尖耳廓红了个透彻,还大有向脸颊蔓延的趋势。
    顾笑庸羞耻地跪趴在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桃木老人牵着幼童走进来时,就看到自家大徒弟像一条蠕动的毛毛虫一般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他辛辛苦苦从外面买进来的竹床都几乎要散架了。
    简青竹尚且说不了话,看着床上偌大的毛毛虫整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嘴里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他看了看床,又看了看身旁那位自称为他的师父的老人,眼里尽是不可思议。
    大约是没想到这个和蔼的老人居然会在床上养这么大一条虫子吧。
    桃木老人抽了抽嘴,看大徒弟这个活泼的样子就知道他没被昨天的事儿影响。把手背到身后,桃木老人缓声道:徒儿,为师让你背的《草木本经》背到哪了?
    床上的身影一僵。
    哦,那就是一点儿没背了。
    心下了然,桃木老人却没有多责怪他的意思,走到床边拍了拍顾笑庸的屁股:出来,看看你师弟。
    师弟?!顾笑庸一把掀开了头顶的被子,约摸是在被子里闷太久的缘故,他的脸色被憋得通红,却还是一脸兴奋的模样,师弟在哪?
    喏。桃木老人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幼童,他叫简青竹,你这个做师兄的,以后要多多照顾他。
    顾笑庸上一世时也有这么个师弟,只是他在医谷没多久就自己溜了出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是何时被捡回去的,现在倒是知道了。
    年前的幼童安静又毫无生气,看起来冷漠又死板,倒像是个没有注入灵魂的躯壳。
    顾笑庸却不嫌弃他木讷寡言的样子,眼眶一红就冲上去把幼童抱在了自己怀里。
    简青竹死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说什么他也要好好护着怀里的这个人了。
    第八十六章 红毒蛇
    葬雪山庄的叛乱很是麻烦,若是不去管一下,估摸着这个百年的大家族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就灭亡在雪山崖顶了。
    城主把喻雪渊送了过来,第二天就急匆匆地赶赴前往葬雪山庄的路,他需要去帮助葬雪山庄的庄主去把叛乱给平息了。
    桃木老人也是很忙的,虽然医谷是他自己找的居住的地方,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在这里。要么是出谷治病救人,要么就去谷外延绵不绝的大山中去照顾的他的药园子,常常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他一走,偌大的医谷就只有顾笑庸是一个管事儿的小主人。小孩儿把师父交给他的药书一扔,乐颠颠地就带着自家小师弟和谷里的小药童下河摸鱼上山打猎,一天到晚沾花惹草,到处惹是生非。
    顾笑庸性格也是在这个时候慢慢转变的,不再像之前那样整天沉默寡言的。他长得漂亮娇俏,再加上为人开朗,没有一点儿主子的架子,谷里人都喜欢他,很快就混成了孩子王。
    而被城主留下来的喻雪渊,就一直待在桃木老人给他安排的木屋子里看书。从早上到晚上一直端坐在窗前,除了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见他出屋子。
    屋外桃花开得热烈,阳光也灿烂至极,无数的鸟儿在桃枝上吱吱叫,远处隐隐传来那群小孩儿玩闹的笑声。喻雪渊却丝毫没有被这些影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屋子里,看起来几乎与所有的热闹和嘈杂都隔绝了。
    顾笑庸有心想带他玩,但是经历过第一天见面那种尴尬的事儿以后,总觉得心里别扭,拉不下面子去巴巴地找人玩。再加上喻雪渊自个儿待在屋子里不愿意出去,似乎外面所有的热闹都不及他手里洋溢着墨香的书,顾笑庸就更不敢去找他玩了。
    不过为了表示谢意和轻微的抱歉,顾笑庸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素白的花瓶放在喻雪渊的桌子上,每天雷打不动地放一只含苞待放的桃花进去。桃花盛开得很快,早上还是含苞地模样,到了下午差不多就全部盛开了。
    喻雪渊不愿意去看屋外的桃花,顾笑庸就把桃花放了进来,给予他热烈的阳光和柔和的春。
    看书看累的一些间隙,喻雪渊放下手里的书,一股清甜的桃花香就会悄悄地洋溢在他的鼻息之间。恍然间抬头看去,瓶子里的桃花不知何时已经盛开了大半,悄悄地爬上他的眉头和发丝之间,像是在无声地讨好。
    像极了那个满身桃花味儿的小孩,悄悄地把花枝送过来,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眼里尽是隐藏不住的小心翼翼和纯净的花。
    他从雪山深处来,本不愿意沾染这世间的尘埃。带着极致的冷漠和厌世,终究是要回到那千里冰封的雪原的。可偏偏这个小孩儿,挤破窗户也要要放一只桃花进来,要赠予他三分的阳光和春色。
    外面嬉笑打闹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远去了,喻雪渊折下一小枝爬上他眉梢的桃花,又淡淡地垂下眸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一片静谧,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放下手里的花枝,喻雪渊的目光冷漠地看向门口:进。
    屋外的人也不客气,直接双手拉开合拢的大门,这人却不是喻雪渊意料中的小孩儿,二十一个脸颊通红,双眼混乱不安的药童之一。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急急忙忙道:喻喻公子大师兄他他掉进河里面了!
