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蜜是在路灯下面看见陈叹樵的。
    小区西边的路靠近垃圾场,平时不会有什么摊贩在这里开铺子,路灯很少,两叁根孤伶伶地杵在路边。
    晚饭的时间,纳凉的人都没来,一条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影。陈蜜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他。
    陈叹樵坐在马路牙子上,胳膊搭在膝盖上,额前的碎发挡住了眼,看不清神色。
    头顶的路灯昏黄,一团飞虫在空中乱舞,噼里啪啦地撞向灯罩。
    陈蜜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
    男人抬头看她。
    陈叹樵是天生就有点下垂的眼尾,中和了骨相的锋利。安静的时候抬头看人,就像隔壁王爷爷家里养的小土狗。
    那条狗每天就蹲在路边等爷爷回家,见人会摇尾巴,见不到的时候,就把头搁在爪子上,每路过一个人都要转转眼球看过去,不是要找的爷爷,狗的眼尾就落下去,哼哧几声,眼角的泪痕越发明显。
    陈蜜越看越觉得,他的眼神像那条等不到人的狗。
    她忍不住,抬手在陈叹樵头发上挠了几下。
    陈叹樵皱眉,挥手把她拍开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什么?”陈蜜笑,脚边的影子一长一短。
    陈叹樵不想理人,把头偏向一边。他穿着短裤,蹲在这里像喂蚊子一样,腿上被叮了五六个包,也不去拍,只是把头放在膝盖上,目光不看陈蜜,也不看自己。
    陈蜜在他面前蹲下,瞄准他腿上的蚊子拍下去。一声脆响,她抬手,看见蚊子残缺地粘在手心里,还有爆肚后崩出来的蚊子血。
    把手擦干净,陈蜜在陈叹樵旁边坐了下来,“你也不知道喷点花露水再出来。”
    陈叹樵嗯了一声,“妈妈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陈蜜摇着手帮他赶蚊子,“一会儿我去前面买点熟食,你想吃什么,夫妻肺片?”
    陈叹樵说都可以,垂着眼帘,看陈蜜在蚊子包上掐十字。指甲陷在肉里,横着一道,竖着一道。他皱眉,伸手把陈蜜的手推开。
    女人不依不挠,“你让我把它掐完,只有一个横道道看着多别扭。”
    “陈蜜你……”
    喉结动了动,陈叹樵突然轻笑出声。近乎是一声叹气,他抬手捏住眉角,任由陈蜜在他腿上印十字。指甲横一道、竖一道,陈叹樵安静地看着她把所有的蚊子包都印了一遍。
    他笑,被握紧的心也松开,“好了吗?”
    “最后一个。”陈蜜笑着抬头,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陈叹樵的眼睛里有红血丝,看起来像是几天都没睡好。
    陈蜜扯出来一丝笑,把他额前的碎发拢起,像一个正常的姐姐安慰弟弟那样,她摸了摸陈叹樵的头发。草丛里的蟋蟀喳喳窸窣,光把陈叹樵照成橙黄色,像在火里蹿动。
    夜色烧的安静。
    陈叹樵把她的手从耳边摘下来,看不清神情,他把手摊开放在了膝盖上,目光盯着自己的指尖,骨节轻轻动了两下。
    陈蜜伸手覆在上面,十指收紧,她笑了笑,看向陈叹樵,“没关系。”
    “别害怕。”
    她想起来上一世,胡玉桐因为同样的事情抽她耳光,陈蜜死死盯住她,不甘、怨恨,胡玉桐对上她的目光,一时间怔在原地。那是看仇人的目光,女儿在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胡玉桐气得两眼发黑,伸出的手指也在发抖。她让女儿滚,女儿真的爬起来就走了,她跌在沙发上不哭也不笑,整个人都像没了魂。儿子也走了,家里静悄悄的,邻居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站在门口朝里面探头。
    玉桐啊,怎么吵起来啦?
    她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笑得牵强:孩子不听话,我气急就动手了。她不能说陈蜜的事情,邻居七嘴八舌,要是被人传了出去,她女儿在这里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邻居哦了一声,目光探究地望向屋内,有看热闹的,也有真关心,不一会儿门口就聚了两叁家人。屋里一片狼藉,盘子碗筷全摔在地上,到底是什么事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主人家不说,他们也不好问。
    胡玉桐摆摆手,和邻居们说了没事,便把门关上。门外议论纷纷,胡玉桐靠着门,捂住嘴,就只有泪在流。
    那时候陈蜜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说离开就真的离开了,陈叹樵追了她一条街,在路口抱住她,抱了叁个红绿灯她才肯回家了。
    脸上挨了叁巴掌,陈叹樵又替她挡了叁巴掌,两个人各肿一边脸,站在路边引人侧目。陈叹樵从后面环住她,把脸埋进肩膀。
    天刚下过雨,红绿灯的亮屏上全是水珠,随着倒计时闪出宝石一样的灯光。天变成了靛青色,日光微弱地照亮大地,哪里都凉。
    行人匆匆,踩起的水珠溅出好远。
    陈蜜什么都不怕,一条路要走到黑,他们不要她去爱,她便偏要死磕到底,拳头攥紧了不肯松开,那种恨意伴随着蓬勃坚韧的生命力,像一粒草芽在石缝里挣扎着也要生长。
    爱的秘密是勇气,是那颗决意去爱的心。如今长大了,却失去了心里的底气。
    陈蜜望着交错的十指,陈叹樵紧紧握住自己,就像当年自己狠狠握起的拳头。
    可那粒草芽后来还是死掉了。失去的越多越害怕,她想要爱,也想陈叹樵和胡玉桐都好好活。
    “回家吧?”她抬头,看了看陈叹樵。
    “嗯。”
    回家前他们绕到了小吃街,打包了米线和熟食。短短几分钟,陈蜜胳膊上就被叮了两个包,花蚊子,又痒又痛。
    她伸手去抓,看向陈叹樵的小腿,“你不痒吗?”
    陈叹樵一愣,“还好。”
    “妈妈后来说什么了吗?”他接过老板递来的打包袋,转身和陈蜜并排走着回家。
    “没有。”
    陈蜜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胡玉桐做梦的那些事告诉陈叹樵,“妈妈后续应该还会找你谈话,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套,你顺着她的意思说就行了,别惹她生气。”
    “陈蜜。”
    “嗯?”
    “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陈蜜的脚步一顿,“怎么不一样了?”
    “以前我会坚信不会失去你,哪怕你离开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顿了顿,“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消失了,我会一直找你,直到找到你为止,因为我知道,你是想要回来的,你不会永远离开我,你只是需要时间,或者没有办法回来……我会把你找回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总觉得你说离开,就是真的会离开。今天你告诉妈妈说,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陈蜜,你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陈蜜笑,说他强词夺理,“这不应该是你变了吗,方方面面都是你的感受,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叹樵说的很认真,“不是的,是你变得不一样了。”
    “你让我不要担心,我真的可以不担心吗?”
    陈蜜默不作声,她知道自己丢失的不只是某些记忆,年少时一往无前的勇气也被她弄丢了。原本想着拿到钥匙她就离开这个世界,一切重新开始,可是现在不确定了,陈叹樵的话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总觉得陈叹樵明里暗里地在意指什么,可是却无从追问。
    拎着塑料袋的手指紧了紧,陈蜜话锋一转,“那你什么时候学会吐露心声了?”
    以前打死都说不出两句话的人,突然把心毫无保留地打开,陈蜜觉得有些无所适从。过往的经验没有用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陈叹樵的目光平静,“因为我想要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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