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8月,因剧组封闭式拍摄,罗生生要在青海出半个月的外景,家里只留下程念樟和儿子小小东守门。
    父子俩离了罗生生这个“一家之主”,便也不再伪装父慈子孝、虚与委蛇的那套,该不对付就不对付,是谁看谁都顺不上眼。
    8月7号上午10点,小小东即将就读的国际幼儿园,会派教务老师过来做暑期家访。
    对方之前只和罗生生打过交道,实际对他们的家庭情况并不十分了解。这家幼儿园因为包含了同名国际学校的直升资格,不止学费高昂,对学员家庭资质的考核也极其严苛。
    报名时,罗生生在申请材料的父亲一栏,留得是“赵程东”这个真名,职业填了无业。学校原本预备给她拒信,后来一看母亲是外籍,家庭验资也不差,就勉强下了个offer。但是否入学,还得看今天的家访能否通过。
    早上老师来前,大概6点不到,程念樟就被罗生生的视频电话给呼醒过来。
    “唔……怎么了?”
    视频接通后,男人直接把手机甩在枕边,也不管摄像头对准何处,转身闭眼,不耐地问出了这句。
    “儿子呢?怎么又没睡一块儿?不是说过嘛,他还小,马桶又太高,很难自己上厕所,晚上要是没大人看着,是特别容易尿床的……”
    听她一开口,又只晓得关心那个杀千刀的臭小子,程念樟干脆拉起被褥,把自己整个蒙在里头,全然一副“我不听我不听,全是王八在念经”的抗拒架势。
    “程念樟!”
    罗生生发脾气了。
    “好,知道了,今晚和他睡,满意了吧?”
    “嗯。”
    罗生生随口应了声,拿远手机,不知和周遭说了些什么,随后视频的背景音由人声的嘈杂,逐渐变化成细碎的脚步,“嘎吱嘎吱”的,偶尔有些风嚣,听来莫名让人心静,恬淡怡然。
    “老公……”
    女人绵绵的嗓音传来,程念樟当即心软一块,动静轻缓地掀开被角,露出对惺忪睡眼,钉在自己手机的侧缝,想拿来看看她,却又没急着伸手去拿。
    “这才几点?剧组就开工了吗?”
    “昨晚拍大夜,有个摄像大哥高原反应,不得不回去酒店休息,于是我就顶了他整晚。这会儿其实是收工,不是开工。”
    男人一听她在高原熬夜,霎时没了起床气,赶忙皱眉坐起,看向屏幕,心急着确认她的状态可否安好。
    “脸色怎么这么差?”
    “差吗?”罗生生凑近屏幕,细看了自己一眼:“这里东西我吃不太惯,估计是吃多了大肉,弄得最近消化不好,老是有点反胃,外加昨天一夜没睡吧……嗯……休息休息,估计就好了。”
    “人家大老爷们都知道病休,性别优势摆在那里,你怎么还没个男人机灵?”
    “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嘛!我想着能忍就忍忍,否则拖累进度,到时别一下翻过9月,羡逸都开学了,我还没法回去。”
    羡逸是小小东的本名,他跟母姓,全名罗羡逸,取自王维的“即此羡闲逸”,是蔺安娴的赠予,望他一生无忧。
    “你现在心里就只有他。”
    “我也想你的,比心!”
    闻见这句,程念樟自屏幕里撇开头脸,生怕她发觉自己面上本能而起的笑意。
    (二)
    “哦对了!”走至空地,罗生生停下脚步:“今天学校要来家访,你没忘吧?”
    “没忘,邮件说10点,现在才6点不到,你着什么急?”
    男人此时已没了睡意,问完这句,干脆直接下床,赤脚往窗边行去。
    家里帘幕是声控的设计,他喊了句指令,朝阳便自布缝洒入室内,此时正值日出,晨色熹微,给他周身镀上了层钩边的光晕,在地面拉长着身影。
    “我就督促你两句,怕你不上心而已。报名那天,我有听边上家长提起,说这个学校的有些教职待人很势利。以防万一,等会儿老师上门,你稍稍打扮打扮,别老穿那些松松垮垮的套衫,让人误以为你程大影帝退圈以后,过得有多落魄潦倒似的。”
    “势利就换家去读,本来也是个顽劣的孩子,要是进了这种学校,到时臭毛病学一身,长大当个祸害人的烂仔,我们想救也没法子救。”
    “哪有你这么咒自己孩子的?都讲儿子像爸,他是烂仔,那说明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程念樟噎住。
    他顿了会儿,其间努了努嘴,为压下火气,低头抬手,将注意力放到无名指上折射着火彩的婚戒,方才平息了一些,吞回欲要怼她的后话,勉强改换语气道:
    “羡逸妈妈说得都对。”
    “少讽刺兮兮的,本来就是!”
