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叮叮咚咚的雨滴坠落声从急促迅猛变得舒缓轻柔。慢慢地,风弱了,雨停了。
    行人们纷纷上街,小商小贩家重新摆开家伙什,你一言我一句聊着天。
    吐槽景都说变就变的鬼天气,讨论今日的菜肉蛋奶涨了几分跌了几毛,交换从小道上听来的娱乐八卦,发表一番对时政热点的见解。间或,扯开嗓子来几句嘹亮的叫卖声。
    嘈嘈杂杂,喧嚣热闹。
    独属于老百姓生活的烟火气氤氲开来,透过单薄的玻璃飘入屋内,荡漾在对坐二人的中间。
    时柠像看抢劫犯一样,戒备地盯着肖祈,将小黑包轻轻的放在桌子上,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把小黑包推往肖祈的方向。直至小黑包完全在肖祈的伸手就能够到的范围内,迅速抽回手指。
    见状,肖祈嘴角抖了抖,问:“可以听我解释吗?”
    话音刚落,墙壁另一端,邻居家老得掉渣的电视机中热播肥皂剧的声音穿墙而过。
    剧情步入高潮环节,男女主角因为误会而大吵特吵。男主角崩溃愤怒,女主角悲伤失望。男女主角的爱情穿过墙壁,响在时柠和肖祈的周遭——
    “我终于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人了!”
    “不是不是…”
    “你不用再解释了!我已经——统!统!看!到!了!”
    “不是…”
    “我不听我不听!”
    “别别别,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
    “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
    “……”
    肖祈:......
    一脸严肃,坐得板板正正的肖祈,被如此应景的台词搅得一团糟。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尴尬,一会儿赧然。
    难得看到一直像个老学究一样的肖祈出糗,时柠情难自抑的噗嗤笑出声。
    她端详肖祈,看着不像干了坏事的模样。再者说,田姨是个老实人,肖盼也是个没有坏心眼的调皮蛋。天底下的一家子,大都是整整齐齐,很少能好竹出歹笋。
    细细琢磨一番后,她猜想是另有隐情。
    听着隔壁传来的电视剧声音,时柠坏心眼冒上来,打算逗逗肖祈。
    她缩成一团,捂住耳朵,作惊吓状,嘴里念念有词:“我什么都听不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吧…”
    肖祈:……
    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
    姐,你没事吧?
    肖祈看着中二之魂觉醒的时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飙戏。
    他无语了,他沉默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参差。
    半晌,时柠终于停止。她发现念叨半天,“抢劫犯”肖祈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坐在她对面,用一种极力忍耐二傻子的眼神睨着自己。
    她砸砸嘴,安静下来,演戏最寂寞的就是没有观众。
    本来就饿,又费力气喊了一阵,现在有一种虚脱感,肚子咕咕叫。在香气的引诱下,目光慢慢飘向桌上海胆蒸蛋和土豆泥黄瓜卷。
    努力十几秒后,她没有抵御住食物的诱惑,伸出爪子,够了一个土豆泥黄瓜卷吃。
    牙齿啃掉胡萝卜丁,土豆泥的糯香充盈于舌尖。
    好好吃!
    肖祈长纾一口气,说:“可算消停了,你咋这么闹腾,比我弟弟都能喊”
    时柠越吃越饿,此刻眼里只容得下饭,外界都是浮云。她不作声地舀一勺海胆蒸蛋。
    这个画面,让肖祈很满意。
    没有吵吵闹闹的时柠简直就是一幅画!
    又美又安静。
    他接着说:“那是…换考大学推荐表的钱”
    时柠吞下第二个黄瓜卷土豆泥,疑惑:“推荐表?啥东西?”
    “简单说,有了这个表,能少考四十分上景都大学。然后,有个傻…有个脑子不太好的人摔给我十万订金说只要我把推荐表让给他,他明天再给我二十万。”
    “景都大学?!”时柠震惊,筷子没拿稳,掉在桌子上,瞪大眼睛看着肖祈,“就是那个景都大学吗?你能考上?我去,你,你这么厉害?”
    谁被夸都高兴,还是被漂亮妹子夸,高兴迭一层。肖祈略有得意:“当然是那个景都大学”
    时柠敛起笑闹的表情,正正经经地说:“那绝对不能换!多少钱都不能换!叁十万也不行!”
    景都大学欸,那可是景都大学!
    是每一个人当小孩时,会当成口号一样喊的“我要上景大”欸。
    肖祈很意外:“吖嗬?我还以为你只会跟在跑车后面捡钱。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见地,着实令我刮目相看啊”
    时柠狠狠剜他一眼,吃掉最后一个黄瓜卷土豆泥,刮走碗里鸡蛋羹残渣,忿忿地说:“少瞧不起人了!捡钱和这事那能一样吗?!”
