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泉中。
    每当这种时候,魏怀恩都会害怕萧齐。
    无论是做公主还是做女君的时候,哪怕现在做了至高无上的帝王,萧齐都能让她战栗心慌。
    一颗珍珠被萧齐含在唇间,微微用力却好似能把它抿碎。
    柔软的唇瓣包裹着尖利的牙齿,就像他用爱意伪装的掠夺和掌控,这种时候,她是任他宰割的蚌肉。
    他还在怨她绝情吗?
    在他无视她的告饶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地想。
    还是他就是要看她失控迷离,只能在浮沉的暖泉中全然依赖他?
    爱意和杀意同根生长,他恨不得……杀死她。
    发丝飘散在水中,缠上她的脚踝,他探出水来,滴着水珠凑近她被熏蒸得酡红的脸。
    她太软了,软得好似被暖泉融化了一身傲骨,随便睇他一眼都是含羞带怯,总让他不知死活想要亲近,忘了她曾对他亮过刀剑。
    死在这场欢愉里
    不好吗?
    如果有种死法能让萧齐欣然接受,便是在此时此刻,抱着无法反抗的她,沉入水中再不上来。
    魏怀恩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等着慌乱的心跳平静下来。汩汩的水流声里,她好像听见他似有似无的叹息。
    她捧起他的脸,和他笼着一层哀愁的眸子对上。
    他勉强地笑了笑,残缺的身体和她贴得更紧,可是他却不会有任何欲望。因为他没了外物,就只是一个讨人欢喜的工具。
    他或许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做出该有的反应,比如她撩拨他的时候,比如她暗示他的时候。可是他总是不知道应该回应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不管不顾地将她送上青云端。
    她的心肝,总是带着这层忧愁。
    所以他这幅湿漉漉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把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他,只要能让他开心。
    只是抱得太紧的时候,给他金银,给他权位,都是要他退开。
    他抱着她,就是只在向她这个人讨要。
    但是她这个人又有什么呢?除了权位,就只有自己。
    他不在乎权位,可是他要的完整的心,她给不起。
    多可笑又多荒谬,她攀上了帝座,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却在他的凝视中,落得个一无是处。
    如果在所谓都最好的时光感受不到快乐,那么人生是否一直都是下坡路?
    比起他,她得到的这些,又有多重要?
    衡量不了的,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总是得不到的,总是失之交臂的,才最窝心。
    “我好像从没和你说起过我入宫前的事。”
    终于是萧齐不忍心让她在他的苦海中悲伤,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你不愿说的。”
    魏怀恩用指尖描摹他的唇形,等他说下去。
    “以前不愿意,因为我讨厌那个家。
    不许点灯,不许享乐,不许走亲访友怕被坏了声名,也不许我天冷加衣怕我意志软弱。
    我娘爱他,更胜爱我。他爱清誉,更胜妻儿。
    只是今日我听人说,若是我父亲还活着,一定不会将我教成这样。”
    “谁在胡说,你现在的样子哪里不好?”
    魏怀恩揉开他微蹙的眉心,不许他自怜自伤。
    “你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谁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
    “哈哈哈……”
    萧齐突然笑了起来,好像魏怀恩的话是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笑到捂住脸还停不下来。
    “你笑什么,朕说的话还能是骗你的不成?”
    魏怀恩有些郁卒地撞了撞他的额头,她好不容易说几句真心实意的话,怎么还让他笑成这样。
    “可是怀恩一开始,不就是看上我这张脸了吗?这可是我父母生养出来的皮囊,你不是喜欢得紧吗?
    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和我父亲生得很像,你不知道那时候被你夸这张脸让我有多憋屈。”
    难怪,难怪萧齐刚到东宫的时候,并不喜被人夸赞容色。她只以为他不愿意被人调侃以色侍人,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内情。
    “你很恨他吗?”
    魏怀恩很理解萧齐对他父亲的怨愤,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忠孝之人。
    毕竟永和帝再苛刻狠毒,也没有把她真的如何。而萧齐受家族罪责牵连被充入掖庭为奴,他才是真的该恨该怨。
    “以前恨,但是我又觉得,只凭我父亲当年对先皇后和太子殿下的忠心,要是没有遭那场大难,我也不是没可能做怀恩的驸马呢。
    想到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能和怀恩做一对鸳鸯,我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但魏怀恩却被他的话惹得伤怀。
    “可是你父亲若是还在,他再怎么苛待你,也不会让你受这一番苦。”
    他的残缺和伤疤,怎么可能就被他轻描淡写地释怀?都是哄她开心的吧。
    “你见过花匠嫁接花木吗?”
