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什么同情不同情,不过是见一面也无妨。
    沂王亲自陪着她过去。
    放出去的风声里,沂王还在闭门养病,不能出府,整日也没什么事做,倒是践行了一些他此前的话:与兰宜寸步不离。
    此时已经入冬,各处都烧起了地龙,小王爷屋里的帘子紧紧拉着,温暖却昏暗,小王爷躺在其中,气息弱得像一个小小的幽灵。
    见到兰宜被沂王扶进去以后,他的喘息才重了点,抬头望向兰宜隆起的腹部上。
    她这时已有孕快七个月,十分明显了。
    他呆呆地望了很久,直到沂王迈步上前,挡在了兰宜跟前。
    “父王要有新生子了,我是父王的耻辱,所以父王要将我送走对吗?”
    小王爷终于说道。
    他声气很低,若不是室内安静,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沂王不答,只道:“该说的话,彭氏都告诉你了,你若实在不想去怀庆,可以去凤阳,还省了本王的人情。”
    小王爷饿到蜡黄的脸颊涨红了,用尽力气叫了一声:“我不去!”
    沂王不为所动,到底也未再说话,过了一会,小王爷缓过来一些,才又道:“众人——天下人是不是都会知道我不是父王的孩子?”
    问出这句时,他眼中显出绝望:“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哪也不去。等我死了,父王随便把我埋在哪儿吧。”
    “不会。”沂王冷道,“你要脸,本王也要。”
    小王爷眼神稍亮了点,听沂王接着道:“此事不会公告天下,但会在宗人府留下记档,康王府也会,经手办理的礼部官员,阁臣他日都会知晓。”
    小王爷在名分上是他的嫡长子,将嫡长子过继出去本身已极不寻常,而他的继承人不只是沂王府的,还将是天下的,那就不是他一人可以决定的,如不将该正的名分正过来,会引来许多不明真相的劝谏不说,还会给未来埋下无穷祸患。
    他予了小王爷一线温情,但不可能为此动摇自己的基业。
    小王爷的眼神重又黯淡,他死气沉沉地道:“父王多虑了,难道还怕我以后争什么吗。”
    沂王没有回答。
    这不需要解释,他有自己的决断,不可能再改变主意。
    “彭嬷嬷说,父王没杀了我,就是对我开恩了。”小王爷慢慢地又道,“我倒宁愿父王杀了我。”
    沂王终于看了他一眼:“你说这样的话,对得起你母亲吗。”
    小王爷反问:“父王不恨我母亲吗?我——”
    他咬紧了牙关,看表情似乎想说他恨,但终究没有说得出来。
    沂王道:“不恨。”
    他语声冷淡而平静,令小王爷怔住了。
    “我留你性命,就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你好自为之吧。”
    这句话说完,沂王不再管他如何,带着兰宜出门去了。
    小王爷的声音在背后隐约追出来:“那父王是不是有意带我去宫里——”
    兰宜脚步停住了。
    小王爷闹着要见她,真见了面,其实没和她说一句话。
    因为问题是存在于他和沂王之间,他真正想对答的是沂王。
    她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听见这么一句。
    “不是皇上想见小王爷?”回到正院后,她忍不住问。
    见素是这样告诉她的。
    沂王道:“是。”他顿了顿,“不过是张友胜提醒父皇的。”
    兰宜:“……”
    张太监已经向他投了诚,这等于说,就是沂王提醒了皇帝,皇帝才召见了到京的小王爷。
    次序一变,整件事的意味都不一样了。
    沂王算到东宫会忍不住利用这个时机,才放下了吊钩,借此完成逐出废太子的最后一步——
    怎么说,兰宜想叹气的同时,又并不感到意外。
    他这个人,一点真心之外,是九分野心勃勃。
    沂王见她的表情不对,皱眉道:“怎么了?本王并没骗你,不过没说的那么细。”
    兰宜望着他:“我也没说话,王爷着急什么,是心虚吗?”
