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夜晚, 有人在相拥而眠,也有人在相互撕扯。
    千里之外的某个别墅内,郁家泽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 开了一瓶酒, 已经喝了大半。
    但这点酒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的脸依旧是苍白的雪色,如同暗夜里的血族, 独守空寂的城堡一隅。
    自从乌蔓离开后, 整栋房子变得丝毫没有人间烟火气。
    流离台边似乎还有她做饭的背影, 沙发的左边是她喜欢的位置, 好像她刚离座, 还在地毯上没有声息地走动。
    因此, 当他听到大门口传来锁匙的动静时, 整个人一惊,立即扭头向门口望去。
    进来的人和他的小鸟有三分相似的脸孔,却是一个假冒的劣质品。
    他的视线潦草地在唐映雪脸上巡回了一圈, 便转回了头。
    唐映雪不太开心地说:“你怎么搬回来了也不和我讲一下?”
    她自顾自地开灯, 骤然亮起的光线让郁家泽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用命令的口吻:“关掉。”
    “……”唐映雪微微一怔,尔后撒娇道:“可是家泽哥哥, 我怕黑。”
    郁家泽扬起没有温度的笑意,拍了拍他旁边的位置:“那就坐到我身边来。”
    唐映雪微微一怔,立刻雀跃地关掉灯, 依偎到他身边。
    她挨上郁家泽的肩头,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她的发丝, 这让她心跳加快,感觉到一种过分的亲呢。
    郁家泽在黑暗中忽然冷不丁地问她:“你为什么想要和我结婚?”
    “因为我爱你。”
    唐映雪毫不犹豫地回答。
    郁家泽轻笑了一声:“哪怕我根本不会爱你?”
    她倚在他肩头的侧脸微微僵硬,抬起头看向郁家泽, 咬着牙问:“那你爱谁?别告诉我是乌蔓!”
    郁家泽闻言闷闷地笑了起来。
    “谁告诉你人一定要爱人?”他怜悯地摸了摸她的头,“迄今为止,我只爱过一只鸟。”
    “……鸟?”唐映雪蹙着眉,恍然地想起了什么,“是郁伯伯提到过的那只八哥吧?你要是喜欢,我再买一只送你。”
    “不是每只鸟都能像它那么有趣的。”
    郁家泽反扣住吊脚杯,形状宛如一座鸟笼。他点着空荡荡的杯壁外延,呢喃道:“
    就是因为太有趣了,如此昂贵的水晶杯也困不住它。”
    唐映雪有点发毛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总觉的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说什么鸟,而是一个人。
    她不乐意地掰过郁家泽的脸,将他的视线从杯子移到自己的脸上。
    她要他只看着她。
    郁家泽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手,唐映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来,转而挽住他的胳膊撒娇道。
    “家泽哥哥,这几天我好闲啊。郁伯伯说你不是要去美国吗,带我一起去玩儿吧?然后婚后蜜月我们再去个别的地方。”
    “老头子没告诉你我是去出差处理正事吗?”郁家泽快速地转着手中的尾戒,“你很闲是你的事,我没逼着你退圈。”
    “可我这是为了你啊……你难道希望你的妻子,郁家未来的夫人在外面抛头露面被别人评头论足吗?”
    郁家泽背靠在沙发上,淡淡瞥了她一眼说:“我无所谓。”
    唐映雪被这句话说得一愣。
    但她很快安慰自己,郁家泽和她年龄差得很多,在她眼里很重要的事情,也许在他眼里并不值得一提。她想要全身心奉献于他,可也许,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事业?
    不愧是她看中的男人,成熟又有思想。
    唐映雪展颜笑道:“但我还是更想陪在你身边。”
    话音刚落,郁家泽神情一凛,阴鸷的眼神猛地慑住她。
    “不要……让我听到第二遍。”他干脆地下了逐客令,“我累了,你回去吧。”
    唐映雪也恼了:“为什么你一直不愿意让我留下来陪你过夜?”
    “这是你爸的意思,要等结婚。”
    “可是我们已经订婚了啊。”唐映雪狐疑地左看右看,“你是不是又养了别的女人?你上次就在骗我!”
    郁家泽坦然地扬了扬下巴:“随便你上楼找,你能找到就是你的本事。”
    唐映雪盯着他的眼睛:“你如果骗我,我就去向郁伯伯告……”
    这一回,她话都来不及说完,便被郁家泽掐住了脖子,将剩下的话卡了下去。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对你,我已经用了很大的耐心。”郁家泽缓声细语,“如果你认为一直搬出老头子有用,那你就去。”
    郁家泽的手离开了,唐映雪却还惊魂未定
    那一刻,仿佛他真的就是一只吸血鬼,而自己的动脉会折于他的手中。
    他眼中的狠戾更是透过她,投向了她话语背后的那个人。
    夜半四点,乌蔓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依旧在这个点惊醒。
    身后的追野睡得很沉,抱她还抱得很紧。她不想吵醒他,于是被迫让自己再度闭上眼睛,催眠自己再睡着。
    但是这挺难的,如果没有吃药,自然睡着再醒的话,她很难再次入睡。
    于是她眼巴巴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挺尸半天,最终实在觉得难受,想起来去阳台抽根烟。
    她非常小心翼翼地,用升格镜头的速度将自己从追野的怀抱中抽出来。却在这个缓慢的过程中意外扭到了小腿的筋。
    ……天。
    乌蔓当即不小心痛叫出声,又反应过来立刻咬住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真的年纪上来了,筋络和骨头都觉得有些脆弱,她扭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么想着乌蔓突然觉得有点搞笑的悲伤。
    身体在这股半夜突如其来涌上来的伤感和依旧还在抽抽的痛苦中来回反跳,却不期然听见身后那个睡得死沉的人模糊地说:“怎么了阿姐?”
