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华矢瞪大了眼睛看着向他刺来的剑。
    他能看清剑的轨迹,也能猜出这把剑下一秒要挥动的方向,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躲不开这一剑。
    孤华矢从小在漠北城长大,他是他们城中最英勇的战士,也是最勇敢的城民。他在父亲和喻雪渊的训练下长大,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武功是足以名震江湖的。
    武林中人说他是一把天生的弓箭,无人能在他有意识杀人的情况下活下去。
    曾经他也是这样以为的。
    没想到他自骄自傲了这么久,还没有真正地走出漠北前往江湖,就已经遇到了自己一生都无法匹敌的对手。
    孤华矢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
    寒风凛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只听见玉石叮当的脆响,一阵缥缈的清香在他鼻尖浮动。
    他悄悄地睁开眼睛,只看到满目的白色和一串漂亮的玉石挂坠。
    风扬起了这复杂华丽的白衣,一条长长的白纱在城墙上摇曳着,像是一条舞动的白色苍龙。看似缥缈如烟,却又那么镇定地挡在他面前,如同神秘强大月神一般,叫人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顾笑庸只觉得自己的手震得发麻,他手里的那把剑已经出现了裂痕,几乎下一秒就要破碎了。
    分明都是剑,裴墨手里的那把却完好无损。他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白衣人,微微皱了皱眉,手腕再度使力。
    咖嚓
    轻微的破碎声响起,那原本出现了裂痕的剑身顿时碎裂开来,细小锋利的碎片化作零星的光,被风吹到了城下。
    顾笑庸悚然一惊,连忙松开了孤零零的剑柄,提着孤华矢的肩膀就极速地往后退去。
    险之又险地退到城墙的末端,顾笑庸方才握着剑的右手还在轻微地颤抖。
    一阵刺痛传来,他低下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对方的剑气划伤,出现了一道约摸一指长的伤痕。
    暗红色的血液很快渗透出来,汩汩地滴落下去。又被风吹到了他白色的华服上,如同绽放在白雪中的红梅,带着惊心动魄的意味。
    心中一阵后怕,顾笑庸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若不是他躲得快,这只手怕不是下一秒就要废掉。
    孤华矢显然也发现了他受伤的手,立马爬了起来,也不管自己背上的伤。倔强地挡在了顾笑庸面前:这个人很厉害,我打不过,你快走。
    顾笑庸心想你当然打不过,这天下几乎就没几个人打得过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确保自己脸上的面具还戴得死死的,心下一松,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他方才还在人群里和人打架,一抬眼就看到了裴墨和孤华矢战斗的身影,差点紧张地咬到自己的舌头。
    也亏得他轻功不错,好歹是把孤华矢给救了下来。
    两个人贴得极近,孤华矢又像是一条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狼崽一样死死地护着自己最后的宝物,虽然顾笑庸没那个意思,可此情此景却真的有一种同生共死的味道。
    孤华矢还在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心里的弦紧紧地绷着。却见那人下一秒就把手里的剑插进了剑鞘中,看样子不准备再打了。
    他还在奇怪呢,裴墨就往前走了两步。周身凛然又骇人的气息消失了个彻底,还带着莫名委屈的味道:顾笑庸。
    顾笑庸心里一颤,偷偷摸摸地从孤华矢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声音还带着些许的犹疑:我裹这么严实,你怎么发现是我的?
    说是看脸吧,他戴着面具。说是看身材吧,他身上的衣服华丽得他自己的认不出自己。
    裴墨又往前走了两步,连声音都低了下去:你的手。
    满怀杀伐气息的狼顿时变成了一只自责委屈的大狗狗。
    顾笑庸就是因为不想看到对方这个模样,才想着戴上面具的,谁知压根不管用。他连忙走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安慰:没事儿没事儿,一点也不疼,跟狗狗抓的一样。
    平常的狗狗怎么会抓人?
    裴墨沉默着摸出了自己怀里的药,锋利的眉眼都柔和了下来。他淡淡地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里浓郁的愧疚和不安:有点疼,你忍忍。
    顾笑庸十分自觉地把自己受伤的手伸了出去,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一边伸还一边问:你到底怎么认出我的?
    裴墨极轻柔地捧起他的手,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清理,又小心翼翼地上药:你的手,我能认出来。
    顾笑庸:
    失策了。
    方才那个场面极为紧张,而裴墨出剑一般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与反应,在准备斩杀孤华矢时突然插进来一个模样诡谲的白衣人,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出剑了。
    也只有对方的手被自己的剑气所割伤时,裴墨才微微回神,心中只余下无数的愧疚和悔恨,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顾笑庸见他冷着一张脸,眼底却全是无措的模样,心中顿时一软。没忍住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对方的头,笑嘻嘻道:没事儿,真没事!