    沂王:“……”
    他虚声恫喝:“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指责本王。”
    兰宜静静地看着他。
    沂王声气渐转:“本王是想,我若是为人和善一些,你是不是能有所改观。”
    他们的相遇始于囚禁与利用,她出走的那段日子里,他于人前冷酷暴怒,但是冷寂的深夜里,未尝没有自省过,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
    兰宜道:“然后王爷就学会了说一半留一半,连瞒带骗?”
    即是说,改是没打算改也改不了的。
    沂王矢口否认:“说了没骗,不过是怕吓着你。”
    兰宜微哂。
    她怎么会被吓到。他性情里的各个方面,她都已经很了解了,只是这样笨拙的一面,令她有点想笑。
    大约这于他来说是全新的问题,他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做起来很不顺手,没有章法。
    沂王打量她的表情,有点不快:“你不喜欢就罢了,何必嘲讽本王。”
    “我没——”
    兰宜摇头摇到一半,沂王打断:“那就是喜欢了?”
    兰宜动作顿住。
    她知道沂王的意思,但她还是无法回应。
    沂王脸色淡下来,他没掩饰失望,因这失望,他必得找补点什么,便道:“本王把杨文煦一块送去凤阳了。”
    兰宜愣了一下,道:“哦。”
    沂王又道:“他一直想做太子属官,本王这次就成全他,让他追随废太子去吧。”
    兰宜再:“哦。”
    她想一想觉得这个安排很妙,算得上有始有终。
    沂王见她毫无动容,自己有点没意思起来,情绪又缓和了,道:“他知道实哥儿的事,本王后来审他,究竟从何处得知,他起先竟说是梦见的。”
    兰宜这时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一直不知道杨文煦落到沂王手里以后,是如何供述的,她没问过相关话题,因为担心弄巧成拙,沂王不提,便权当没有此事罢了。
    此时沂王主动说了,她才听着,只听这一句,就知道杨文煦一定经过了一番严刑拷打,才会把真话招出来。
    这是太子倒台后的事了,沂王说着冷笑:“他一个文人,嘴倒挺硬,太子都被废了,他到了本王跟前,还敢糊弄。”
    兰宜:“……”
    沂王瞥她,又不快了:“你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难道还想替他说话?”
    兰宜有点困难地摇头:“没有。”
    她明白了,沂王不信鬼神,因此杨文煦说了真话,他反而不信。
    她问沂王:“后来呢?”
    “后来他改口,说是在翰林院时得知的——他刚进京那时,本王抓了他,他就这么说,倒是更可信一些,但再细问,他又招不出来历,只说是无意听说,不认识说话的人是谁,他当时怕惹祸上身,也不敢打听,就埋在了心里。”
    兰宜缓缓点头:“嗯。”
    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不好解释。
    但是沂王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你怎么高兴起来——本王让杨文煦遭罪,趁了你的心意?”
    兰宜捂唇轻咳:“算是吧。”
    沂王沉默了。
    好一会后,他语气复杂地道:“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待我这样。”
    兰宜:“——啊?”
    她这声疑惑出于真心,因为真的听不懂他的问话。
    感觉他有点泛酸,但又完全不知酸的点在哪里。
    沂王盯着她,道:“他负了你,与你反目,都仍能牵动你的心绪,而你待本王,就像现在这样,本王说话,你都无动于衷。”
    “……”
    兰宜真的无语,这种不知拐了几道弯的无理取闹,难为他从何处想来。
    “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无可回应——这能回应什么,索性直接起身向里走去。
    这时,见素过来,行礼道:“娘娘,周太太来了,说想见娘娘有事相求。”
    兰宜才知周太太也在府里,这在情理之中,小王爷都进京了,青州沂王府等于没了主人,周太太一个客人总不好独自留在那里。如要出去,又会担心被杨家找麻烦,所以还是跟回了京里。
    兰宜先问:“她有什么事?”
    “周太太说,想出府去,看望一下病了的张太监。”
    兰宜有点意外:“张太监什么病?”
    见素摇头,她不知道。
    兰宜便看沂王。
    张太监如果因病不在御前了,沂王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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