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这帮混账!”
    魏怀恩把整整一摞弹劾奏章挥落在地,挽起的袖口扫过暂搁在笔架上的御笔,一道朱红印记从龙袍划到皓腕之上,湿润如鲜血。
    夜深了,乌云悄然遮住了圆月,带来萧瑟风雨。带着潮气的空气探窗而来,却并不能驱散她的郁气。
    魏怀恩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自己被弄脏的手腕,没再说话。
    宫人们噤若寒蝉,散落一地的折子没人敢去收拾,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不必要的动静,让主子更加心烦。
    这些人跟在魏怀恩身后或早或晚,但宫中人最擅长的察言观色,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知道主子需要的是谁。
    明丰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把拂尘缠在手指上又松开,默默数着数,决定数到一百的时候师父再不回来,他就壮着胆子去捡折子,劝主子消气。
    “可是师父你快回来吧……”
    明丰数到了七十二,心里开始叫苦。
    他偷眼看着主子任由那道朱砂凝在手腕上,自己小腿肚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主子最爱干净了,但是每次怒极的时候,就喜欢弄点红色在身上……
    然后师父就会把那些红色带到别人府上。
    “九十八……九十九……”
    一百个数数完,再不去伺候主子就是不尽心了。
    明丰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睛,咬着下嘴唇里绷住表情,静悄悄走过去跪在地上一本一本捡起折子。
    忽然头皮一紧,明丰咬紧软肉不敢说话,只承受着魏怀恩压迫极重的视线,不敢有多余的反应。
    魏怀恩不喜欢苛责宫人。
    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萧齐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规训好了不懂事的宫人,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并不喜欢视野里出现太多人。毕竟不见就没有惹怒她的机会。
    但是现在看着哆哆嗦嗦的明丰,魏怀恩也觉得碍眼,不明白萧齐教出来的徒弟为什么和他差这么多。
    所以萧齐为什么还不回来?
    明丰的心里话和魏怀恩一样。在暗影里默默颔首降低存在感的宫人们,也在期盼着萧大总管赶紧回来。
    门外的雨声忽然掺杂了雨滴砸落在伞上的杂音,哪怕雨天也规规矩矩的脚步声让殿中所有人都松弛了呼吸。
    萧齐进来后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明丰得了眼神躬身退下,带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之后,关门守在了殿外檐下。
    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忽然变得可爱起来,明丰挺直腰板随手挥了挥拂尘,深深呼吸了一口洗涤之后的空气。
    天凉好个秋啊。
    师父回来,他也有心思附庸风雅了。
    “捡起来看看。”
    殿内,魏怀恩没有看萧齐,而是靠在椅背上盯着白皙皮肤上刺目的血红。
    萧齐抄起一本,但仍然站在恭敬的距离,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魏怀恩身旁。
    魏怀恩放下右手,微微挑起眉头看向了他。
    他和她隔着桌案,再隔着几步远,她不喜欢萧齐离她这样远。
    “看完了?”
    “看完了。”
    萧齐又是一礼。
    本来已经没那么生气的魏怀恩忽然就又烦躁起来,她什么都还没说,他做什么摆出这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他们让朕杀了你,你看见了?”
    “是。”
    魏怀恩讨厌他这样,直接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和他低垂的目光对视。
    “那你觉得,我该听吗?”
    萧齐的目光毫无波动,他早就知道那些人日夜不休地盯着他和底下人的一举一动,势要将他们这些阉人甚至整个玄羽司统统下狱。
    他最近做事确实急功近利了些,大概吓到了那些人,加上端王推波助澜,所以又让她操心了。
    “再等等吧。陛下,奴才很快就能给您一个交代了。”
    他从不为自己做的任何事后悔,严刑逼供,构陷暗杀,他不遗余力地完成她的命令,把她凤鸣九天之路的一切障碍扫清。
    只是就快要到了结的时候了,所以他的心好像变得软了不少。今天他不得不对一个刚直之人动手,却不想那人和他的父亲是旧交。
    掌管玄羽司刑狱多年,这是第一次有骂声被听进了他的耳朵,触动了他的心。
    那人说的对,他是败类,是国朝的污点,不配为人,只配下十八层地狱。
    但是他愿意。
    魏怀恩气得狠狠一推他,又上前半步揪住他的衣襟把右手上的红色抹在了他白色里衣上。这下萧齐从那毫无生气的状态里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她把手伸进他藏着情蛊的衣襟。
    萧齐不敢阻止她的动作,一面是因为她的触碰让他欢喜,一面是因为情蛊的秘密让他心虚。
    那只手只隔着一层布就能触碰到他的胸膛,再向下一点就能发现装着情蛊的小小木盒。萧齐的双拳也因为难掩紧张和激动而攥成拳头,也不知道擂鼓般的心跳会被那只手感受到多少。
    他似乎隐隐还有些期待她会发现那个情蛊。
    这样她就会知道,她到底让他有多绝望,绝望到想要用这种奇淫巧技来得到她的心。
    “你是我的人,懂不懂!”