    他生得比裴墨矮,摸对方的头时还不得不垫一下脚。裴墨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干脆利落地给顾笑庸包扎好伤口就自己微微低下了脑袋,像一只乖顺的大狗狗一般,还用自己的脑袋去蹭顾笑庸的掌心。
    顾笑庸几乎被他逗笑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一道莫大的拉力忽然拉住了自己的腰带,让他狠狠地撞到了身后人的胸膛上。
    孤华矢又气又急,几乎是怒吼出来的:他刚才伤了你,你还摸他的头?!你都没有摸过我的头!!
    裴墨脸色一沉。
    你是狗吗?顾笑庸嫌弃地推开他,我干嘛摸你的头,你又没有向我摇尾巴。
    他一边嫌弃,却还是知道孤华矢是受了伤的。从裴墨那里拿过药,又冲孤华矢扬了扬下巴:衣服脱了,给你上药。
    我不。孤华矢还闹起了脾气来,像个小屁孩儿一样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反复嘀咕着,他刚才伤了你,我才不要用他的药。
    顾笑庸简直被气笑了,一把拽下自己的面具,手里的药瓶往孤华矢手里一扔就不管他了。
    他拉着裴墨往旁边走,一边走还一边急切地问:你可以让你的人停下来吗?
    上一世时那些西厂的人都很是照顾他,简直拿他当亲哥哥(实际上是嫂子)对待,顾笑庸还是很喜欢这群认真的小少年的。
    这场战争,不管是哪方受伤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裴墨定定地看着他,只认真地道了一声:好。
    第一百零七章 心动
    大燕的江湖势力割据,而裴墨作为西厂首领,所要完成的任务不可谓不艰巨。这次控制漠北城的任务,就是由祁帝亲自下令要求他必须完成的。任务艰巨,却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祁帝对他的信任。
    可是等到看到顾笑庸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就什么也无法思考了。只想满心满意的答应,让对方眼睛里的笑意多一点,再多一点,像是阳光一样洋溢在对方周围才好。
    什么皇帝的信任,艰巨的任务,都被抛之脑后。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几乎在一瞬间,下面西厂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自己杀伐的动作,再极速地向后退去,形成了一道屏障牢牢地把其他人围在自己中间。
    与西厂交战的那些江湖中人也不敢贸然前进,他们警惕地拿着武器,与西厂的人形成对峙的局面,气氛一时间显得格外箭弩拔张,叫人不敢有任何的异动。
    顾笑庸拉着裴墨从城墙上下来,又带着他一步步走向人群所聚集的地方。丝毫不担心自己和朝廷的人走得那么近,会引起多少人的反感和恶意,他们就像是一对普通的至交好友一般,周身的气氛和谐又安心,几乎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背后的势力上一秒还在打得你死我活的。
    孤城主看到裴墨的身影,脸上素来沉稳的表情也慢慢地冷凝下来,他严肃地对裴墨拱了拱手,道:西厂首领,不知您带领如此多的手下来我漠北城,究竟有何用意?
    你比我清楚。裴墨的表情淡淡的,西厂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孤城主的手渐渐握紧了。
    漠北城说是一个江湖势利,可是在很早的时候它确实是隶属于朝廷的。作为朝廷安排在北方镇守边塞的狼,他们的任务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
    原本漠北城与朝廷都是相安无事的,可是随着漠北城的逐渐壮大,它越来越被更多的人所知道。这匹强大的狼就成了江湖各中势力的口中的看门狗,其间的恶意和轻蔑犹如实质,一直依附在漠北城每个人的头顶。
    漠北城能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各类人群和民族的支持,也离不开朝廷暗中的扶持和帮助。
    而如今漠北城强大了,就想要脱离朝廷成为真正完全的江湖势利,这对于朝廷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祁帝早就有了更换漠北城主的打算,这次正好撞上了野心颇大的江尧,两方势力几乎没有多作交谈就准备好联合成同盟了。
    西厂进攻漠北城的各中原因复杂又难以解决,他们天生就是对立面,也天生就该有次一战。而今天之所以没有产生过大的伤亡,还是因为有连接朝廷与江湖势利的顾笑庸在这里。
    如果他不在呢?谁知道下一次矛盾什么时候爆发。若是祁帝不再信任裴墨了,下一次换一个更加冷漠不近人情的手下带领军队过来,那对漠北城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顾笑庸显然也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走到孤城主旁边,低声耳语道:先生,能和平解决这件事儿是最好的,相信您也不想看到漠北城被夷为平地的场景。
    祁帝作为整个大燕的天子,是绝对不可能让步的。任由一个自己培养起来的江湖势利抢夺自己的地盘和百姓,这几乎触了他的逆鳞。
    顾笑庸说的话虽然有偏向朝廷的意思,可事实就是事实,与朝廷结盟,其中的利益肯定其实大于弊处的。虽然由此在江湖上的名声可能会差那么一点儿,但是顶多是口头上的泼脏水,让他们真正与漠北城敌对,却是万万不敢的。
    也亏得顾笑庸在这儿,双方还有和平结论问题的可能。如果他不在,漠北城肯定要和朝廷结下带血的梁子了。
    裴墨此时也走了过来,无声地站在顾笑庸身后,看起来就像是他的背后灵一般,沉默寡言,却又时时刻刻都存在着。
    孤城主还在垂眸思考,裴墨便摸了摸自己怀里的某样东西。
    一份他亲自做的糕点。
    出于某种原因,裴墨每次离开京城前往江湖时都要去厨房做一份这样的糕点,再用油纸仔仔细细地包裹整齐了才出门。可是大部分时间他都见不到顾笑庸,便只好一个人坐在月下,一点一点把这自己做的糕点给吃干净。
    京城小巷子里的那家糕点,是顾笑庸极爱吃的。
    裴墨吃得多了,久了,竟然也不会觉得发腻。
    他犹犹豫豫地抬手想要轻触顾笑庸的背脊,另一手摸进了自己的怀里。
    凉的。
    冬天的风实在是太冷了,即便裴墨把糕点放在怀里,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把它们捂热,却也不可避免地让它们冷掉。
    裴墨便又踌躇地放下了自己想要触碰顾笑庸的那种手,沉默地垂下眸子,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顾笑庸自然没有发现身后人的小动作,他环顾周围一圈,忽地皱眉问道:江尧呢?