    “呵。”他笑:“上个幼儿园而已,就这么操心,以后升学漫漫,你不得疯癫?”
    “喔唷!就我疯癫?羡逸爸爸倒是把自己撇得很干净嘛!”
    程念樟再次吃瘪,举手扶额,面露出无奈:“我说不过你。”
    罗生生见他服软,也不再追击,回首看眼剧组,忽而正色道:
    “老公,说正经的,你今天表现好点。其实孩子上什么幼儿园,我并没所谓,但羡逸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学校,看见里头有动物园,两条腿挪都不挪不动步。你骂我心软也好,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有点虚荣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们不能用对待成人的那套标准来对待他,既然有能力给予,就尽量满足,你说对吧?”
    这话有点溺爱,实际程念樟是不太赞同的。
    但只要她一叫他老公,这男人炸起的乱毛就会立马变作平顺:“你放心,我没那么排斥,刚才话赶话而已。”
    “嗯……而且我是这样想的,小孩子想法都很直接,如果你在老师那里给他挣足了脸面,这小子日后还不得崇拜你崇拜到不行?肯定会转变想法,觉得自己爸爸老厉害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天天动不动就翻你白眼,你说是吧?”
    是吗?
    程念樟试想了一下,随脑中场景切换,逐渐上翘起唇线,似是很吃罗生生画大饼的这套:“我本来就很厉害,是他没眼力。”
    听言,罗生生心想——
    这人是真不经夸,没脸没皮的。
    但嘴上还是讨好地应和了一句:
    “对对对,你最厉害!”
    “呵。“
    “那就这样,不和你多说了,班车司机在催我,我先回去补个觉,下午睡醒再和你聊。”
    “好好休息,家里不用担心。”
    “嗯。”
    罗生生朝摄像头挥了挥手,见小窗里的男人很快回以颔首,便按着两人通信的习惯,先他一步摁了挂断。
    界面跳回后,程念樟出神看了会儿屏幕,直到熄屏变黑,映出自己讷讷的脸孔,才终于舍得收回。
    他今日难得早起,平白多出的空余时间,蓦地不知该干点什么,心想起罗生生刚才让他装扮,便乖乖听话,信步往衣帽间内行去。
    息影以后的这段时间,程念樟再没有过往对外在光鲜的极致诉求,吃穿用度都回归于本性,平常基本只靠一套素色的麻衫长裤和双老勃肯度日,闲云野鹤地,舒适有余,精致却不足。要是应付正式会面,确实会有失礼数。
    于是他翻了翻箱底,所幸衣橱还留有不少旧衣,外加关系好的品牌公关,有些还保持着定期寄样的习惯,让这男人的靓装,至今也并未见少。
    待换了身干净沉稳的切瑞蒂夏装,重新戴上腕表,他对镜捋了下额发,眉眼微挑,恍然间,似乎又找回了不少从前矜贵自得的气韵。
    “啊呀!”
    小小东揉着眼睛,从隔壁走来,想要程念樟抱自己把尿如厕。一见对方花枝招展的模样,立时讶异出声:
    “侬做撒呀?穿噶腻登样,啊是想趁姆妈不在,册去捣糨糊?”
    (叁)
    因家里不常有客,程念樟清早翻遍橱柜,也没见什么拿得出手的茶饮和点心。于是他看时点还早,便拎上自己儿子,决心出门采买些吃食,顺带捎个伴手礼,好来招待周全那位手握着“生杀大权”的家访老师。
    他们今次前往的,是家品类颇丰的进口超商,位置距离观棠极近,小区对门不远就是。
    程念樟按照平日独自溜娃的习惯,嫌儿童车占手不够方便,就推了辆最大号的购物车,把小小东和堆杂物摆放一块儿,随意窝在了车篮正中的位置。
    “我要吃那个。”
    路过乳品区,这小孩望见排香蕉口味的调味乳,嘴里顿时发馋,便颐指气使地,召唤奴从般,想要背后推车那位,给自己伸手拿取下来。
    程念樟听声,顺着他手指方向望了眼,蹙紧眉头,没遂自己儿子心愿,反而加快步程径直推过,反手再扔下一瓶寡淡至极的鲜奶,睨视着,冷冷命令道:“说过很多次了,叫爸爸。”
    “哼。”
    小小东低头看眼牛奶,撇嘴不服。
    “没听懂吗?让你叫爸爸。”
    “姆妈又不在,我干嘛叫你?”