    “哦?哪儿不一样?”
    “捡钱,是天上掉馅饼,是占那些个【人傻钱多】的土豪们便宜。”时柠擦擦嘴,开始收拾碗筷,“你卖推荐表,那是把一家子的骄傲都换走了。这哪能一样,又不是缺钱缺到活不下去了。”
    肖祈努力理解了一下时柠的思路,调侃她:“你这属于灵活的道德观”
    “no!no!no!”时柠转过身,右手食指竖起,晃了晃,看着肖祈的眼睛,“我认为,是有些事可以妥协,有些事不可以。”
    肖祈愣了一下。
    时柠把用擦桌布将小桌子擦干净,收起小桌子,坐回来,跟肖祈面对面,说:“我不懂你们读书人的事情,不过,既然吃了你一顿饭,那我分享一下我的经历…”
    “你的经历还挺值钱,居然值一顿饭”肖祈凉凉插嘴。
    时柠双手做了一个“恶鬼掐脖子”姿势,凶神恶煞,威胁肖祈:“再打断我说话,掐死你!”
    “好的姐”
    “咳咳”时柠清清嗓子,“我初中刚毕业的时候,也就是,我算算,叁四年前吧。我爸那时候还在,他想让我考高中,可是我不想去考。我一直想跟他证明我不上学同样能挣大钱。我年纪小,好骗,被骗去夜总会里端果盘,说一个月能拿好几千块。”
    “里面的人当我是小妹妹,开始都挺照顾我的。后来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我端果盘进去的时候,他指着我说‘带你出去要多少钱?’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愤怒,想骂两句。又看那人一个人顶我两个壮,他恼羞成怒一拳打过来我就要去医院躺着了。当时我吓坏了,动都不敢动。是领班帮解围,跟他说这是小妹,不是公主,不卖的”
    “然后,那个客人从公文包里倒出来一堆钱,堆在桌子上,问我这些够不够”
    时柠双手给肖祈比划,“那些钱堆起来像小山一样,足足有这么高!”
    肖祈莫名感到心脏揪紧,呼吸急促,他问:“那…那你心动了吗?”
    时柠长叹一口气,神色惋惜:“当然心动了,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欸”
    她指指小黑包,问肖祈:“难道你看到这些钱的时候你没有心动吗?”
    肖祈默然片刻,说:“有一点”
    时柠一时激动,拍拍肖祈的肩膀,用“姐姐懂你”的语气说:“我也是”
    “但是,我始终迈不过去心里那一道坎。说来说去,我也是一个有底线的人!我觉得有些事情可以用钱来衡量,有些不可以。”
    肖祈眼睛落到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上,时柠这才意识自己的行为略微过界,立刻将手抽回来。
    肖祈脸刷一下红了,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屋内静谧半晌。
    时柠和肖祈同时开口——
    “田姨要是知道这件事…”
    “你说我妈会怎么想…”
    两人对视,都愣了一下,而后,又不约而同笑了笑。
    时柠眉飞色舞,抢在肖祈前面开口:“田姨肯定是会这样说”
    她端正坐姿,拢一拢耳旁的碎发,学着田秀梅的语气和腔调:“尼不要放弃!窝们有手有脚!”
    肖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容映在时柠眼里。她忽地感到心脏被小锤敲了一下,哐,凹下去一块。酸酸涩涩,有点疼,还有点痒。
    她仿佛做了亏心事,慌张地撇开视线,躲避肖祈的目光。
    粗神经的肖祈没有注意到少女悄然在心底埋下的情愫,他真诚地说:“谢谢你”
    “唔,不,不客气”
    咚咚咚。
    有人敲门。
    时柠从凳子上弹起来,跌跌撞撞绕开肖祈,嘴里说:“我,我来开门”
    吱呀,门开了。
    田秀梅带着肖盼站在门口。
    肖祈走过来,很意外:“妈?你咋没直接回家?”
    田秀梅温柔地笑笑:“小柠给窝发消息说尼在哩,正好一起回家”
    肖盼蹦蹦跳跳:“一起回家!一起回家!”
    田秀梅轻轻一拍肖盼的脑袋:“还没教训尼哩,老实点!”
    时柠把一大一小让进屋里,说:“先进来先进来,天早着呢,歇会儿再走”
    “好”
    肖祈捕捉到田秀梅要教育肖盼,他一把逮住想要溜达到墙角的肖盼:“你在学校闯祸了?”
    时柠凑过来看热闹。
    田秀梅坐在凳子上,一脸痛心:“这浑小子!老师告诉窝,他拿作业赚钱,一份作业答案两块钱,语数外叁科打包五块钱,优惠一块。而且,男同学原价,女同学半价,漂亮女同桌和经常一起玩的几个小伙伴不收钱!”
