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人觉得,无疾而终,是一件值得开心、值得羡慕的事情。生命在母亲的痛苦中出生,在欢乐的尽头没有痛苦的离开,多棒啊。
    一个人生,需要三个人参与,阿姆、阿爸和她自己;死,却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私事。
    哇哇大哭着来,是生为人的身不由己,悄无声息含笑去,是生为人的自主选择。
    原始星球的部落人喜欢不拖泥带水的离开,喜欢独自和生命做最后的告别。就像神秘的猫科动物,在死亡到来前,静静的,悄悄的,离开。
    在生命的尽头,想通了的虞烜,对女儿说道,“时候到了,我带着我的欢乐与仇恨离开,你带着你的欢乐与希望,往前走,不要停。时候到了,我们终会在造物主的怀抱里,重新相聚。”
    在寒风呼号、大雪飘飞的山顶,被亡者指名得到允许的虞羡,最后一次,见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导师与挚友。
    含笑死去的部落女战士,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战士的草裙,躺在齐齐整整的木头堆上,空洞的眼窝与虬结的肉疤,瘦削如柴的身体,如同风干肉一样猩红的骨架,凛凛堂堂,带着似轻蔑又似骄傲的微笑,直面惨淡阴沉、不见一丝阳光的天空。
    虞羡擎着火把,看着虞飚将透明的金黄色油脂,泼洒遍亡者全身,看着带着草木芳香的油脂,飞快渗入干燥粗壮的木头里。
    虞飚将油罐的油脂泼得涓滴不剩,最后看了一眼阿姆,仿佛要将她的面容刻进心里,这才接过虞羡手中的火把,点燃柴堆。
    橘赤色的火焰瞬间冲天而起,在数十米的高空,变成美丽澄澈的冰蓝色,空气中满是奇异的植物芬芳。
    这令人迷醉的香气,似曾相识,虞羡顿时想起福蛋节上的祭祀礼,但又明显不同,它更复杂,更浓烈,也更丰富,彻底掩盖了人体烧焦的味道,将死亡变成了一幅充满迷幻气息的美丽景象。
    美丽到奇异的大火,燃烧了大约两三个小时,烧掉了三四百斤木柴,大雪也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天空干净,剔透,晶莹,澄澈,美丽。
    虞羡抱着陶罐,看着虞飚收敛未烧化的骨骸,惊讶的发现,这些骸骨,已经有了与祭祀台骨珠相似的色泽,玉白莹润,美丽非凡。
    虞飚看了虞羡一眼,神色平静的捧起剩余的骨灰与木头燃烧的灰烬,撒向云雾缥缈、深不见底的山谷,肯定了少女心中的猜测,“阿姆想看看你们的未来,想看到她想看到的未来。”
    英勇无畏又聪明多智的虞烜,是为了部落而努力战斗至生命最后一刻的战士,当然有资格埋骨祭祀台。
    虞羡仿佛又听到那句,“那你们要努力,继续强大,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有一天,能够撑起单性繁殖的世界。”
    她不禁感到汗颜乃至羞愧,她自科技昌明的地球穿越而来,从未想过一个只有女性存在的世界,而她生在原始星球的土著导师与挚友,只凭借一只单雌繁殖的蚜子的存在,就敢设想这样一个仿若大同世界的新世界。
    不受限制的女性,原始的想象力与洞察力,原来可以如此强大。
    她以为,她经历了二十八年的洗脑,缺少的只是野性的本能,野性的力量,却原来,她最缺的,是野性的想象力。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少年十八岁,出发
    当极东之地的高原盐湖努力将长大的雏鸟冰结在浅滩, 成年火鸟正成群结队,纤细的长腿并成一线,如同一朵朵快活的火焰, 飞过白浪翻滚的大河, 掠过正在扬帆的大船,冲入高耸的云端。
    即将十八岁的虞鸽,死死抱着便宜舅舅,两眼泪汪汪,哀嚎,“阿弟!阿兄!阿舅!跟我一起走!没有你, 我肯定活不过三天!”
    众目睽睽之下,曾乙榎极力绷住自己, 使劲扒下从不知脸皮为何物的便宜甥甥, 一声不吭, 把人往跳板上推。
    虞鸽反手抓住他手, 也用力往船上拉,一脸恳切,“相信我, 你才是我的天,我的地, 没有你, 我会天崩地裂。”
    曾乙榎眼睛直跳,忍无可忍, 一脚踹过去,送粘了他两年的黏糊虫一个‘屁股向上, 平沙落鸽’, 转身就走, 他就不该来送人。
    人来人往的小渡口,虞羍对两个队友间的闹剧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拎着虞岱的行李,走上甲板。
    身高一七五、成年后又蹿了一把的虞岱,踩着两米高跷上了大船,喜滋滋,“我要踩着这个去参加双月节,定能让人一眼看到。”
    同样前来送行的的虞羡,脸上不禁绽开笑容,接口,“你还可以撑杆跳,想跳到谁面前,就跳到谁面前。”
    虞岱抬手拍了下额头,语气快活的回道:“好法子!羡子,我要是顺利找到伴伴,一定会感谢你。”
    他顺手拿来队友煽情台词,稍加修改,就用上了,“羡子,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没有你的奇思妙想,我一定会孤独终老。”
    虞·哭笑不得·羡:“.......”