    “不论你妈在不在,叫人都是小辈最基本的教养。你出去随便找个大人试试,看刚才那样揍不揍你。”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老凶我,我才不要叫你爸爸!不要认贼作父!”
    贼?
    程念樟停步,提裤半蹲下来,颇具威慑感地瞪向他:
    “知道认贼作父什么意思,就敢这样乱用?搞搞清楚——”男人指向自己:“我可是你亲爹!还有刚才家里说我要去捣糨糊,罗羡逸你老实交代!到底是谁教给你这些脏词的?嗯?”
    正常人若是被他这样凶相毕露地逼问,或多或少,心头都会有些发怵。
    但小小东早已对其惯用的伎俩耐受,完全不怕他这招,直接双手抱胸,噘起了小嘴儿,拙劣地学着程念樟平素的模样,用沉默予以作答。
    程念樟见状,举手捏拳,而后拗动指骨,发出连声关节的脆响——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再怎么说,罗羡逸也还只是个屁股蛋子都没几两肉的小孩,听闻他要对自己使用暴力,当即便把原形给暴露了出来,哇哇张嘴,开始无赖哭闹:
    “呜哇……我要季叔叔!季叔叔才不会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吼我!他每次来,还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可是……呜……可是自从你住进家里,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季叔叔也不来了!呜……破爸爸!坏爸爸!……谁要你这种爸爸了!呜……嗝——”
    小小东这厢堪堪假哭到一半,就被程念樟的脑瓜崩给弹中,噎出了个急刹车般的哭嗝。
    “别演了,在外头也不嫌丢人。”
    男人见儿子吃罚后,逐渐听话消停,便抿嘴站起身,僵着脸倒退两步,取下板对方喜欢的香蕉奶,给随手扔进了车篮。他动作全程始终维持着一种诡异的缄默,寒气透身,无形间……与周遭热闹形成反差,营造出了种凝固般的寂静——
    好是吓人。
    “爸爸……”小小东终于低头朝他服软:“你别不开心。”
    “之前季浩然经常会来家里?”
    “嗯。”
    孩子诚实点头,此时恰好路过零食区,他将双手扒在篮筐,眼巴巴看着喜欢的饼干擦身而过,愣是咬紧下唇,半句也不敢再同身后多讲。
    “会过夜吗?”
    程念樟追问。
    “不会的……坐一下,就走了。”
    “坐一下是想怎样?让你认贼作父吗?呵。”
    这话阴阳怪气的,小小东听后挠头,实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心想自己不就他一个贼父?怎么还能认季叔叔当爹呢?
    (四)
    10点不到,观棠门卫打来电话,  与程念樟核对了访容信息,确认无误后,方才将人放行。
    暑期外加天热,学校管教务的老师,大多不太愿意加班来跑这种外勤,于是推来推去,最后便把这没人要的活计,给到了办公室里,今年刚校招来的一个行政助理。
    小姑娘也就二十四五的年纪,刚从象牙塔里出来,实际并没有太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
    上楼时,这枚新鲜人对着电梯镜不断照面,力求不要在这些非富即贵的家长面前露怯。这家国际学校对教职的妆发服饰是有明确要求的,即便家访,因为需要拍照打卡,仍旧不能滋生出懈怠的念头。敲门前,小姑娘再次塞紧衬衫下摆,抚平前襟,往嘴唇补涂上偏深的口红,欲盖弥彰地,意图给自己多增添一些“调查员”的精干和凌厉。
    “咚咚咚”
    她环视过整片玄关,胸口提气,一手拿紧表单,一手轻叩向房门。
    “来了。”
    室内传出个男声,随后是几下不疾不徐的脚步。
    “啪哒”,房门弹锁,应声打开。女孩昂首见到来人,笑容立时僵住,虽没发出惊呼,但其后还是忍不住抬手,本能地捂上了自己逐渐开张的嘴巴。
    “是顾翡老师,对吧?”
    类似场面,程念樟是见怪不怪,遂也没多放在心上。
    他侧过身,淡定地握住门把,将视线越过前方,发觉除她之外没再跟有别人,便又礼貌微笑着,落睛回了对方的身上。
    蓦地被个大明星给注视,顾翡心跳骤快。
    “我是顾翡,您……您是那个电影演员,程念樟吗?”