    听到此话,肖祈脸都紫了。
    时柠偷偷乐得前仰后合,她乐呵呵地问肖盼:“你挣到多少钱?”
    “时!柠!”肖祈咬牙切齿,眼神像弯刀一样冰冷无情。
    “错了错了…”
    “一百五十块钱”肖盼虽然缩着脖子等待哥哥的制裁,依然嗡声嗡气地回答时柠。
    时柠悄悄竖起大拇指,用嘴型说:好样的。
    肖祈顾不上背后搞小动作的时柠,他提溜着肖盼,冷笑:“这招数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肖盼一脸凛然:“是的!”
    “是吗?”肖祈冷哼一声,“你倒讲义气。肖盼,你咬死不松口也没用,说!是不是陈敬磊教你的!”
    孤立无援地荡在半空中的肖盼僵硬了一下,梗着脖子:“不是!”
    “哦,那就是乔温温和陈敬磊一起教你的是吧!快点坦白,不然手机没收”
    肖盼扁扁嘴,不得已出卖战友:“温温姐姐在QQ上教我的”
    肖祈深吸一口气。
    他就知道!
    肖祈感觉自己被气得都能冒烟:“还QQ,你这么点小孩用什么QQ…”
    “不过…”旁边的田秀梅突然话风一转,嘴角微微往上翘,又假装拉下来,语气是明晃晃的得意:“这小破孩还知道给窝买东西”
    肖祈听到,气不打一处来,抖落肖盼:“你干完坏事还贿赂别人?”
    肖盼眼睛溜溜转,小猴似地一笑,露出缺门牙漏风的嘴:“哪有?!那是玫瑰花芝麻丸欸!是妈妈最喜欢的味道!我攒了好久的钱跑到药店去买哒!那里姐姐跟我说这个补身子!让妈妈更漂亮!”
    肖祈眼歪嘴斜,陈敬磊那个狗还教了这个?
    不像啊,闷葫芦陈敬磊还会这些?
    也不像是乔温温教的。
    难不成是这浑小子自己琢磨出来的?
    这就更可气了。
    正想再骂两句,肖盼突然一通翻书包,掏出一支浅金镶钻栀子花鲨鱼发夹,献宝一样捧给时柠:“时柠姐姐,我给你买哒!”
    时柠眼睛亮起来,笑得合不拢嘴,接过去,盘好头发戴上,给田秀梅看:“田姨,你看好看不?”
    田秀梅称赞:“好看!”
    肖盼在后面喊:“时柠姐姐漂亮,戴什么都漂亮!”
    肖祈抱有最后一丝幻想,问肖盼:“你不会也给乔温温买了吧?”
    肖盼慎重地点点头:“买了!我给温温姐买了北海道奶糖!我上网搜了,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个,温温姐肯定也爱吃。”
    他扬脸,真诚的告诉哥哥:“哥,我也给你买了!是…”
    “…不要!你自己留着!”
    “哦…”
    让漂亮女同桌免费抄作业,买保健品哄妈妈开心,最后用挣来的零工钱向两个好看大姐姐献殷勤…
    …你小子…他不是这么教的啊…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肖祈万念俱灭,心如死灰。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担子愈发的沉重,低头,恶狠狠的警告肖盼:“瞧你那点出息,以后再干这种事,打断你的腿!”
    田秀梅和时柠,两个人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你看看我的玫瑰花芝麻丸,我看看你的栀子花鲨鱼发夹。听见肖祈的话,抬头敷衍的跟着来一句:“小盼,下回不许这么做了”
    然后,立刻低下头,继续研究。
    肖盼在空中荡来荡去,不走心的答应:“好的”
    单枪匹马作战的肖祈,将肖盼撂到地上,看着小鬼的眼睛里面闪烁的光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破罐破摔:“把我的拿给我!”
    肖盼得意:“你不是不要吗?”
    肖祈瞪他一眼。
    他老老实实的交出来,是一根高级签字笔,高级就高级在一根笔卖十几块。
    肖祈撇嘴,将高级签字笔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又强调一遍:“以后不许再这么干了!脑子里别总想着走歪门邪道”
    “知—道—了—”
    田秀梅将玫瑰花芝麻丸放好,抬头,问肖祈:“尼咋没去上晚自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肖祈收起签字笔,组织了一下措辞,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黑包,拉开给田秀梅看,说:“妈,班主任帮我抢到一张推荐表,考景都大学的,但是,今天有个人甩给我这些钱,让我把推荐表让给他”
    田秀梅倏地变得严肃,她收起笑容,声音轻柔温和却又带有万钧之力,坚定地说:“咱家穷是穷了点,但是不缺吃不缺穿。尼不要放弃,窝们有手有脚…”
    闻言,肖祈和时柠均是一怔,彼此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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