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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注意到她的时间点,比别人想象得都要早。
    每一次,他的母亲借酒撒泼,哭诉命运的时候,他都会悄悄离开这栋压抑的楼,站在老旧小区走道门口,默默从被他修了又修的MP3里收听今天的广播。
    必须要说的是,李楚修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比别人复杂得多的人生经历让他最多只能称得上“守序”而非“正义”,但从客观上来说,那的确是难得的善良。
    照顾母猫更多出于廉价的共情,而非是真心关爱,对于任何如他一样被抛弃的,可怜兮兮的生物,他都有一种特殊的关注。
    包括她在内。
    夹杂在信号不太好的国际形势分析,英文时事广播和高新技术速报里,少女隐约的哭泣和她“热闹”的父母总是让他难免分了些关注。他抬起头,知道自己的女同学住在这里——因为他偶然见过班级的登记表,不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
    陈思南……?他努力回想着女孩的信息。她实在是不太起眼,家境平平,相貌也不甚出众,他自母胎带来的高度近视没法让他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但知道那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那些人的八卦里面从来不会有她的名字,足以说明她的不起眼。
    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是成绩,不过自豪地说,远不及自己,因此他没有过多留意。
    这并不是傲慢,他本来不该待在这种垃圾堆,天资聪颖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难盖光芒的金子,足以让许多学校都倒贴钱财也要让他进来充当门面。事实上,他确实收到过不少这样的电话,只不过无一例外,都被名为他母亲的女人大骂着回绝了。
    “你怎么配?”“我只有你。”这两个歇斯底里的短句是他十四年人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她不管那么多,宁可让他去远近闻名的“垃圾堆”,也不愿意送她去稍远的重点中学,哪怕他们承诺了奖学金和优待。
    憎恨与怀念这两种情绪,把她折磨成了一个疯子。
    她原本也并非如此,李清理是一个高知家庭的独女,但她最错误的选择,或许就是轻信所谓的浪漫爱情,她疯狂迷恋上了承诺会娶她的青年企业家,谁知道对方早就攀上了高枝一飞冲天,令她成为了受人唾弃的第叁者。从优雅的才女,到生下野种的疯妇,她愤然离家出走,人生变得滑稽可笑。
    故事固然乏善可陈,但一样是令人动容的悲剧。
    “生下你是我人生最大的败笔!”她这样怨恨地咒骂“和你那白眼狼的爹一样!所以你也是个瞎子!你们都瞎!”他原本该叫楚修,代表他与那个高高在上的楚氏集团的关系,可她思来想去,还是将他冠上自己的姓氏。
    “宝贝,妈妈最爱你了。”有时候,她披头散发给他手臂的伤口涂药“还好有你。”他时常分不清她到底说这话时是否清醒,不过这不太重要。
    她要修正她人生的错误,可过去的事情无可更改,有些错误注定改变命运。
    要怎么修?也许答案只剩下一个。
    李楚修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名字——往往寄托着父母长辈的对新生命的美好祝愿,但他的出生不带着任何人的期望。
    如果他死了,会有人为他哭泣吗?
    他那时还没有想那么多,心中问出这句话时,他不觉得有人真的会为他哭泣,也不觉得有人会感到可惜,更不会觉得这种情况有机会得到实践。
    他只是偶尔看着同班同学的那个女孩,从她努力学习的身影里面得到些许慰籍,他很惨——这当然,作为摊上了一个有精神病母亲的私生子,殴打和辱骂是家常便饭,日子的确不好过。只是,陈思南的模样让他心中生出了些令人唾弃的庆幸——对啊,不是每一个人生下来就是幸福的。
    但我想要你幸福。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这种想法。
    陈思南眼里,他是完美无缺的少年,她的崇拜即使隔着厚厚的镜片也无法掩盖,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德行。他所有的一切所谓善举,都是出于想让自己好过一些的自私。但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他脆弱的自尊被那种纯粹的好意击碎了。
    她会悄悄搭起书从后面看他,会叽叽喳喳讲起好玩的新游戏,会略带担忧地烦恼她的成绩,会温柔耐心地安抚初生的猫,会关心他的身体,也会注意从不提及关于他的敏感话题,假如他靠得太近,会红着脸后退,声音也变得细弱。
    我或许可能够得到幸福。
    他难免幻想,自己也许能够得到一个温暖的、真正的家庭。虽然家庭这个词只给他带来过痛苦和嫉妒,可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希望他们就像那对艰苦奋斗最后如愿以偿的恋人一样,养起自己的小猫,搬进宽敞舒适的房子,也许还有他们的孩子,不过胆小的她一定很怕痛,所以没有也无所谓。
    他忍下了暴力与勒索,反复告诉自己,他将来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会获得优异的学历,出入高耸入云的大楼,系上领带成为西装革履的“上层精英”,他有这个资本,有这个能力,注定会发光。
    他不能冲动,不能背上案底,不能让自己有可以被深挖的黑历史,因为他得到达应得的顶端。
    少年继承了人渣父亲的极高天资,就算是在日益艰难打拼的这一代,可以预见,成功对他来说不算是难事。他会离开这里,离开母亲,多年以后,看着这些没有背景也不知努力所谓的大哥大姐成了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中年人,他们的孩子同样步他们的后尘,而自己——自己会愿意施舍一些同情的眼神。
    可他们堵着他,哄笑地说“和那个我们班的丑女走那么近,还从网吧出来,你们在搞对象?”你这鸟样一看就不行,换我们金哥出场,明天就把她搞上床。”“别说,其实细看还不错,要不我试试。”他竟然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要忍?凭什么要忍?