    “嗯,是我。”
    男人坦然。
    “您是赵先生朋友吧,他现在在家吗?我和他约好今天要来家访的。”
    闻言,程念樟没急着答,推手将房门完全打开,而后从鞋架取下双全新的客拖,全然一副主人姿态,将鞋下放,垂首回道:“我就是和你联系的赵先生,赵程东是我本名,身份证户口本已经准备好了,要看的话,都在里头,等会儿尽可以供你核查。”
    顾翡听他语调低沉,还以为是对自己不满所致,于是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工作没做到位才闹了乌龙,您千万不要误会!”
    误会?
    误会什么了?
    战战兢兢的,有这么可怕吗?
    程念樟歪头,尽管心里百般瞧不上对方,可面上还是尽量维持着和煦,温言开口:“顾老师别太拘谨,进来坐吧,当自己家就行。”
    话毕又再微笑,演技卓群。
    餐厅里,小小东此时正在吃着程念樟机打的辅食,那玩意儿……味道简直离奇,又苦又涩又腥。罗羡逸吃了半天也没能下咽几口,这下趁老爸顾不上自己,便把碗勺捣来捣去,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企图佯装出积极,好来稀里糊涂地蒙混过去。
    程念樟带老师入室落座,打眼看见糊糊半点没少,脸容立时挂相。
    “怎么没动?”
    “爸爸,我真的吃不下了……”
    小小东不敢说难吃,怕会被打。
    程念樟本欲教训,但碍于外人在场,怕给对方留下他们家庭氛国不够和睦的印象,终是忍了忍,牵扯嘴角,慈父般地告诫:“那晚上和你妈视频,记得说都吃干净了,别让她再为你挑食这事烦心,明白了吗?”
    “嗯嗯。”小小东点头,他也分不清大人是真是演,听老爸应允,立马把碗推离自己,而后笑逐言开地面向顾翡,机灵招呼道:“老师好呀!”
    顾翡一愣,觉得这对父子关系诡异,但又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这是罗羡逸小朋友吧?你也好的,我是顾老师,很高兴认识你哦。
    幼师最擅长同小孩交流,两人由此开头,叽叭喳喳又寒暄了些幼稚言语,气氛便一下热络了起来。
    程念樟在旁没有插话,默默收掉餐具,而后找准时机,取杯倒水,淡淡问出了句:“顾老师想喝热的还是冰的?喝热的话,我来沏茶;不过因为孩子还小,老婆不让他喝糖水。冰的饮料,家里只有牛奶和苏打水,可能有些招待不周,抱歉。”
    “您别太客气了,我喝白水就好。”
    “嗯。”
    他本来也没准备给她沏茶,假装客套而已。
    “程….…哦不,赵先生,我们今天主要就是想来了解一下罗小朋友的实际家庭情况,看和报名时填写的内容相不相符,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所以内容可能会涉及些隐私,这方面您不介意吧?”
    主位的餐椅被缓缓拉开,男人放下茶水,迤迤然落座,接过对方递上的表格,略扫一眼。
    “不介意。”
    “那我也不耽误您时间,咱们这就开始吧。嗯……基本的证件信息可以先跳过,我看职业这栏,罗妈妈勾了无业,估计是勾错了,我来帮您改一下,您看——”
    “她没勾错,我目前确实没有工作。”
    “顾老师,我爸不工作的,他只喜欢在家吃软饭。”
    小小东双腿垂荡,在儿童椅外晃来晃去,嘬完放下奶瓶,抹着嘴,极其自然地附和出了这句。
    (五)
    空气凝固。
    顾翡觑眼边侧,执笔的手不觉颤抖,在纸上画出一道曲折。
    程念樟看在眼里,装作无事发生般,低头抿了口茶水。
    “小孩子不懂事,让顾老师见笑了。
    “呵呵……别看小朋友年纪不大,词汇量倒是蛮多的哦……呵呵呵”
    “是他妈妈教得好。”
    妈妈教的?
    小小东狐疑地看向自己爸爸,脑袋就像只小狗,左摇右摆两下,嘴里想说反驳,却冥冥又能感知得到,现下不当是自己开口找骂的时机。
    “程……呃……赵先生,我觉得您职业这儿还是改改,可能会比较好。”
    这是种善意的提示,程念樟听出来了。
    “实在不习惯的话,不用特意点我真名,叫程先生,或者羡逸爸爸都可以。我平时闲散,只是很少参与经营,但手下有些参股的公司,每年分红依旧照算,你改成“股东或法人”也可以。”
    “爸爸,什么叫分红?”