    实在不必如此,她都有种转身去买几斤橘子的冲动了。
    子雅姐妹的‘学术交流’结束,踏上返程的旅途,虞鸽虞岱便赶上了这趟顺风船,同行的,除了一批到了年纪的学长,还有一批志在远游的部落战士。
    虞岱在狭窄的船沿上蹦蹦跳跳,金鸡独立、高抬腿、前踢、后踹、360度空翻,各种高难度动作,都表演了个遍。
    船下七岁的小胖墩虞靈,牵着阿爸和阿姐的手,仰头看着船头的阿兄,被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即将离家的部落小战士,满面笑容,冲着一众亲朋好友挥手告别,转身却躲在船舷下,抱着同行的伙伴哭成了狗。
    船队浩浩荡荡的扬帆起航,顺风而行,逆流而上,犹如离弦之箭,很快将熟悉的故乡抛离。
    部落地蛮荒的边缘,堆积如山的头颅骨,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警告线。一线之隔,一侧是安全的港湾,一侧是未知的险境。
    虞岱遥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第一次尝到成长的苦涩。
    但他的心并不气馁,他将踏上一个人的旅程,他曾拥抱的无尽欢乐与温暖,将伴他同行。
    这一回,他想成为那个给予欢乐与温暖的人。
    曲终人散,小河边的渡口很快空无一人,送走了友人和同年的虞羡,心情并不是很好。
    在原始星球生活了十二年,对男崽成年必须离开原生部落的规约,她自然是毫无异议,甚至举双手赞成。
    何况,部落对男崽并不苛刻,武器、食水、护卫,可以充当财物的珍稀皮毛,准备得十分充分。
    更别说必备的生存技能、狩猎技巧、团队配合训练,一个不落,简直仁至义尽。
    地球上的她,当初当牛做马二十年,拒婚出走时,可是身无分文,还背负了不知多少道德谴责。
    也正是离开那个所谓的家后,她这没良心的白眼狼,才真正获得了成长的机会,成长的空间,以及思考的能力,和思考的空间。
    虞羡最喜欢的一句话,来自一部越狱电影:有些鸟儿的羽毛太过鲜艳,注定无法被关在笼子里。
    她的母亲,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姐姐,一个有孝心的女儿,出卖自己,换取了亲弟弟买房娶老婆的本钱,解了父母当务之急。
    她作为她母亲的女儿,可悲的前车之鉴,日夜就在她眼前,她要如何才能视而不见,骗自己那是一辆通往天堂的幸福快车?
    她本能知道,若她屈服,等待她的,将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那就是她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曾经走过的路。
    那条路上并没有应许的鲜花与掌声,无法扮演睁眼瞎的她,只能看到累累白骨,流不尽的血泪,以及满地人性死去的尸骸。
    一时被前世记忆攫住的虞羡,漫无目的沿河而上,等回过神,已走到高地林带,当初观摩群猎的悬崖,低头就是一望无际的草甸。
    明黄的婴草与淡粉的兰草间,陆陆续续,飞来一群带着不同颜色围脖的长尾野雉,在茂密的草丛中,跳上跳下,此起彼伏,竭力展示华丽的羽毛,壮硕的体型,矫健的身姿。
    春日将尽,时光不待,一起来快活啊,草间的小飞鸡们,啾啾叫着,努力扇动着翅膀,想要飞得更高。
    虞羡在崖边坐下,看着看着,红润的鹅蛋脸上不觉浮起柔和的笑,想起虞烜温柔风趣的调侃,“这里大多数雄性,都是来凑数的。”
    在她执笔虞烜的见闻录时,后者带她观察过长尾红喉雉。
    黑色围脖、趾高气昂的是本地的,白色围脖、体型略小的是外来的,它们体型并不大,为了能够让天上飞过的雌性看到,联合开起群趴。
    路过的雌性长尾雉被热闹吸引,纷纷落下,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这群求偶的雄性,任由后者献上殷勤的表演。
    这个时候,外来客若是敢往前冲,就会受到本地土著严厉教训。然而,被当做撑场子工具的外来客,只要够机灵,总能找到机会。
    因为随着雌性越聚越多,本地雄性为了争夺交.配.权,很快就会大打出手,外来者正好趁虚而入。
    最后的结果就是,强壮的吃肉,聪明的喝汤,绝大多数,就是来参加了一场集体斗殴,打了个寂寞的群架,一无所得。
    稳坐裁判席的雌性,成功筛掉了愚蠢的劣质基因,并为族群后代get到了基因多样性的补充加持。
    身后忽然换来熟悉的脚步声,虞羡没有回头,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来人坐下。虞羍却并没有听她的,另找了地方坐下,中间几乎能塞下两个人。