    萧齐忽然说起了旁的事。
    “没有,你还在御花园当过差吗?”
    魏怀恩倒是知道侍理花木的宫人手上容易伤,可是萧齐这双手除了后来练武磨出的薄茧之外,漂亮得完美无瑕。
    “要把一段新芽从旧枝上割下来,才能嫁接到另一株花木上,从此你中有我,合为一体。”
    他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肉疤上,在说花木,也在说自己。
    “姻亲不会让你舍得真心爱我,你只会权衡你哥哥的需要,让我家为你驱使。就算是嫁了我,你也不会甘心驻足后宅,早晚会同我和离。
    只有像现在这样才行,我是依附你生长的奴才,你才……”
    魏怀恩用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
    别看得这么真,看得这么透。别让她无地自容,别让她觉得欠你一段本该安乐无忧的人生。
    他总是说无论世事如何,他们都会纠缠在一起,可是他没说的那个可能是,他们也可以毫无交集,各有造化。
    “我没怪你,你不用这样哄我。”
    萧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分出她的一缕发丝和自己的绕在一起,似乎一时起了闲心,编起了辫子来。
    “我父亲是活该,就像现在那几个现在就等不及给魏安星造势的几个蠢货,连我都想对他们动手,何况是先帝,何况是你?”
    这种不孝之言对他而言已经是寻常,尽管残酷,但他确实一点都没说错。
    只有像现在这样,他成了皇权下的傀儡和附庸之后,他才会被她不设防地依恋。他连亲族旧恨都能不放在心上,反而为了她和大梁劝她不去在意。
    真的不在乎吗,萧齐?真的能不去怨不去恨吗?
    现在能说得漫不经心,在他受刑的时候,在他入宫的时候,在她遇见他之前的日子里,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不想杀他了。
    不止这一刻,也不止这一夜,她想把亏欠他的安稳人生还给他,想让他这一生不要像个笑话。
    汤池中两人静静相拥,彼此贪恋温暖。
    “你还要回玄羽司吗?今晚朕允你歇一歇。”可以留下来吗?
    穿上寝衣的魏怀恩慢慢用布巾擦着头发,本想等萧齐穿好衣服一起就寝,却看见他又拿起了外袍。
    萧齐顿了顿,把外袍放了回去,躺到床上抱住了她。
    “遵命。”
    他熟练地轻轻捏着她的后颈,就像在安抚一只不听话的狸猫。果然没过多久,魏怀恩就沉沉睡了过去。
    萧齐又等了一会,等到明丰不得不来轻扣窗棂提醒他时辰,他才小心翼翼从魏怀恩颈下抽出手来,披了外袍离宫去。
    雨已经停了,马蹄声经过菜市口的时候,血渍也被雨水洗刷得干净。
    不过那又如何,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人头滚落,以血祭苍天。
    侘寂夜中,萧齐身上残留的热气香气逐渐被湿冷长风吹散,到了玄羽司的黑漆大门前,他竟有些疲倦不愿进。
    “大人。”
    奈何值夜的玄羽卫为他打开了大门,他不得不忍着抗拒,下马走向臭气血气熏得人掩鼻皱眉的地牢。
    “都招认了吗?”
    萧齐走到刑堂,玄羽卫殷勤地将一本卷宗递到他面前。
    上面一个还没干透的血手印让萧齐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今晚你们便休息去吧。”
    “是!”
    “多谢大人!”
    许是在玄羽司待得久了,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轻巧无声,如同鬼魅四散,入夜不见。寒气森森的刑堂让萧齐拢了拢身上披风御寒,却总是不愿起来去提审下一个犯人。
    怀恩今夜应当会睡得很好。没有他打扰,她大概到了早上才会发现他不在。
    明丰应该会按他说的,告诉怀恩他走得早,动静轻,没叫醒她。
    只是他已经疲倦于这样你瞒我瞒的生活,这薄如蝉翼脆弱如泡沫的平静和温柔,越来越让他觉得孤独。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百倍千倍地觉得孤独?甚至无法忍受离开她哪怕一刻?
    或许是因为,只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这快要从他心里溢出来的爱才有意义。
    没有她的时候,她怎么会知道他有多爱她?
    到他死后,她会记得他吗?会记得多久?
    他不愿意哪怕想一想她忘记他的可能,又不希望她品尝到和他一样重的寂寥。
    罢了。
    总归那时候,他已经死无全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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