    耳尖听闻个新词,小小东重新叼住奶瓶,模仿男人饮水时高深莫测的情态,浅皱起眉头,好奇问道。
    “就是钱。”
    “钱,多少钱?500块吗?”
    “5块。”
    “啊?爸爸你好穷哦,一年就赚5块,怪不得刚刚逛超市,什么都不肯给我买……原来是没钱……哎哟……作孽撒特了。”
    就没见过这么爱拆台的玩意儿……
    程念樟听言狠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警告他不要皮痒。因他的表情恫吓感十足,瞬时教罗羡逸闭嘴没了后话。
    “咳……”顾翡出声破局,将目光在这对父子间辗转,又继续沿表格提问:“罗妈妈职业填了摄影师,应该没什么异议。我看她今天不在,所以平时罗妈妈是不是很忙?日常会不会都没什么时间顾家?”
    “只是不太赶巧而已,她是个好妈妈,家庭教育方面对孩子也很用心,没有不顾家这一说。”
    这话是很偏袒的——
    正常男人若是被撂在家里带娃,孩子又好似不爱听话,遇到生人问询,总归会在答复里,夹藏些对另一半的埋怨。
    况且凭程念樟的条件,一看就不缺青眼和资源。这种人,心甘情愿在家,宁愿不出去工作,也要当个四处被人嫌的奶爸,顾翡别说亲眼见证,今天之前,她就是连想……都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冒昧问一下,您19年那会儿突然消失,不会是因为结婚的关系吧?”
    “家访要问这么细致吗?”男人先是轻笑,而后转换正色:“不是结婚,但具体的,在孩子面前不方便多聊,我也不是很想透露,不好意思。”
    说完,程念樟再度抿茶,垂眸抬首之间,眼色里逐渐蒙上了层不耐的冷意。
    小小东提溜着眼,观察了下自己这位莫名其妙的父亲,而后面向顾翡,噘嘴不解道:“顾老师,你以前认识我爸爸吗?怎么知道他消失好久呀?”
    “你爸爸很有名,大家都认识的。”
    “能有季叔叔有名吗?”罗羡逸眨眼,蓦地挺起身板,骄傲地手舞足蹈起来:“电视里、商场里、还有外面大大的车上,都有季叔叔哦,顾老师你认不认识他呀?”
    “呃……季叔叔?”
    “他在说季浩然。”
    程念樟无谓地解释了一句。
    “哦……季叔叔顾老师也认识!你爸爸和他一样,都是大明星呢!”
    顾翡抹把汗。
    “一样吗?可是季叔叔脾气很好,工作好忙好忙,每天都要飞来飞去,打扮得也很漂亮,还超级会赚钱……我爸爸就不这样,说话阴阳怪气像个大反派,每天只在家里兜啊兜,穿得破破烂烂,还赚不到钱……”
    “呵。”
    面对这种幼稚的诋毁,男人只冷冷发笑,未与少儿理论。
    “呃……”顾翡尴尬挠头:“你爸爸还是很厉害的——”
    “顾老师不必叙讲太多,这孩子开口闭口就是他的季叔叔,我早习惯,任他喜欢去吧,没必要硬纠。”
    小小东瞟他一眼,大概从程念樟的语气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默默嘬口新奶后,又突然插道:“我其实……也没有那么那么喜欢季叔叔……最喜欢的还是爸爸,爸爸别生气。”
    男人愣了愣,没想他会这样转折,转脸望去时,表情难得有些木讷。
    小孩子不懂成人的藏蓄,罗羡逸见他看向自己,为表衷心,也学罗生生常爱的动作,把双手抵在头顶,笑眯起眼睛——
    “爸爸,比心心!”