    此时,草甸上的长尾红喉雉求偶戏已经散了,但隔壁草原上,又来了自带健康码的蓬蓬鸟三兄弟,用一种自带‘向天再借五百年’背景乐的大哥派头,登上春末的野生喜剧舞台。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有点短,开新卷,思路不是很畅,明天努力多写点~最近作息调整过来了,不再黑白颠倒,所以更新一般会在晚上,谢谢大家支持啊~
    第79章 长大后的少女少男
    蓬蓬鸟也是虞地特有的鸟, 属于走地类,不会飞,无论雌雄, 都有一副圆鼓鼓的富态身材, 成年体重达五六斤,适合小火炖煮(来自虞烜补注,虞羡亲测)。
    披了身棕羽带雪花点的成年雄鸟,身高足有六七十公分,但腿短脖子短,肚子圆鼓鼓, 横着走的气质,特别社会大哥。
    胸前连脖一圈华丽的白羽, 尤其富贵, 比围貂皮的贵妇更贵气, 比大哥的金链子更强势, 尖细的尾羽可以像孔雀一样开屏,开出来就是落日坠落一半、光芒四射的形状。
    论长相,怎么说呢, 蓬蓬鸟雄性算是比较佛的,不似艳丽的火鸟和向日鸟那挂, 它们不怎么卷外貌, 也不爱卷才艺,它们卷派头:求偶要是不带俩小弟, 都不好意思上草原相亲角。
    同胞的小弟们,除了伴舞, 还要负责打架, 赶走竞争者, 力挺肩负延续家族基因重任的大哥,反正就是特别有团队荣誉感和牺牲精神。
    都是一家子亲兄弟,你有后就是我有后,由于蓬蓬鸟雌性独特的坚持,雄性发展出来的繁衍策略,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最有意思的是,蓬蓬鸟雄鸟格外真诚大方不做作,‘婚检’健康码,时刻挂在胸前。
    雄鸟白绒绒的胸前,有两个巨大的气囊,赤.裸.无毛,看起来就像凭空长了两个胸。身体健康,气囊就是黄绿色的;身体有疾,就是鲜红色的。
    一旦被赋红码,出局预定,雌性见了,只会掉头就跑。
    ‘扶贫’没有好下场,在野性的原始世界求生的野生雌性,从不扶弱。它的本能,要它为它的后代、它的族群未来负责。
    风吹草低见蓬蓬鸟的大草原上,小弟们扑楞着翅膀,尖嘴啄啄啄,拼死为大哥打出一片天。
    最为强壮的大哥,拢着翅膀,吞气呼气,鼓动硕大的气囊,duang,duang,duang,抖着膨胀的健康码,昂首阔步,台步走得极为稳健。
    这蓬蓬鸟版的‘抖胸舞’,怎么看都充满溢屏的喜剧效果。虞羡看一次就会笑场一次,这次也不能幸免。
    她忘了虞羍两年来神经兮兮的疏离,主动挪到后者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拿手肘顶了他一下,“羍子,快看,红码蓬蓬鸟!”
    虞羍不懂‘红码’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那只无鸟问津的秃毛蓬蓬鸟有病,下意识如小时候那般,回应,“它应该等病好了再来。”
    心里想的却是,也许今年是它此生最后一次上场的机会,所以它还是来了。
    然而,他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从来没有。
    眼神忧郁的少年,想起路上碰到的队友,那瞬间,他好希望自己能和对方换换,他做梦都想要那个资格,真想抢劫啊。
    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心思,虞羡隐约有所觉察,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顺势顺着对方,远着,冷着,让时间去化解。
    但显然,时间并没有带走小伙伴的执念,虞羡看了眼斯文秀雅的忧郁美男,在心底默默叹气,也许是冷却的时间还不够长?
    事实上,如果按照地球的习俗,她和他中间没有任何阻碍;如果按照部落的规约,她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阻碍,除了不能生崽。
    两人虽然同族同宗,但早出了五代。基本上,只要出了五代,就没人会侧目以视。
    部落人对遵循本心没什么异议,大家不赞成的是,遵循本心却伤害她人、危害族群的行为。
    所以,两个血脉有间的同族人,在一起就在一起,没什么,但一起生崽,是绝对不行的,整个族群冒不起这风险。
    空气又开始沉默,破冰失败,虞羡也不知说什么好,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决定回家吃午饭,趁着得闲,去老地方烧砖。
    她想早点搬出营地,狭窄的小木屋住得好腻好不舒服,是时候换个干净整洁带地炕的砖瓦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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