    心里轻微地紧了一下,不过却没有引起过大的情绪波动。喻雪渊淡淡地抬眸,声音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与我何干?
    那药童要急哭了:大师兄是为了救我弟弟才掉下去的,他把我弟弟送上岸之后就没力气了!谷里那些会武的仆人们都不熟悉这里的地貌,瞎糊涂地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大师兄!
    大约也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慌里慌张地跑来寻求喻雪渊的帮忙的。
    今天顾笑庸带他们到谷外的一座比较安全的森林里玩,因着春夏交替的缘故,高山上的冰雪融化得很快,水流湍急,顾笑庸还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不要靠近河边。
    只是那个药童的弟弟过于年幼,对这些还没有什么概念。看到河就以为顾笑庸要像以前那样带他们摸鱼玩,眼睛一亮就脱了衣服跳下河去了。
    这河水湍急,河底里还有许多碎石和无人清理的水草,那幼童掉下去就怕不上来了。顾笑庸算是这群人里年纪稍长的,当即就跳下去救人了。
    那幼童挣扎得厉害,顾笑庸一边躲避河底的水草和碎石,一边还要花大力气拉住对方。等到好不容易把人推上岸时,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脚底一滑就直直地栽进了湍急的河流中。
    小孩们刚开始以为这河水跟谷里一样的安全,还觉得顾笑庸在和他们开玩笑,都笑嘻嘻地待在岸边等待顾笑庸从水底里钻出来。还是最年幼的简青竹察觉到不对的,他不会说话,便红着眼眶跌跌撞撞地往河边走,嘴里还着急地啊啊叫着什么。
    小孩儿们这才惊觉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露出水面了,慌慌忙忙地跑去谷里叫上了所有奴仆出来帮忙。只是他们会武也没用,这里找找那里找找,就是找不到顾笑庸。
    喻雪渊的余光看到了自己桌子上的桃花,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桌面,冷冷道:你家大师兄大不了就是被淹死,死了才自在,你让我救他作甚?
    那药童直接呆滞住了,似乎不敢置信如此残忍冷漠的话语出自一个看起来翩翩又俊秀的少年郎身上。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喻雪渊又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桃花,微微皱了皱眉,翻开书继续看书去了。
    是夜。
    所有人都拿着火把,嘴里不停地叫着顾笑庸的名字,还有小孩儿们慌乱的喊叫声和啜泣声。
    医谷周围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草毒虫,桃木老人出谷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千万不要踏进山里半步。
    桃木老人的药园子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所有人都谈之色变,所以拿着奴仆都不敢走远,只在这片安全的森林里找人。但是那条河是直接贯穿东西的,在这么一小片地方找人渝衍日报社,与刻舟求剑有什么区别?
    远离人群的大山深处,层层叠叠的各种参天大树和草药遮住了清冷的月光,只留下一些极少的碎片光斑洒在地上,让人能够勉强看清楚这里的全貌。
    河流到了下游就分成了许多分流,顾笑庸顺着其中一支分流往下,也亏得分流的河水和速度都减弱了许多,他抓住一根延伸在河里的树根才勉勉强强爬上了岸。
    浑身都湿透了,顾笑庸晕乎乎地在原地昏睡了许久,这才悠悠转醒。醒来时全身都没有力气,肚子还饿得发疼,也幸好现在处于春末夏初,天气没有那么冷,还不至于感冒发烧。
    顾笑庸艰难地爬到大树下,借着大树外冒的树根缓缓地坐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查看身上的伤势,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腿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青紫一大片,脚踝还扭伤了,肿得老高。
    身上细小的伤口经过长时间的河水浸泡,已经微微发白了,丝丝血液从伤口处留下来,趁着顾笑庸原本白皙柔嫩的皮肤,看起来颇为惨不忍睹。
    他脱下身上黏糊糊的衣裳,桃木老人让他背的药草书籍也总算是起到了一些作用。较为普遍的止血化淤的药材他还是能认出一些的。艰难地站起身走过去采药,又把药放嘴里嚼烂了敷在伤口上,顾笑庸就再次昏迷了过去。
    到了深夜,森林里的温度急剧下降,顾笑庸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起了高烧。浑身温度滚烫至极,幸好周围的小虫子不喜欢他腰上挂着的药囊的味道,纷纷离得远远的。
    药囊是师父特意为他准备的,能够驱赶大山里大部分毒虫毒蛇,被河水这么长时间地浸泡过,药性大部分都散在了河里,以至于威力小了许多。
    这个结论还是顾笑庸迷迷糊糊醒来时得出的。
    毕竟一醒来就看到一只浑身通红的蛇倒挂在树上,一双蛇瞳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还嘶嘶地吐着信子,任谁都会联想到这个结论。
    顾笑庸简直都快绝望地哭了。
    说他运气不好吧,他能在掉进湍急的河流里还可以活下来。说他运气好吧,他又在森林里遇到了明显是有毒且极具攻击性的毒蛇。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森林里起了雾,看东西时不怎么清晰。顾笑庸也不敢轻举妄动去冒犯那条蛇大哥,只好又闭上眼睛,假装已经死得透透的。
    蛇吐着信子的嘶嘶声一只萦绕在耳边,对方冰凉又带着些许粘液的身躯直接放了一截在顾笑庸的颈窝处,冷得人发颤。
    顾笑庸闭着眼睛,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蛇是要一口毒死他呢,还是用蛇身绞死他?