    (六)
    家访结束在午饭之前。
    顾翡其后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最后按照流程,举起手机拍下几张打卡照片,便匆匆和这对父子做了告别。
    程念樟彼时抱着小小东,站立窗边,下望着,目送对方沿小区的内道走远。
    “这个老师真没意思。”
    孩子见人影渐行渐消,脸上总算卸去笑靥,语气淡漠地,嘟囔出这句品评。
    不过出人意料,程念樟倒没像往常那样,挞伐他两面派的虚伪,反而微微颔首,低声应和着,肯定了自己儿子的想法——
    “是没多大意思。”
    “嗯……她还老偷偷看你,趁你去房间放东西,拿出来块面饼一直往脸上扑扑扑,臭美兮兮,讨厌死了。”
    听言,程念樟斜眼睨向他,似是不大赞同。
    “你年纪还小,别钻牛角尖,老把人往坏处去想。”紧随话意,男人屈指,再不轻不重地刮了记小小东的鼻头:“很多职业,对外表都有要求,她可能只是为了体面,不一定就有歪心。”
    这是句很客观的述说,虽像教训,却并不严厉,更多是在纠偏而已。
    但罗羡逸不懂这些大人的深意,闻后极不高兴地甩头,拍开了他,嘟嘴不服道:
    “哼!你这是在帮别的女人说话!我要告诉妈妈!你……唔……你……”
    “我怎么了?我不过同你讲点道理,你又要朝你妈,告状我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告你憋伐牢!你从早上开始就不对劲!穿得嗲来兮,搞不懂要干嘛?我听小阿婆和好婆偷偷讲过,你这个人花擦擦,老是抛下妈妈,坏滴hin!”
    他花擦擦?他抛下罗生生?他坏得很?
    难怪这孩子满嘴浑话,原来全是罗晴和蔺安娴在背后碎嘴,教他耳濡目染出来的好事。
    这厢明白了原委,程念樟吸气下压心火,待情绪沉淀地差不多后,方才转换语气,维持住平和的表情,耐心同他解释道:“我没抛下过妈妈,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在?”小小东抿嘴,嗓音里突然多出了稍许藏匿着委屈的哭腔:“我和妈妈每天都在等你,可你呢?你连看……也没来看过我们……”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难启齿,加之程念樟也不想编纂理由,对孩子诓骗,于是便只能沉默以对。
    可小小东偏不放过,用双湿漉漉的眼,直勾勾地盯住他,盯得他不得不撇过头颅,改换成单臂抱娃,提手拧住忽而泛酸的鼻尖,低声致出歉疚:“对不起,是爸爸从前没有做好。但你放心,事情已经解决,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问题。”
    “可是……你现在也不好啊!一点都不争气,要啥没啥……我超害怕的……唔……害怕妈妈会瞧不起你,然后被季叔叔拐跑,把我带到别人家,变成个没人疼的拖油瓶。”
    什么跟什么?
    怎么还能冒出个“拖油瓶”来?
    这是个正常叁岁小孩该有的思维和表达吗?
    “你妈不会的。”
    “No!No!No!”罗羡逸闭起眼,老成地昂首,对他摇动食指,大放厥词道:“爸爸,你还是不懂女人啊……”
    “那你懂?”
    程念樟挑眉。
    “嗯哼~女人很可怕的。”
    “怎么可怕了?”
    “她们一句话,就要男人花掉十八万……你看,你一年就赚5块钱,连句话都不够说,妈妈干嘛赔本搭理你。”
    对话的走向开始不对……
    这孩子的头脑,好像不只是听进了点闲话那样简单,嘴巴里不是两性就是金钱,肯定是不知从哪儿被灌进了许多少儿不宜的糟粕。
    “你老实讲,到底哪里学的这些?”
    小小东听他语气突变严厉,骤然间缩起肩膀,瑟瑟回道:
    “抖抖……抖音啊。”
    (七)
    罗生生当天这场大觉,一直睡到晚上六点才醒。
    她起身后,先看了眼家里远程监控的画面,发现厨房和客厅都没人影,觉得不太对劲,查阅回放后方才知晓,原是那父子两人,一个懒鬼傍身一个馋娃附体,合谋叫了份洋快餐的外卖,鬼鬼祟祟跑进书房,躲着她开小灶去了。
    “妈妈!”
    视频接通后,窗口弹出,直接就是大小两个男仔,小脑瓜顶着大脑瓜,乖乖坐靠在床头的诡异画面。
    小小东见到自己亲妈,瞬间兴奋地从程念樟手里抢过手机,将摄像头拉近,只顾照全自己,用一张白嘟嘟的小脸占据了将近四分之叁的屏幕,笑眼倒弯,大叫着打出了这声招呼。
    一旁的程念樟,则被儿子挤到只剩个快要出画的额角,画面偶尔会扫到些他的眉目,神色看起来,倒也还算不差。
    “这才几点就躺下,也不怕长肉肉哦?晚上爸爸有给你做好吃的吗?”
    “有!”