    乌蔓忍不住懊恼自己还是吵醒了他,回过身一看,这人眼睛还闭着……
    “没事,你睡吧。”
    她轻声哄他,他却似乎感应到了她贴着他腿的地方在抽搐,一把从床上支楞起来,将她的腿贴在自己暖和的小腹上,半闭着眼替她揉。
    这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就像是在梦游。
    他勉强半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说:“是不是这个地方抽到了?”
    乌蔓愣愣地看着他,小声地嗯了一下。
    想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拍摄完成能抽出几个钟头睡个觉,别说房子着火,就算世界末日了,她也要闭着眼和床缠绵。
    怎么可能会因为身边人默默地抽了个筋就从睡梦里发现,没清醒完全就靠着下意识爬起来替对方心甘情愿地揉腿。
    她根本抑制不住胸腔里那股无法言说的动容,猛地跟着直起身抱住他的腰。
    两人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地倒到了床尾。追野在下,她趴在他的胸口,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追野终于被这么大阵仗弄得
    清醒了,抬手搂住她的腰,沙哑着说:“我现在在做梦吗?”
    “嗯?”
    他笑得恍恍惚惚:“阿姐在主动抱我。”
    乌蔓板起脸,认真切严肃地叫了声他的名字:“追野。”
    “啊?”
    他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毛她了。
    “我是不是到现在为止,都还没主动地跟你说过……”她突然收声,好半天才挤出三个字,却掷地有声,“我爱你。”
    追野微张着嘴,心脏仿佛在身体里蹦了个极。重重地沉了一下,又迅速飞跃到嗓子眼。接着又往回荡,来回跳得那么剧烈,久久不能平息。
    阿姐的嘴巴就像是一颗封闭千年的蚌类化石,总是那么固执又坚硬。从不轻易袒露里头的柔软。
    他也不急着逼她打开,就打算和她死磕,从边缘撬起,一点一点地擦掉外头风化凝固的沙子。
    只是这颗小化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着他投降了。
    因为从头到尾,小化石就是纸糊的脆弱堡垒。只需要鼻酸时会将她压向胸膛的怀抱,还有抽筋时慌张伸过来的双手,她就会溃不成军。
    她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心无旁骛的温暖。
    追野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乌蔓来不及反应的瞬间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位置颠倒。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明亮得如一颗恒星。
    “阿姐,我也爱你。”他没有任何一丝迟疑,“这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乌蔓在听到的当下这个瞬间,毫无疑问是感动的。
    但是理智却告诉她,不要太过当真。
    三十岁说的我爱你,和二十岁说的我爱你,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分量。
    少年人总是喜欢在第一时间将自己充沛的感情外泄,想要天长,想要地久,想要这一刻成为永恒。
    可是世界上哪里存在什么永恒呢?
    曾经有一次,有家媒体采访她,其中一个问题如此问道:这世界上你最讨厌的一个词语是什么?
    她回答的是:永恒。
    “一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短。”乌蔓伸手摸着他的侧脸,“拥有眼下就够了,不用给我什么承诺。”
    “你不相信吗?”
