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大汉。他敲了敲许湘湘的屋子,低声道:夫人,快跑吧!不知是谁泄露您做的那些事儿,家主他正提着刀往这边赶呢!!
    许湘湘却并不慌张,她慢条斯理地从梳妆盒里拿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粉,又把药粉打开洒在了燃烧的蜡烛里。
    平稳的烛火猛地向上蹿了蹿,像是张牙舞爪的死亡一般直直地扑向屋子里的人。又在即将贴近女子的一瞬间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显得乖顺无比。
    只是它的颜色比寻常烛火要深上许多。
    貌美的女子把锋利的珠钗藏进了袖袍里,静默地坐在镜子前,等候着她丈夫的到来。
    听说了吗?昨晚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什么大事儿?
    那冯家堡的堡主冯逆龙,昨晚死在了一个女人手里!现在尸体还在那屋子里晾着呢!!
    嚯?!那个女人是谁,怎地这般厉害?
    嗐,不就是冯逆龙前段时间娶的那个美妾嘛?听闻她和许多人有染,冯堡主昨夜气势汹汹地提着刀就回去了,没想到居然被反杀。
    那那个女人现在如何了?
    划花了自己的脸上吊自杀了呗,血从脸上流下来,一直滴到地上。那场面,啧啧啧,我一个大男人看了都觉得害怕。
    嗤那个冯逆龙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听闻这个美妾是他抢娶回去的。死了也好,活该!
    恶人自有恶人磨,一个土匪,一个婊。子。两相伤害,干净的不还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嘛。
    确实确实,那真真是皆大欢喜了。
    城主府,会客厅里。
    温润的公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氤氲的热气从茶杯里蒸腾出来,模糊了他纤长的睫毛和俊秀的眉眼。
    孤城主坐在首位,虚虚地眯着眼睛,看样子快要睡着了。
    小婿已经命人把冯逆龙和许湘湘的尸体处理妥当了,也写了信给少堡主冯坤,想必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带人过来运走这两个人的尸体。
    江尧站在正厅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岳父,此事并不算重大,没有必要惊动您。
    你的意思孤城主指尖轻点桌面,声音淡淡的,是老夫连问都不能过问一下了?
    绝对不是!江尧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很是惊慌的模样,小婿只是担心您受累。
    孤城主却懒得理他,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耐烦:出去。
    江尧一怔,又很快处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躬身行了个礼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一旁嗑瓜子的钟里吐掉了嘴里的瓜壳,奇道:老孤啊,我看你这女婿做事儿还算得体,整个漠北城都被他管理得整整有条的,你怎么这么不待见他?
    我看你是年龄大了。孤城主对钟离翻了个白眼,他这叫野心太大,哪能和得体扯上关系?
    钟离一噎,默默放了一颗瓜子在嘴里,转而把目光投到了喻雪渊身上:喻小友啊,跟叔唠唠。
    喻雪渊坐得笔直又霁月清风,闻言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抬眸笑道:您说。
    这冯堡主的事儿,和你有关,是吧?钟离翘起二郎腿,随即又扔了一颗瓜子在嘴里,他那姬妾偷。情一事儿我可就只告诉了你和顾笑庸那小子。
    一旁的孤城主不乐意了:我这学生从小就正直乖顺,你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阴损?
    渊儿的功夫比我家华矢还要高上一层,他想杀人可以直接去杀。孤城主说着说着还觉得挺骄傲,哪能用告密这种不正当的法子?
    喻雪渊轻笑:先生说的是。
    告密的是影大,关他喻雪渊什么事?
    钟离见这师徒俩一唱一和的模样就来气,把身上的瓜子壳拍到地上,邋里邋遢地就走出了会客厅。
    这老孤显然比他还不了解自己的徒弟,谁说武功高就得亲自动手杀人了?
    像喻雪渊这种智商高的小狐狸,就喜欢借刀杀人。
    钟离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担心起自家徒弟来。
    洛胤川那小子跟自己一样是个横冲直撞的主,论心机完全比不上喻雪渊啊,以后吃亏了怎么办?
    顾笑庸也是,怎么就看不到他徒弟的好,偏身跟个满肚子坏水儿的狐狸搅和在一起,也不怕自己被吃干抹净。
    走着走着,钟离忽地停下来,右手握拳砸向左手掌心,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可以把顾笑庸五花大绑绑到我徒弟床上,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信喻雪渊还能把人抢回去!
    与此同时,远在天边的洛胤川,会客厅里的喻雪渊,还有沙漠中的顾笑庸都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孤华矢很是紧张地看向顾笑庸:怎地在沙漠里也会打喷嚏,莫不是昨夜受寒了?