    小小东高亢应和,一点都没有作为撒谎者的闪躲和畏怯。
    “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番茄炒鸡蛋,冬瓜瓜排骨汤,红烧鸭哩哩,还有那个白白的黏答答的小山芋。”
    呵。
    荤素搭配,现编的菜谱,品类还编得挺全乎!
    “喔唷!爸爸今天厉害了歪?连鸭哩哩都会做!那看来不过两天,家里就能吃上吮指原味鸡了是吧,羡逸爸爸?”
    “嗯嗯!”
    小小东没听出她在嘲讽,还以为自己演技高超瞒天过海,于是想也没想,就志得意满地,一个劲在屏幕前替程念樟卖力点头。
    真是傻得有够可以的。
    “手机给你爸,让他把头给我伸过来!”
    “啊?我……唔……”
    孩子见她脸色瞬变,当即讷住哑口,即便百般不情愿,迟疑了会儿,还是乖乖把手机递还给了身后。
    “程念樟,不想做饭就不想做饭,我也没拦着你们吃外食或者喊阿姨,但教孩子撒谎是几个意思?大人领着儿子不学好吗?”
    程念樟接过后,将镜头调整角度,稍稍坐直了些。应对她的斥责,面无波动,淡定从容地把儿子抱进自己怀中,轻浅露了个笑,似是并未把这句发难给放在自己心上。
    “羡逸妈妈说得……好像自己就没撒过谎一样?老老实实过完一辈子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撒谎这技能,对自己没大坏处,但凡学到炉火纯青,也能算种本领,不过小骗怡情罢了,不值得我们羡逸妈妈动这么大的肝火,儿子你说对吧?”
    “歪理!程念樟,你再这么教孩子,小心我回去揍你!”
    “那你明天就回吧,我想你了。”
    “嗯嗯!”小小东上探脑袋,漏出半个头脸:“妈妈!我也想你了!超级想的哦!”
    无声比心。
    他们父子两个,这厢一唱一和地,猝不及防间,愣是把罗生生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她向下呆看着手机,心房又暖、又乱,自觉明明已经叁十的人了,早该心静如水,怎么还能被撩拨出这种小鹿乱撞的错觉?
    有点丢人呢。
    “你别乱带头,说什么回不回的,我还得工作的……”
    “玩笑罢了。”男人听出她的语气似有消沉,意识到自己可能无形在给她增添压力,于是立马岔开话题道:“不关心一下今天的家访吗?听听我们表现得怎么样?”
    “你既然都主动提了,那结果肯定不会差的呗。”
    “这么讲就没意思了,好歹装出点好奇的样子,别煞了儿子风景。”
    明明是不想煞他自己风景,还非要拿孩子当挡箭牌。
    小小东听后,禁不住仰头痴望向头顶,心想“我是空气吗?我都听到了啊喂!这话不应该避着我讲吗?爸爸怎么一和妈妈说话,脑子就像被驴踢了一样伐灵光啊?戆度爸爸!”
    “哎……”
    小儿叹气。
    但无人在意。
    不过相比于不识乐趣的罗羡逸,手机对过的罗生生,倒是挺吃程念樟的这套,被他提醒后,还真就十分给面儿地挂上了一副假笑,夹着嗓子问道:
    “大宝贝和小宝贝,跟妈妈讲讲,今天表现得怎么样?老师有没有刁难你们呀?”
    “呵,就来了个实习生样的新老师,你说会有多难应付?我看她临走时的态度,羡逸入学估计没什么问题,你尽管放心就好。”
    (八)
    “嗯!宝贝们真棒!”
    罗生生翘起拇指,连带着把自己老公也当成了个孩子在哄。
    大约是觉到被父母冷落,顿感不爽,小小东皱起眉眼,突然又上蹿起来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煞有介事地拢起嘴,小声窸窣道:“妈妈!我要和你讲爸爸的悄悄话!”
    神情故弄玄虚的。
    盲猜应当不是什么好话,罗生生瞄眼程念樟后,为不扫儿子雅兴,遂也拢上耳朵,偏头凑近着,假装出一副乐听的样子。
    “爸爸你走开!去那边!”
    孩子倒是没急着开讲,反而架势十足地指了指窗边,如是命令道。
    两个大人见状,彼此交换眼神,会心笑过。程念樟因不想与儿童一般见识,遂没提出异议,不屑却也无奈地跨腿下床,把主场交还到了自己儿子手中。
    罗羡逸把控手机后,为怕泄露机密,翻身爬到了床的另侧,躲至地上,像个谍报工作者似的,用蚊蝇微语,告了自己父亲一桩接一桩“耸人听闻”的小状。
    其间,听到离谱处,罗生生几度欲笑,但她也是个爱演的个性,硬是抿住嘴,皱紧五官,通通给克制成了副愁苦的表情,就好像真有多么多么失望一样,看来好不逼真。
    “妈妈,你说爸爸是不是不学好?”
