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芳国小的停车场里泊着一台载货卡车,这是负责学童营养午餐的厂商叫来进货的补给车,车身上印着「老泉窟有机自然农场」的字样,听起来这个名字充满了健康与自然界的风土和雨水。感觉这台车像是从中南部的露天农场来的,但其实这台车是来自于台北地下城最底部的黑叶群窟。
    那数千个人造地底洞窟是台北市民的穀仓,整个台北市地下城一千八百多万的人口全靠这些地下洞窟来养活。
    在这个深到没有人类待得住的地方,有一大群机器人、產业用基因编辑生物以及二重身机体和少数穿了特殊动力外骨骼的一级產业从业人员在那工作。
    他们在紫色的灯光下耕耘着台北市民每天要吃掉的食物,稻、麦、玉米、甘薯、胺豆、水果、蔬菜??由于缺乏绿光的照耀,这里的植物总是看起来黑黑暗暗的。
    「阳光lettuce」
    正闻苦笑着搬开了一个装满了高丽菜的箱子。
    虽然号称阳光,但正闻知道这些菜其实根本没晒过一天真正的太阳。只要你认真看他包装上的生產履歷就很明白了,进货给公家单位的食材如果标示不实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只不过,真实產地的标示厂商印得小小的,但是唬烂的阳光二字却写得又大又醒目。
    越是没有,就越要强调,比较低阶的商业行为总是这样,而越是这样的商品,消费它的消费者的内在本质似乎也越空虚。
    我谦和道闻在卡车的驾驶座上试着启动它,他们虽然不像正闻一样是个经过严格训练的程式设计师,但应用非法软体的知识和下载门路他们两个倒是驾轻就熟。
    我谦利用小眼镜找到并且连上这台车的车用资料库,然后虚构了新的车籍交易资料,再利用短距离传输直接登录在这台车的电脑上。他们就这样骗过了这台车的生物认证,成功地打开了车门。
    这年头哪里还有人在用可以拿在手上的工具偷车的!
    道闻坐上了驾驶座,发动了车以后叹口气说:「师父啊??没有办法连上网路,在地底下没办法发动城市定位。」
    「这可糟了啊,你认得路吗?」我谦歪着头用一脸挑衅的表情问道闻。
    「只能靠感觉了,而且比较严重的是,现在车子没办法自动规划路线,全自动驾驶要变成半自动驾驶了。」道闻对我谦的表情视若常物。
    「这倒是有担心的必要。」我谦歛起了衅色,呼吸中散发出了一股完成了艺术品的满足感。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几个真正会开车的人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只知道运作原理,但却没有实践过这项技巧。
    「只能硬着头皮开了。」道闻知道自己做得到什么,也知道什么事情是努力一下就可以成功的,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有不得不冒险试一下的时候。
    「试试看吧!没有瞎矇瞎撞个几回,谁也不知道你能做出些什么。」
    虽然晚了二十年,这个駑钝的大徒弟总算也是个不惑之人了,我谦有些欣慰。
    道闻启动了货车上的倒车雷达,车上的安全系统显示车后方有人,车子不能啟动。
    道闻头手伸出车窗外向后方大声的问:「正闻!你们好了吗?」
    「再等我们一下!」
    正闻站在货车后方的载货斗前端,他的身后的载货空间里满是堆了四五层高的纸箱和塑胶篮,箱子和篮子上坐了二十多个小孩子,他们团团围住了一隻被童军绳五花大绑的魔神仔。
    「你还好吗?」正闻向最后上车的胡雁冰伸出手。
    「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觉得有点疲倦,有点渴,然后心里有点不踏实。」她的脸色略显苍白。
    魔神仔在利用人的时候才不会去照顾这些俘虏的身体状况,因此被魔神仔绑架后强迫劳动的人很容易有横纹肌溶解、血糖过低、拉伤、肌肉乳酸沉淀和脱水之类的症状,简单的来说,就是被他们操过头了。而长期受魔神仔控制的人类更有可能会出现营养不良、寄生虫、龋齿、关结伤害以及脑部病变这类恶意忽视而造成的奴隶病。