    沙漠里的气温昼夜温差大,到了晚上就格外的冷。再加上现在是冬天,那温度更是寒得人发指。
    他们的脚程很快,昨夜却没有找到避风的石头。孤华矢和顾笑庸生了火,又喝了不少酒,身体才慢慢暖和起来,最后还是缩在两匹狼的怀里睡着的。
    顾笑庸用手摸了摸鼻子,不甚在意道:没有受寒,应该是被谁给念叨了。
    被人念叨就会打喷嚏是中原人的说法,漠北城的人虽然有所耳闻,却并不怎么相信这一点。
    孤华矢坐在黑色的狼匹身上,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皱着眉往后挪了挪身体,又拍了拍自己身前空出来的一小块位置:顾兄,你且快快坐到我这里来,我内力深厚,可以保证你不受凉。
    顾笑庸懒得理这傻小子,他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沙漠,皱眉问道: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一只猎物也没有见到?
    这里已经隐隐可以看到一些沙漠里特有的植物了,再往前走大概十余里就是因为河流汇聚而出现的绿洲湿地。到现在却连一只动物也没看到,着实有些怪异。
    孤华矢挠了挠脑袋,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通常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沙狐或者苍狼了,再不济天上也会出现一两只秃鹫。
    这么安静,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顾笑庸摸了摸下巴,问道:什么情况下沙漠里的动物不会现身?
    有沙尘暴的时候吧?孤华矢回答,它们会躲起来,避开沙尘暴。
    看四周万里无云,一丝风也没有,也不像是有沙尘暴将要来临的样子。顾笑庸又问:还有呢?
    遇到了它们不喜欢的东西。孤华矢笑了笑,如数家珍地点着自己的手指,比如气味,声音,或者潜在的危险。
    顾笑庸摸了摸身下的白狼。
    如果说是有什么不同寻常气味和危险,他和孤华矢的狼不可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那剩下的可能,就是在不久之前这里出现了什么覆盖面很广的声音,让栖息在这里的动物们很不喜欢。
    第一百零二章 祭祀台
    射弈比赛结束后,除了评选出能力上佳的青年才俊以外,还要举行一场极其盛大的祭祀仪式。
    祭祀,敬的是沙漠里的神灵还有暗河源头的那位雪山上的少女。漠北城世世代代的人们都依赖着它们生活,对此抱有绝对的信仰和恭敬。也因此所有漠北城的人都极其看重这场祭祀仪式,仪式的祭奠者也必须为德高望重的孤城主才行。
    祭祀台设立在漠北城的正北方,那里地势陡高,从台上往下看去,可以大致地浏览到整个漠北城的全貌。
    一路上洒满了白色的圆形镂空纸片,路的两旁也插立着比人要高上一尺的木棍,木棍以白纸包裹,最上方却是层层叠叠花纹极其繁复的白色布匹,长长的白纱从冗高的顶端垂下,随着风的吹拂轻轻摆动着。
    其间还夹杂着环佩叮当的白色玉石,玉石在布匹白纱中叮当作响,发出极其清脆又悦耳的声音,像是冬日里的泉水冲击布满了白霜的碎石一般,叫人听之而心神透澈宁静。
    路的两旁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或神色兴奋,或肃穆认真,或低头祈福,从黄发垂髫到耄耋老人,无一不在。不管是漠北城的本地居民,还是从中原来的商旅侠客,或站或立,都扬着脖子等待祭祀队伍的到来。
    而在万众期待中,却有那么一些人不动声色地互相对视,随即又悄悄地用浸润了水的布巾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眼中尽是一片肃杀之意。
    江尧拢着袖袍站在高台上的侧边,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总揽全局,自然看清了底下某些人奇异的举动和眼中的杀意,却显而易见地故意忽视了。
    他站在高台上,萧瑟的风从他身后席卷而来,又几乎笼罩了整个漠北城。见时机一到,江尧拢在袖袍里的手便轻微地动了动,某种白色的粉末顺着袖袍之间的缝隙悄悄地洒了出来,又顺着风的方向落在了下方每一个人的口鼻之间。
    咚
    咚
    咚
    只听得三声沉闷厚重的敲鼓声自城中响起,在萧瑟的寒风中带着极其严肃又古老的意味,一声声地敲击进人的脑海和心中,叫人精神都不由得为之一震。
    众人扬长了脖子望去,但见一黑一白两道欣长的身影自路的尽头缓缓走来。
    走来的白色身影,穿着一身极其复杂又华丽的白色衣裳,衣裳上布满了蓝色的玉石和漂亮的铃铛,走起路来环佩叮当,与路两旁的玉石撞击声互相应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声音。
    白色的人脸上带着一个纯白色的面具,只是面具上的花纹刻画的却是一张极其悲伤的面庞,蓝色的泪珠从眼角滑下,叫看的人都不由得心中悲戚,也跟着流下泪来。
    传闻中雪山上的少女是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所以才日日坐在最高的山峰上以泪洗面。她流的泪水汇聚成了大大小小的河川,养活了这一整片沙漠里的人和动物,人们敬重她又爱戴她。
    白色代表的是少女,黑色代表的自然就是沙漠中的神灵了。
    漠北城的人极其喜爱狼,认为狼是一种衷心又团结的动物,即便是在环境极其恶劣的沙漠,它们也能凭借团队的合作轻而易举地猎杀到自己想要猎杀的动物,然后活下来,所以他们对神灵的想象下意识就偏向了狼的元素。