    方才的状况有些过于紧急了些,他就顾着去帮孤华矢了,却没想到一个不注意,江尧就不在了。
    趁乱逃走了。孤城主冷声道,放心,他逃不远。
    他是亲眼看着江尧逃走的,但是为了守住在场的城民们,他并没有追上去。喻雪渊作为他的学生,肯定早早地就安排好了一切。
    顾笑庸正垂着眸子若有所思,就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自不远处淡淡响起:父亲说得没错,他逃不远。
    众人抬眼望去,就见一位漂亮温柔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她的模样是极为大方美貌的,同中原女子的精致不同,她即便是不点朱唇,也能在一干女子中显得格外出类拔萃又光鲜亮丽。
    她与孤华矢有两三分相似,想来就是孤华矢的胞姐,孤城主的长女孤北橘了。
    这是顾笑庸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女子。
    她周身的气质实在是过于干净,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已婚许久的妇人,反而像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孤城主一看到她,眼睛就柔和了下来,冲她招招手道:北橘,来我这。
    孤北橘颔首,缓缓抬步走了过来。
    走近了,顾笑庸才发现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布袋里放着一个球状的东西,看起来重量不轻。猩红热的血液从布袋底部一颗颗地往下落,又在地板上砸出大大小小的花。
    孤城主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布袋,他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这是?
    江尧的头。孤北橘淡淡道。
    她浑身气质通透,看起来是个温温柔柔的人,没想到杀起人来如此狠戾决绝,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孤北橘和江尧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伉俪情深。大家都不是瞎子,能得出这样一致的结论,那么这两人不管现在如何,曾经的他们也一定是真心相爱过,甚至彼此珍惜过。
    孤城主知道定会有人去拦住江尧逃跑的路,却没想到那个人是她的女儿,也没想到孤北橘下手如此决绝。
    别人不知道,他作为父亲可是亲眼看过,自己的女儿看向江尧的眼睛里,全是满满的爱意与柔情。
    孤城主一直不明白孤北橘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个邋遢又浑身被废的乞丐,那是因为这两人的初见远远比他知道的要早得多。
    几年前,孤北橘和好友相约去中原游玩。时值初春,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着整片大地。
    翠绿的树叶和木色的树枝挂着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水珠,又应和着雨点落在地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街道上已然没了行人,只有寥寥两三个商贩躲在树下,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天。
    孤北橘在漠北生活久了,第一次见到中原如此秀丽闲适的风景。她撑着茶楼的二楼的窗户,灵动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誓要把这烟雨朦胧的美景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
    那时的江尧还是影四,受了主子的命令来这里执行任务。他本是淋着雨在赶路的,路旁卖伞的妇人见他可怜,便大方地送了他一把朴素的油纸伞。
    ?
    那伞还带着一丝温度,影四拿着伞,脚下的动作就不由得慢了下来。
    路过茶馆楼下时,看风景的少女不小心丢了自己佩戴在手腕上的玉石。那玉石落在了朴素的油纸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后又顺着伞沿滑落下去。
    影四下意识抬手一接,那浸润了雨水的玉石便落进了他的手中,带着微微的凉意。
    孤北橘只看到一只修长的手从伞下伸出来,那漂亮的玉石落在对方掌心,看起来十分的契合。
    那人微微抬起伞沿,淡漠无神的眼睛同她对上的那一瞬间,就仿佛浸了光。
    孤北橘脸颊微红,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道:『我,我的手链谢谢你』
    那是初见。
    亦是两个人的心动。
    只是后来,终究是这瞬间的心动挡不住影四的无尽的野心和恶意。他背叛了那个姑娘,也背叛了整个漠北。
    第一百零八章 魔教
    顾笑庸是在一张床上醒来的。
    更准确来说,是一张巨大的红色喜床。层层叠叠的帷幔几乎遮住了外面所有的东西,叫人的视线极为模糊。床铺很软,轻轻按压一下就能陷进去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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