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赋并不觉得遗憾。
    甚至因撞破仇红心有所属这一事实,而顿觉轻松。
    他无需在乎一个爱着别人的女子。
    太液池一夜,寒赋看清自己的心,又飞速地将它打碎,重塑。
    他还是那个与她水火不容的寒赋,什么都不曾改变。
    仇红如何,宋池砚如何,他们之间如何。
    与他无关。
    只在偶尔间,寒赋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抓他们之间的蛛丝马迹,在万人影重的场面里,捉住仇红自以为藏得极好的把戏。
    寒赋看得出来,仇红对待这份感情,无比小心,又无比真挚。她最纯粹的精神和最瑰丽的热烈全都捧给了宋池砚,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次,她逃席与之幽会被寒赋撞破的画面,也不会有,秋虹斋的匾,堂而皇之地高悬。
    寒赋本是不知道秋虹斋的存在的。
    皇帝子息不多,但真正能闯入寒赋视野,在朝政上举足轻重的,也无非那么几位。
    宋池砚这个名字,寒赋只在他入宫改姓的那一日,匆匆瞥过一眼。
    过继来的儿子,既与皇族无血缘牵连,又无尊贵的母家依傍,皇帝将他留在身边,无非是念着他生父的忠与诚,在他生父为国捐躯后,以最体面的方式悼念亡灵。
    但一旦身为皇子,宋池砚前途之黯淡,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寒赋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他宁愿花心思去对付皇帝身边那几位如鬣狗般难缠的阉人,也绝不会在这个身世之悲的弃子身上,耗费一丝一毫的心神。
    所以,仇红喜欢他什么。
    寒赋只觉,仇红的眼光,同她的人一般差劲。
    不过她如何好坏,都与他无关了,寒赋只抱袖旁观。
    寒赋不在乎,但有一人,却因仇红的情窦初开,而心乱到底。
    贞徽二十二年,对于后梁和皇帝来说,本是极好的一年。
    这一年的开头,皇帝在前朝是大刀阔斧地修政,扭转户部亏空为先,后又清查地方藩库,总共补全了数十万两的白银收归国库,而后亲自坐镇殿试广纳贤才,翰林院新儒入仕,在他主持下着手修书。待到新一年,一切事务都已瓜熟蒂落,于是,皇帝突然有了闲心,将注意放在了身边人上。
    后宫的妃子们,或多或少借着这东风得了赏赐,前朝的重臣,也跟着沾了光。
    而仇红,她远在云疆,却是皇帝这么些年来,最惦记的身边人。
    她的表现一贯不俗,皇帝要赏她,一贯是不需拐弯抹角的,今次却犹嫌不够,他思来想去,总觉得,白银土地,宅邸兵器,都是以朝廷的名义送到她手上,这一回,总该有些不同。
    皇帝想要与仇红有关联,于是,就要亲自以帝王的身份,赐仇红赏。
    皇帝要赏人,内务府的人听闻消息,当即鱼贯而入,摆了百样不同的金银玉石到御案上。用红木托盘盛着,金玉珠宝交相辉映,看得人眼睛发花。
    吴守忠寸步不离地陪着皇帝。捡了这个递到皇帝跟前,小心翼翼去探皇帝的反应,又时不时添嘴几句,说这有这的好,那有那的妙。主仆二人整整挑了个把时辰,皇帝最后却还是犯难,吴守忠也跟着愁眉。
    这一拖延,寒赋本该与皇帝相商的时辰就也跟着延后。
    但他的人已到了,便只能静静地等在帘外,看着外头的杏花树影子在眼前轻轻摇动。
    他看了极久,直到杏花影从肩头洒落到脚边,皇帝才总算做了决定,指节在什么玉件上叩了叩,吴守忠喜出望外,当即连呵三声:“陛下好眼光!”
    寒赋回神,只见帘中,帝王那向来肃面的脸上,竟浮起了堪称雀跃的神态。
    可很快他那抹笑意便被杀得干干净净。
    “陛下,还有一事。十一皇子那处的匾定下来了,您可要过目一番?”