    黑色的身影身上穿着朴素的深色长袍,唯有腰间挂了一串琥珀色的玉石,就像是笼罩在黑暗里的太阳,在无声的风里熠熠生辉。与繁杂的白色衣裳不同,互相衬托之下黑色长袍就显得格外的朴实。其脸上也带着一个黑色面具,只是上面的花纹变成了微笑的模样,暗金色的镀金让他看起来格外地神圣和严肃。
    二人手里皆是拿着一个由枝条编制而成的篓子,里面放满了黑色的圆形纸片,纸片上由金粉画了一个又一个充满了祭祀意味的符文。他们所到之处,黑色的纸片就随着风吹到何处,如同迎风起舞的黑色蝴蝶,渐渐掩盖了这雪一般的大地。
    以这两人为首,身后逐渐延伸出一条冗长又热闹的队伍。他们都穿着黑白的祭祀长袍,或弯弓射箭,或敲锣打鼓,或低头缝衣,一举一动之间全是漠北城民的日常生活和风俗习惯,给人一种十分亲切又熟悉的感觉。
    队伍行至高台底下,为首的两人放下手里的木篓子,身后的人也制止了自己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高台上面盛大肃穆的祭祀台。
    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跟着他们安静下来,在静默的风中和叮当的玉石声中抬眼望向高台,眼里尽是信仰与孺目。
    黑色的神灵在这片静默中伸出了自己的手,白皙修长的指尖与黑色的衣袍看起来极不搭配,却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白色的少女看了看神灵的指尖,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神灵的指尖意外地温暖舒适,在瑟瑟的寒风中都保持着极为舒心的温度。他的动作礼貌又温和,轻轻地把少女的手拢在自己手里,生怕对方被风吹倒了一般,又缓缓裹紧了。
    少女悄悄地抽了抽,没抽。动。
    神灵轻笑,握着手中的人便抬步向高台走去。
    风扬起了两旁的白色纱布,扬起了夹杂在其中的清脆玉石,也扬起了地面上白色和黑色的圆形纸片。就像是下了一场大雪一般,在叮当的玉石声中,在万众信仰孺目的目光之下,一黑一白的两个人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向通往拥有神的天际。
    祭祀台上摆满了各种吃食和美酒,在寒风中放得太久已经冰凉彻底了。神灵牵着少女跪在台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酒杯,又将它倾倒在地上。
    少女跟着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地完成了。
    两人跪在台前低声念了几句其他人听不懂的咒语,这才放开了握着对方的手,缓缓地退到高台的两侧。
    孤城主从祭祀台后缓缓走了出来,他神情严肃,目光却是极其温和地看着台下的臣民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被风带走,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城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
    彼之神力,定我安康
    风声,鼓声,玉石碰撞声,沉稳肃穆的祷告声。在这片风雪飞扬的场地交相应和,所带来的视觉和听觉效果是极为震撼的。
    白衣少女的目光却略带疑惑地看向了对面黑色的神灵,他藏在袖袍里的指尖不由得轻轻摩挲了一下,总觉得那里烫得有些惊人。
    祭祀的过程是极为冗长又复杂的,老城主念完祭祀词,又引导底下的城民们走近台下,神色温和地问道:如此,你们可有什么要对两位大人说的?
    黑色和白色的两道身影转正了身体,微微低头看向下面的人。
    城民们很是激动,却又带着极其敬重的神色看向他们。
    保佑我的家人一直平安健康。
    希望他能回来娶我。
    让漠北城的河流永远不要枯竭。
    愿我的小狼崽健康长大。
    沙漠里的动物们好好地活下去。
    风声瑟瑟,白纸飘扬。信徒们低下自己的头,用着最为虔诚的声音诉说着他们的愿望。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似乎连风都没有那么冷了,因为信仰的力量是极为强大而令人震撼的。
    在一片肃穆与和谐之中,一个明显是中原人士装扮的人却蓦然高高地抬起了自己的手,眼里尽是显而易见的恶意与不屑:孤城主,我也有话要说。
    老城主拢着自己的长袍,笑呵呵地道:请。
    那中原人的声音又大又清亮:七月中旬箫家灭门一案,以及之后几个月里各种大大小小的家族势利被屠一案,是否与孤城主你有关系呢?!
    孤城主原本笑呵呵的面庞刹那间冷凝下来。
    高台上下原本和谐的气氛顿时一僵,某些听不懂汉语的漠北城民见气氛冷凝下来,一时间都有懵,迷茫的目光呆滞地左右张望着。
    孤城主冷声道:中原江湖势利被屠,与我漠北城何干?
    哎等等等等。那中原人明显不想针对整个漠北城,我可没说与漠北城有关,这么漂亮好看的城池怎么会做出那种丧尽天良之事呢?
    他恶意满满地看向城主:我只是想问,孤城主您为了一个凤凰翎,就屠戮了那么多的人,半夜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做噩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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