    可是魏怀恩抽出了手,一边把地上的折子踢开一边走回到桌边背对着他说:
    “他们弹劾你,你就受着吗?把案卷抖出来让他们心服口服闭上嘴啊?我没有要推你出去挡箭,别拿这副丧气样给我看。”
    她确实自私地打算过,等到哪天物议难平的时候,把他当做给天下的交待。
    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他这条命怎么活着,非要她说才算。
    她不屑于做仁君,用什么手段爬上来她自己清清楚楚,而且从没后悔过,可这不代表她真就是个暴君,一点旧情都不念。
    难道萧齐刚才那个样子是准备好了被她放弃吗?
    他简直比那些言官更混账!
    “陛下?”
    觉得被侮辱了的魏怀恩不愿意搭理他,直到她的右手被跪到她脚边的萧齐捧起,她才侧过头来睨着他,神情淡漠。
    他的陛下在生气。
    因为陛下现在没有要放弃他。
    跪着的萧齐反而直直地迎上她气愤的目光,主动将她的手拉进怀里,贴在了他的心口上。
    触碰到温热肌肤和心跳振动的指尖想要挣扎收缩,但被他紧紧按住。
    他是这样鲜活,又这样烫人。魏怀恩不敢再直视他柔成一汪深湖的眼睛,手心的火热温度让自己的心也开始慌乱。
    她忽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就好像无情的棋手忽然发现手中的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棋局要怎么继续?
    “怀恩,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
    在他们有了龃龉之后,他从没有再用这样情深似海的目光看着她。
    魏怀恩的眼底有些酸涩,她忽然觉得那些冰冷谋划可以放一放,其实她也是想和他重归于好的。
    她蹲下来,就像曾经和他躲在东宫的书案后偷偷亲密一样,近得和他呼吸纠缠。
    他再不避讳什么,眼眸里溢满多年未改的痴迷酿成的醉人情意,在这个清冷雨夜把她的唇瓣吻得润泽一片。
    谁都可以不懂他,父亲的旧故可以侮辱他,曾经的下属可以背叛他,全天下都可以叱责他。
    但只要她对他有一刻心软过,他的牺牲就有意义。
    “嗯,我知道。”
    魏怀恩环住他的脖子,充满暗示地挠了挠他的下颌,贴着他的唇角呢喃道:
    “寝宫后面有一个汤池,我们……”
    “陛下还没批完折子,不能躲懒。”
    然而萧齐无情地把她抱回龙椅上,扯下她的手腕还把御笔塞进她手里。
    魏怀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如同雕塑一样无情无欲的萧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他真是个太监。
    很好,太好了,她堂堂帝王,都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他真能把她视若无物吗?
    她不干了!
    “我不批!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你自己处理吧!”
    说完魏怀恩把笔一扔,快步逃进了内殿,生怕他手长脚长又把她提溜回去。中秋节都不能让她轻松轻松吗?
    萧齐只能拢好衣衫,站在龙椅边翻阅起了魏怀恩剩下的折子。
    落到腰间的情蛊在他动作间硌到了桌角,他听着内殿并无动静,小心翼翼地把情蛊拿出来,想着藏在哪里才安全。
    “只有最失败的人,才会用这种东西去迷惑爱人。”
    望楼把情蛊给他的时候,意有所指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萧齐把这个扁扁的木盒藏在玉玺的锦缎底下,这里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就像他罪大恶极又无处藏身的爱意,被死死压在皇权之下不得善果,却能永生永世隔着一层锦缎,和她依偎在一起。
    把情蛊藏妥,再一本一本地把弹劾折子捡起来整理好,顺便把人名牢记,他不会让其中的几个人再开口。
    批阅完折子后,他走到殿门口递给明丰一封密信,吩咐他传回玄羽司。
    这样,今夜他就还有一段时间能陪在魏怀恩身边。
    魏怀恩在内殿浅浅睡了一会,然后就被萧齐摇醒。
    “要继续睡吗,陛下?还是奴才伺候您去泡过汤池再睡?”
    当然是要先沐浴过再睡,魏怀恩昨天就为了威宁军封赏的事和阮雁等人忙到半夜,再不洗她都嫌弃。
    于是魏怀恩眯着眼睛哼哼唧唧扑到萧齐身上,等着他的贴心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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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公公一人打两份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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