    第八十七章 桃花谷
    面前扑洒的腥味忽然浓郁了许多,伴随着蛇嘶嘶的声音还有令人极其不愉快的冰凉。
    顾笑庸知道,那条蛇要开始咬人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久久没有袭来,挥之不去的腥臭感也消失了许多,萦绕在鼻尖的是轻微的雪的味道,感觉干净又冰凉。
    小孩儿悄悄地睁开眼睛。
    那只鲜艳的深红色毒蛇此时牢牢地缠绕在了一只白皙的手臂上,它的头被对方漂亮的指尖死死地钳制着,似乎还想要挣扎,身体紧紧地缠绕起来,想要让捕捉它的人类因为吃痛而放开它。
    然而对方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只是淡淡地垂着眸子,看向坐在树旁的小孩儿,语气淡淡的:我以为找到你时,你会一直在哭。
    顾笑庸楞楞地看着他。
    喻雪渊换下了他那身宽大雪白的衣裳,此时穿着的是一身黑色的武打劲装,手腕处被深色的布条紧紧缠绕起来,显露出它的力量和本领。他的头发不像以前那般披散下来,此时却是高高束起的,看起来利落又帅气。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顾笑庸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这边已经距离医谷很远了。
    要不是他顺着湍急的河流一直在飞快地往下游掉,仅仅是走路的话,一天一夜也到不了这个地方。
    喻雪渊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居然还能保持浑身整洁还不喘气儿的,着实有些厉害了。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起来,森林里的雾气也散了不少,远方传来布谷鸟幽远又静谧的啼叫,带着深幽空谷的雾林意味,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其中的神秘和精彩。
    你们医谷该换一批仆人了。喻雪渊垂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轻而易举又干脆利落地削掉了那条蛇的脑袋。蛇的身躯仍然紧紧地缠绕着他,不过很快就缓缓散了力气,像是一条从树枝垂下来的枯萎藤蔓一般带着死气。
    他们知你落水,连顺着河流的下游来找你都不愿意。喻雪渊把蛇丢到一边,缓缓地半蹲下身子,平视着眼前的小孩儿,你就不怕某一天他们为了其他的东西而背叛你?
    顾笑庸见喻雪渊冷冰冰的模样,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心里却并不怎么在意:是师父嘱咐过他们,让他们不要随意出谷的。
    眼看喻雪渊就要开始皱眉,顾笑庸连忙补充:大家都是人,想要自己活下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没有谁天生就必须为谁卖命的。
    他们因为钱财才来的这。顾笑庸摸摸鼻子,我们又怎么能奢望他们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找我们呢?这买卖多不公平啊。
    上一世将军府落魄的时候,除了管家和一个无处可去的憨厚马夫,其他丫鬟仆人全都毫不犹豫地拿了细软跑掉了。还是顾笑庸堵在小巷子里,在他们或祈求或着急或怨毒的目光下掏出来怀里的卖身契,又一张一张地发还给了他们。
    每个人都是自由人,想要活命,再正常不过了。
    与其失望,还不如这样释然一些,很多事情都会好很多的。
    喻雪渊显然没想到这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儿还有这样的觉悟,他抬手,轻轻触了触小孩儿脸上的淤伤,语气淡漠至极:即便是这样,你也要为那群仆人说话?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伤口,顾笑庸龇牙咧嘴地躲开了:不是替他们说话,只是觉得没必要。
    喻雪渊冷哼一声,站起身来睥睨着小孩儿:如果我不救你,你猜他们是会继续找你。还是直接放弃,向桃木老人汇报你死亡的消息?
    那肯定是后者啊。顾笑庸一脸的不可理喻,不过他们是因为我才被师父雇佣过来的,如果我没了,他们估计也没钱可赚。
    属于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也会就此失去了我师父的青睐,以后生了什么大病啊我师父也不会管的。顾笑庸分析得头头是道,失去了江湖神医的信任,这种江湖势力,估摸着其他人也不愿意与之合作。
    那他们的家族,以后可能就落寞得不成样子了吧!顾笑庸笑嘻嘻的,衬着他那张软乎乎又漂亮的小脸蛋,就像是个完全无害的小公子。
    任谁也想不到他看似善解人意的背后还隐藏着这一层。
    上一世面对那些偷了将军府的细软逃出去的丫鬟仆人也是这样,顾笑庸虽然大大方方地把卖身契还给了他们,却叫裴墨暗中散播消息,那群将军府的仆人是些背主自私的玩意儿,想要拉他们成为自己的手下仆人,还地得掂量掂量自己家的钱够不够他们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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