    也就一叁岁孩子,竟还管教起了个叁十多岁成人的好坏……
    想想也是稀奇。
    “妈妈听了,爸爸确实有点过分,然而尽管伤心,想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妈妈还是要问了爸爸,才能做决定哦。在我们大人的世界,这叫兼听则明,不能偏听偏信,是为人很重要的道理,羡逸能明白吗?”
    小小东实际没听懂,还以为她要他去“监听”个叫“泽明”的家伙,但这孩子态度向来十分积极,听言后,当即便大声回了她句响亮的“明白!”
    在罗羡逸的世界里有一条铁律——妈妈的话就是尺!无论罗生生说了什么,肯定都有它背后高深的道理,永远只会对,不会错……乖乖听着就行。
    “那把手机给爸爸吧,妈妈和他对峙。”
    “嗯嗯!”
    小孩答应后,便一路又小跑到了程念樟腿边,昂着头,盯他颌面,看好戏般奸笑了两下,还真当罗生生是要教训自己这个干啥啥不行的花心穷老爸。
    “让孩子去隔壁吧,我和你讲点私房话。”
    “嗯。”
    接她指示,程念樟缓缓下蹲,搭上小小东的窄肩,歪头平视道:“听见没,妈妈让你去隔壁。”
    等确认孩子走远,他再起身,改换柔和面目,重新对向镜头:“脸色怎么还是有些差?没睡好吗?”
    “白天确实睡得……不太安稳。”
    “哦?是为羡逸上学的事?”
    罗生生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面相突然这么苦楚,怪吓人的。”
    “是这样的……早上坐车回去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颠簸的关系,我又有些反胃,老想吐……同事说我大概也有高反的症状,就匀了点止痛药给我。吃完睡起后,按他们说法,照理能好一点的……可实际并没有。刚刚上厕所才想起,我好像很久都没来例假了。”
    程念樟原本带笑的面色,听到这里,忽而僵住。
    “你们剧组现在扎营在哪儿?”
    “日常住在格尔木市区,拍摄的话,会沿109,最远开到雪山垭口那里往返,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男人表情变作更差。
    109是条贯穿无人区的国道,她实际身处的环境,绝对没有话里说得这样轻巧。
    “吃得消吗?”
    “呃……老公,你好像有点不太开心,是不是不想留?”罗生生说时,不自觉扯过开衫,低头掩上自己小腹:“嗯,其实我也觉得,养孩子这事……哎,算了,等拍完回来吧,回来我再——”
    “别自说自话,先回答我,还吃得消吗?”
    “还可以,反应不是很大。”
    “好,这件事你让我仔细想想,明天给你答复。”
    罗生生听他过分冷静的态度,外加还有些公事公办的语气,情绪不禁开始下坠,表情也再难掩盖失落。
    “嗯,那就先这样,我等你。”
    恹恹。
    视频挂断后,室内安静了许久。
    小小东察觉不对,扒着门边也不敢轻易出声,呆呆盯了窗边的男人好长一阵时光。
    “爸爸……”他试探着喊他:“妈妈是不是骂你了?”
    程念樟被点神,蓦地回首。
    “没有的……”而后向门口招手:“羡逸过来,爸爸有件事……要同你讲。”
    小小东乖乖跑去,张开双臂,任他拎起自己。
    男人抱稳后,悉心抹了抹儿子侧脸,抬手指向远处的平澜夜海,柔声问道:“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是大海!”
    “喜欢海吗?”
    “喜欢的。”
    “那有没有见过雪山?”
    “电视里见过。”
    “喜欢吗?”
    “唔……也喜欢。”
    “喜欢的话,想不想去看看现实里的雪山,到底长什么样?嗯?”
    “哇塞!想!”
    “可是如果我们要想从有海的地方,去到最高的山脉——”说到这里,男人的长指在窗面划出道蜿蜒无形的折线:“会走很多辗转的路途,会经历许多疲惫和辛苦,爸爸是不怕吃苦的,就是不知道羡逸能不能了?”
    “能!能!能!”
    得到连声坚定的答复,程念樟的面容,总算恢复了一些轻快。
    “那爸爸明天就带你出发,去看雪山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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