    他首先杀死的,是那个只知道忍耐的懦弱自己。
    然后他扯出一个笑容,说“我知道你们想要钱,明天早上在这里给你。”
    他很聪明——没错,这是事实。和陈思南想的一样聪明,对他来说,只要稍微看一些书籍就能模拟出罪案过程,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利刃和刺激性喷雾比拳头更快,一切比想象中的简单太多。
    李楚修坐在河边,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染红了微微泛黄的校服,哪怕是大雨也无法将其冲刷。他看着奔涌的河水,忽然感觉到疲倦。他没有履行和陈思南的诺言,将这些垃圾视若无睹,而是做出了极其冲动的行为。
    那样善良柔软的她,如果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恐怕会捂着嘴哭着跑掉,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自己吧,他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个。
    杀人犯法,而且是重法,何况杀了不止一个人。李楚修很冷静,虽然他还未成年,或许不至于死刑,可事件性质恶劣,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他如果想要活下去固然简单,甚至可以借此卖惨博取同情,得到轻判和社会层面的关注,但此后都会陷入舆论的漩涡。
    而他原本所规划的,正常而灿烂的人生必将不会变成现实,哪怕那是他应得的。
    他的学业被迫中断,杀人犯的名号将如影随形,他会成为被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抛却了伦理道德,一辈子在底层倾轧。那些高高在上的好命人,会在晨间新闻里看到后,惊讶地捂着嘴说“天哪,这也太悲惨了,这些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是啊,这也太悲惨了。
    李楚修忽然有点想笑,这么想着,他也的确笑了。少年一脚踩碎了那副让他饱受嘲笑的眼镜,他踩碎了懦弱的自己,走向了应得的死亡。
    暴雨灌注的湖水很冷,李楚修一步步走入湍急的水流中,感受到自己的躯体逐渐下沉,他固然出于求生欲的本能在后悔,可也难免感到了一丝解脱。濒死的回忆,闪过母亲不发病时温柔地抚摸他头顶的模样,也许有些许时候,她并不觉得他的出生是罪恶的。
    然后,定格在少女羞涩地说“我不会忘了带伞的,你也要记得我们明天一起玩新出的游戏。”他想,对不起,我失约了。
    哪怕多年以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阴差阳错地玩起了那款游戏,让格外模糊的默契将他们的表面关系缓和,那也只是幻影罢了。
    十四岁的李楚修,在踏入生与死的界限时,忽然听到了某种被称为“神启”的声音。黑雾包裹着他弱小的灵魂,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我很中意你。”祂说“人类的悲剧千千万万,可是你的这份,值得书写,值得演绎,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获得了新的,堪称完美无缺的躯体,还有同时灌注的知识与随时能够查阅的“百科全书”——当然,那个平板电脑小道具是他自己希望拥有的,抱着一些与过去关联的私心。自称魔神的神明似乎非常好说话,甚至在他忐忑地问“需要我做什么吗?”的时候,也只是回答
    “什么都不需要。”少年的存在本身一出足以让祂感到愉悦的戏剧“如果你可以毁灭人类的话,顺手做了吧,当然,如果你不想这么做,一样可以。”
    “我欣赏一切可能性,只不过,务必要有趣。”
    “那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忽然问“你希望再见她吗?”
    很久以后,魔王陛下倒在现代化的沙发上,阅读某位伟人的哲学书籍时,才忽然明白祂话中的深意,他已经不再是李楚修,作为魔王的肉体完美无缺,可那是一个彻底的异类,肉身同样影响着灵魂。以这样的身躯,你希望再见到她吗?
    最上等的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让他成为苦难本身。
    他听到了祂的低语,知道祂的盘算和恶意,这没什么,祂本来就是魔神,是恶的化身。
    可他的选择,只剩下这一个,如果再来一次,他也一样会选择“重来”的机会。
    成为魔王,成为尊贵的君主,站在金字塔的顶端。
    得到比“金哥”“上等人”甚至是他的父亲更高的权力,与之相对,他对少女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感觉自己柔软的某个地方正在逐渐死去,那里被填充的是魔族的心脏——坚硬冰冷的水晶晶体。
    他不再是人类。
    而昔日看似刻骨铭心的感情抵不过生理激素分泌的冷漠情绪,留下的更多是一种执念与欲望,他憎恨只能用拙劣方式,披着深情外表做出蠢事的那个少年,可他怀念那个会躲在角落悄悄哭泣的,其貌不扬,需要他的柔弱女孩。
    喜欢你关心自己的温柔,喜欢你照顾受伤猫咪的善良,喜欢你努力生活的模样,喜欢你沉浸在游戏时的专注,最重要的是,喜欢你也喜欢我。
    所以请不要哭泣,魔王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她的手还是颤抖着,勇者哭泣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明明……”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在她的记忆里,无能软弱的李楚修是完美的,她认为自己不该得到这样的命运,这是正直之人的贯有的恻隐,可他不希望她因此松手。
    他罪大恶极,他不仅毁灭了自己的人生,还毁灭了她的人生。她变得那么美丽,那么坚强,那么正直。她会站在一城老弱的同族面前举起她的圣剑。
    她早已不是那个畏缩地躲避灾厄的女孩,她成为他人的灯塔与光芒,并且无论受到怎样的摧残,也绝不熄灭。
    而他却根本没有“杀死”李楚修,他是有着少年模糊记忆和卑劣品性的魔族,是残忍残暴的魔王,他无知地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原地踏步,停留在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十四岁。
    对于他,能够得到的结局只有一种。
    魔王握紧了那双颤抖的手,让圣剑彻底粉碎他的胸腔和罪恶。
    不要让我的存在,玷污了你的善良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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