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县的县衙内院比在淮京中的杜府还要大上一些,但舒适度却望尘莫及,唯一的好处是搬到此处来以后,所有下人都能单独有自己的一间房。也庆幸此时是夏季,没有秋冬那般需要打点衣物炭火。
    幸好无论在哪里她都还能躺在杜聿怀里睡,夜间睡眠倒也不成问题。
    一大早,崔凝就差了云帆带着阿月阿叶去添购所有人的用度,更让家丁们修补县衙内那些摇摇欲坠的家具,望舒与许婆子二人勤快清扫院内,她自己则是算起杜聿托她帮忙查看的账本。
    另一头的杜聿天未亮就醒,早早地与县尉商讨那些无家可归之人该安置在何处,并与县丞核对开仓的粮草该如何分送、如何视察。
    府中诸人各自忙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望舒与许婆子把饭端出来时众人已是饥肠辘辘。
    崔凝见杜聿还在前头议事没进来吃饭,自己胡乱先吃了个肉馒头以后就将饭菜给提到前头去。
    没想到,在县衙大堂的景象让她只瞧一眼就愣在当场。
    大堂里坐满了人,倒也不是灾民,而是工匠。
    那群工匠围着一张又一张的图纸在讨论事情,时不时争辩不休,而杜聿则是与几名看起来更为年长的工匠坐在正中央的地上,盯着最大张的图纸讨论,神情严肃。
    “啊,夫……夫人?”
    有人先瞧见了从内院走过来的崔凝,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顿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讨论,一致往崔凝的方向瞧,她立刻红了脸。
    杜聿看见妻子出来,又看见她手上的饭菜,这才意会到是自己误了时辰。
    “阿凝。”杜聿站起身朝崔凝走去,却在走近妻子时让崔凝把手中竹篓往自己胸前狠狠一推。
    “我……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我这就让厨房去备茶水吃食。”
    崔凝慌慌张张地跑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昨日才刚到县衙,今日杜聿竟然就能找来这么多工匠?怎么想也觉得不合常理。
    但她根本没时间细想,毕竟外头的人实在太多,她赶忙叫来许婆子,迅速把早上蒸好的饼子、肉馒头,再加上新炒的几道菜全都带到前堂来,家丁更是扛来大桶茶水。
    在堂中的工匠很快便大快朵颐起来,杜聿见状,这才认知到自己确实疏忽了。
    就在众人忙着吃东西的同时,崔凝将丈夫拉到一旁,疑惑道:“夫君,怎么回事?我们才刚到,你如何就能找齐这么多工匠?”
    杜聿还没回答,一面貌黝黑的男人就兴冲冲地走上前来,对着杜聿笑道:“黑柱儿,快让你媳妇认识我啊。”
    那男人比杜聿稍微矮了一些,手亲昵地搭在杜聿肩上,仔细一瞧,二人的眼睛很相似。只是那人肤色实在太深,比起初次遇见的杜聿还要黑上不少,衬得一口牙是更加白亮,笑起来的时候格外醒目。
    杜聿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阿凝,这是我表兄……陈谦。”
    “你的……”崔凝吓了一跳,但很快转过头对陈谦改口:“崔凝见过表兄。”
    陈谦虽然有一双与杜聿形状相似的眼睛,但时常脸带笑容的他气质与冷峻的杜聿截然不同,他热情招呼道:“黑柱儿偶尔给我写信,信里提过不少弟妹的事,这回总算见着了,闻名不如见面,你比他说的还要好。”
    “……黑柱儿?”崔凝疑惑地看向杜聿,他的耳根微红。
    “他打小就长得又高又黑,我跟我爹带着他四处做工,那些工匠轮流带他,大家都叫他黑柱儿。”陈谦搔搔头,嘿嘿一笑,“不过他赴京以后倒是白了不少,看来也不能怪他,是我爹打小就太常带他出去晒日头了。”
    崔凝觉得这人看起来与杜聿有三分相似,却有着天差地别的性子,着实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随着宣州的水利逐渐妥善,陈谦为了讨生活,在双亲死后便搬来明州做水利,这一做已是第四年。所以杜聿才能在还未上任时就对明州的情况如此了若指掌,甚至在抵达的第二日就能找齐这么多工匠进来。
    夜里,崔凝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之前都没听你提过表兄在这儿呢?”
    杜聿沉默了片刻。
    “……夫君?”崔凝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失笑,调侃道,“别告诉我,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你幼时大家都叫你黑柱儿。”
    杜聿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开口道:“自然不是……”
    “其实早在进京以前,我就一心想着若是高中,那无论如何也要到没人敢来的舒县赴任治水……表兄知道我的想法,曾多次劝阻过我,就怕我背无靠山,会像之前的知县一般死在任上。”
    “……可是阿凝,表嫂与一双儿女,都是到明州的第一年就死在水患里,表兄事后才知舒县的水利是因官场之故修不好,但却仍守在这儿,就是期盼有生之年还能将当年废弃的水利之工重新修复复用,告慰妻儿在天之灵。”
    崔凝没想过真相竟是如此,错愕地看向了杜聿。
    “之所以不敢告诉你,是因为……娶了你之后,我曾一度为了你想打消这个念头,去翰林院或离淮京的地方赴任,让你离尚书府近一些,至于表兄,我再慢慢说服他到我上任之处来帮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担忧若你知道了表兄之事,会……心里有道槛。”
    崔凝看着丈夫,好半晌才回过神。
    她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夫君,下回若有这等事,你可得早些告诉我。我们夫妻二人本该事事都能相商。”
    杜聿回握了妻子的手,叹息道,“我也不知道娶了你之后还来舒县究竟是对是错,阿凝,你答应我,在此处凡事都得小心谨慎,只要出门必须得带着阿叶与阿月,可好?”
    崔凝笑回:“这是自然。”
    “明日起我得与表兄一同出城视察水利,也得巡视灾民的安置,一整日都不在。恰逢中元,明晚百姓都会到县里舒河去放水灯祭奠亡魂,你能不能替我为舒县罹灾百姓点上一盏?”
    崔凝点头,“自然好,我也想到外头走走。”
    杜聿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记着,一定得带着阿月阿叶,留心安危。”
    “好。”崔凝点头。
    旋即她又抬头看向丈夫,神情凝重,“对了,夫君,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
    “怎么了?”杜聿的表情也跟着变严肃。
    “我能不能也叫你黑柱儿?”
    “……”
    “在床上?黑柱儿哥哥?”
    杜聿没有回答,但今晚夫妻房里的灯暗得特别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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