    皇帝还沉浸在悦然里,大手一挥,叫吴守忠抬上来。
    秋虹斋的匾额,便这么被送到皇帝眼底。
    也叫寒赋看了个干干净净。
    平心而论,宋池砚自己题的这几字,但从书法来说,自成风骨,笔力入木,上绝佳品。
    只可惜,偏偏要写这么两字。
    寒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去探皇帝的反应。
    殿阁内,皇帝的身形仿佛凝在了阴影之中。他垂目看着那匾额上的字,神情仿佛封入死灰。
    一只鸦雀落栖在屋外杏树,鸟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颤之声袭入寒赋的耳中。
    皇帝会怎样呢。
    寒赋很好奇。
    在他的视线里,皇帝掩于袍袖中的手捏紧了,五指收拢,在袍下隆起一个弧度。
    尽管他面上并无大碍,但寒赋还是察觉到了,那如当头一棒的震颤,正令皇帝心乱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阁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一贯灵通的吴守忠竟也闭目塞听,品不出皇帝的心思,战战兢兢地问:“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皇帝的思绪才被这一声牵回来,他缓缓闭上眼,从心肺中抽出,道了一个“好”字,然后便令吴守忠将此匾原封不动地送回宋池砚处。
    吴守忠一走,他的人便颓下去,狠狠往圈椅里一栽。
    再无旁的处置。
    寒赋觉得无聊了。
    皇帝的心意,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是。
    寒赋自认,皇帝与自己,某种意义上,是同类人。
    情爱这样扰乱心神的事,敬而远之才是上策。
    所以即使真的对仇红动过心,也只允许短暂地弥乱,绝不会令她燎原。
    之后的日子,所有人相安无事。
    仇红与宋池砚再怎么浓情,落到他们眼里,所有人只当闭目塞听,视而不见。
    寒赋觉得,自己是这些人里,做得最好的那一个。
    时间兜转到贞徽二十三年。
    原本被天运眷顾的后梁却突然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境地。
    西南乱象乍破,吐谷浑卷土重来,半月间突破关隘防线,直冲后梁腹地而来。偃月营临危受命,自云疆驰援。
    偃月营出征前夕,寒赋与仇红于宫城擦肩。
    此人还是那副轻松无比的模样,什么事都不能让她忧上眉梢,寒赋与她撞见时,她正独自在绿岸边坐着,这回不见裴映山在她身侧兜转。
    她一个人蹲坐在池上,屈膝玩着丛中的花草。
    寒赋察觉到仇红的时候,仇红也才发现他。
    他们猝然相望,或许是因为躲不开了,仇红便坦然地与寒赋迎面。
    寒赋目无斜视,却还是注意到仇红身上披着的甲胄。
    吐谷浑战急,偃月营马不停蹄,事态紧,仇红连铠都来不及卸下,匆匆奔入宫中,不是为了见宋池砚还能是为了什么。
    只是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宋池砚被点去了京郊俸神,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仇红自然是不知道这事的,专门入宫一回,却扑了个空,找不到宋池砚的人,也不舍得走,反正离出发的时辰还早,便干脆在这绿岸旁磨耗着时间。
    寒赋不过看了仇红一眼,便将她的心路猜了个十成十。
    寒赋不知道这算好算坏,但这种能洞悉仇红所想的本能,令他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片刻,感到开怀,尽管嘴上仍想出口讽一讽她。
    她是真的全身心爱着宋池砚。
    那人却真的能护好她么。
    宋池砚的处境,仇红不聋不瞎,自然清楚,可为什么偏偏还是要选他,甚至专门奔波这一回,只为了和他道别?
    寒赋心气不顺,讽话快要脱口,垂目却见,仇红身上,处处都是肉眼可见的伤。
    偃月营是被紧急挑拨到吐谷浑前线的,在这之前,仇红正忙于剿匪。
    寒赋凝着她臂上、脖颈、肩骨处,大小不一的伤,忽地有些心烦意乱。
    仇红却带着满身的伤,冲他展颜一笑。
    “寒相,仇红先行告辞。”
    她走得毫无留恋。
    绿岸的浅草被她踏出一条深浅不一的道。
    寒赋凝了她背影许久。
    在她即将消失在视野的时候,寒赋出声喊住了她。
    “仇红。”
    被叫住的人本想装作没听见,但碍于一些莫名的缘由,仇红硬逼着自己回转过来,重新转身与寒赋相对。
    “寒相,还有何事?”她笑得极僵硬。
    寒赋忽略掉她面目中的挣扎,以他一向公事公办的冷漠对着她,一言不发。
    他叫住她没有旁的要说。
    只是不想再看着她的背影从自己视野离去了。
    他要做先走的那一个。
    然后以此背影,将仇红划出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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