    他有些孩子气地发问。
    乌蔓没有回答,只是笑着仰起头,亲了亲他
    藏着不甘心的眼睛。
    “阿姐,对我而言,我觉得人的一生真的很短。”他反手将她抱住,拢进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呢喃,“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去世了,她走之前还那么年轻有活力,如果拿起鸡毛掸子收拾我可以追着我绕屋里跑十圈那种。”
    “她走之后我和我爸相依为命,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煮饭。因为我爸被我妈惯得太好了,什么都不会。所以她一走,他连怎么活都不会了。”
    “我十二岁那年放学回来,他倒在桌子边,面前一瓶空啤酒罐,还有一瓶空了的百草枯。他为了我硬生生又坚持了四年,很了不起。”
    “然后我就被接去和我爷奶一起生活。奶奶在我十五岁那年脑溢血走的,她走后不到半年,爷爷也跟着走了。从此,我就是一个人。一直到现在。”
    凌晨四点天空还一片漆黑的昏暗房间,日出还没有来,他抱着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缩紧:“你看,人的一生是不是很短?甚至一把瘾都过不了就得死。”
    那些尘封的艰难往事被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乌蔓摸了摸眼角,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流出了眼泪。
    太苦了,饶是她的童年那么艰难,她也无法想象他的苦难。
    从来没得到过,总比得到过又失去来得好。
    更何况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地震,伴随着经年的余震,冷不丁地将他的挚爱从他的人生里抽走。
    就像一个人被打开了心脏,又挖去肉。
    “在青泠,他们都传我是扫把星。”追野满不在乎地说,“那就扫把星好了,反正我的人生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的语气一顿,突然低下去,露出了潜藏在满不在乎底下的脆弱,“……但阿姐,其实我心里很怕。尤其在抱着你的这个时候。”
    乌蔓知道他想说什么,她快一步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用害怕。”她吸着鼻子,在他的颈窝轻蹭,故作轻松道,“我可是不被待见来到这个人间的,命硬得要死,正好和你天生一对。”
    追野许久没说话。
    良久,他的声音很轻,又很坚定地说:“如果哪天你真的离开了,那我会跟着你离开。”
    乌蔓的灵魂
    被剧烈地敲打了一下。
    她有些来气道:“我比你年长那么多,比你早离开是很正常的。你别那么任性!”
    他带着浓浓的鼻音,笑了一下。
    “我不管,我已经被他们丢下了,不要再被你丢下了。”他吻了吻她的头顶,“我爱你,所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好活着,和我一起。”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中午。这一回居然没有依靠药物,在他的怀抱里接近清晨时分又睡了过去。
    旁边的床铺已经空了许久,他已经开工上戏,微信里又给她留下了长长的一串消息,早餐吃了什么,上妆又睡了几分钟,对手演员又ng了几条。
    她一点点认真看完,好像自己就在片场跟着他经历一样。
    乌蔓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把散开的行李收拾起来,准备一会儿就去机场飞la。
    探班呆久了会打扰他工作,也容易暴露他们的关系。片场是绝对不能去的,呆在酒店房间更是无聊,因此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机场的路上给追野发了自己离开的消息,一直到飞机起飞等没有等来他的回复,应该在拍一场并不轻松的戏。
    乌蔓关掉手机,拿出他之前就叮嘱过的腰枕和眼罩,头一歪,逼迫自己熬过漫长的机上时光。
    等再次回复追野的消息已经是十几个小时后了,他果不其然地念叨自己就这么狠心抛下他也不多呆两天。
    “我呆着也只能在酒店不能做什么。”
    “[难过.jpg]真想把你变成拇指姑娘,揣进兜里带去片场。”
    两人又没营养地聊了半天,她到了酒店倒了会儿时差,醒来时追野那边便休息了,两个人强制被时差分开。
    她按照往常的习惯,买了蔷薇前往疗养院。
    路上她忍不住滑稽地想,如果自己这次告诉她有关于唐嘉荣的事情,她会不会多少有点反应呢?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她妈听到“唐嘉荣”三个字时的反应,还不如听到“汉堡肉”三个字来得有激情。
    乌蔓不知道该用可怜去形容,抑或是庆幸。
    她推着她在草丛上散了会儿步,继续碎碎念道:“上次和你提过的男孩子,我和他在一起了。”
    “我和他一起主演的电影入围戛纳了,你说
    ……我有可能拿奖吗?”
    “如果你不是现在这样就好了,真想带你走一趟戛纳的红毯。”
    推了一圈到了饭点,乌蔓将她妈推回房,对专门照顾她妈的华裔护工请求道:“她今晚似乎想吃汉堡,可以给她准备一份汉堡吗?”
    “没问题!”
    护工洋溢着热情的笑容,着手去准备。乌蔓以前都是基本嘱咐一句就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来心境变得稍稍有些不同。似乎和追野在一起之后,她变得更加有耐性。
    于是她便打算等护工回来,陪她妈吃个晚饭再走。中途上了趟厕所的工夫,护工就已经准备汉堡回来了,速度出乎意料得快。
    然而她却一脸疑惑地问乌蔓:“她真的想吃汉堡吗?”
    乌蔓也是一愣。
    因为她妈接过汉堡后,只是将它放在了花盆的后面,一个非常古怪的位置。
    但是这个位置,乌蔓并不陌生。
    她迷恋肯德基那阵子,被她妈没收了几次汉堡后就打起了游击战,到处找地儿藏,最后选择了花盆,屡试不爽。
    ……她还以为,她妈一直没有发现。
    护工见乌蔓一直不说话,出神地想着什么,便只好转头又轻声细语地询问吴语兰。
    头发半白的她慢吞吞地伸出手指,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护工便跟着猜她的意思。
    “你说你不吃……有人会来吃?”
    谁啊?护工非常茫然,求助地扭头望向门口的乌蔓,却见她神情呆滞,然后一点一点地,红了眼眶。
    她的眼泪像积攒了几十年,越落越凶猛。一边脚步踉跄地跑到外面的走廊,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午餐就吃个汉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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