    「你们休息一下吃几片生菜吧!」正闻从车上的箱子里面抱出一颗高丽菜,摘了几片叶子递给那些孩子和胡雁冰。
    黑叶群窟来的食物生吃是百分之百没问题的,连洗都不用洗。毕竟那是一个完全人工的环境,寄生虫和有害微生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且由于歷经了几百年的人工改良和基因编辑,它的营养价值早就比原生种高出不知道多少。
    可是消费者就是这么犯贱,这样完美的农作物,它的售价就怎么样也比不上曝露在大自然中的地上农园產品。人类自从工业革命以来就一直对自己抱有恐惧,对「人造」二字有着不自然的恐慌,这多多少少有点迷信的成分在里面,即使社会再进步,人类还是无法甩脱守旧的本质。
    一阵巨大的晃动从车底下传来,车身严重的左右摇摆着,从车后面看去,它的样子就像一隻摇摇摆摆走路的企鹅。
    「地震!」阿炳跳到那个魔神仔面前大声吓他。
    「噢耶!地震吔!」车斗上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子也跟着惊喜的大声叫着,魔神仔听了害怕的缩着脖子。
    惊喜!没错就是惊喜,生活在台北地下城的孩子们根本不觉得地震是可怕的。
    惊喜的欢呼此起彼落的充满了载货车斗中,小孩子像是逮到了异教徒的宗教狂热份子一样,趁着天地有异变的时候,想要拿俘虏去做些不人道的事情。
    千百年来,这个位于常震带的地方早已彻底适应了这无常的灾难。无论是建筑工法、避难措施还是人民的各种演习,都已经为这个强大的天灾做足了准备,已经有将近两百年没有人因为地震而丧生了。
    如今,对这些孩子而言,地震就像下雪一样有趣。
    「地震!」
    「哇!地震!」
    「唷!」
    「地震!吔!你会不会怕呀!」
    男孩子们一个个凑近魔神仔,轮流霸凌着他。
    「你们不要这么幼稚了行不行!」政行走上前挡在这些小男孩与魔神仔之间。
    「是怎样?你以为自己不是人是牠们吗?」阿炳推了政行一把。
    「你平常一直在跟大家唱反调就算了,但是也不至于为了让大家不爽,连这种东西也在护吧!」阿诚劝政行。
    「对,我就是要让大家不爽,你们平常排挤我的时候有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吗?」政行尖声大叫。
    「你这么难相处,谁敢排挤你呀?你这个正义魔人!」阿炳再推他一把。
    政行跌在魔神仔身上。
    「好了!」正闻猛然拍了一下手说:「你们别这样,管好自己不要欺负弱小其实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义之类的高尚理由。」
    正闻蹲下凑近阿炳的左手边,右肩靠着他的左肩说:「只是当我们失去同理心的时候,我们的内在会一直逼近人性的底线。在这条底线上来回久了,人会变得只在乎低层次的慾望,到时候你们的行为真的会变得跟牲畜没有两样,但在你心里深处还是知道自己是人,结果你会觉得很空虚,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阿炳和阿诚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其他小孩自以为自己不是正闻要教训的对象,纷纷转过身去找其他乐子,让阿炳和阿诚这对哥俩好跟往常一样替大家挨骂。
    「你们!坐好!」
    在摇晃中胡老师严肃的喝止了另外几个过度兴奋的小男孩,他们把注意力从魔神仔身上转移到了滚落在地上的高丽菜。
    车上有几箱堆得比较高的高丽菜被摇翻了,小孩子们兴奋的把滚出来的高丽菜当球踢来踢去。地震一直没有停,但他们仍然脚下虚浮却又无所畏惧的玩着。
    「把那些菜都收一收放到箱子里,你们别把它再叠高了,不知道会摇到什么时候,先收一收比较安全。」胡老师说。
    「好~」失望的小男孩们有气无力的回应老师,女孩子们则一边臭骂着玩得最过火的几个男生一边弯下腰,摇摇摆摆的捡拾四界乱滚的高丽菜。
    「师兄,现在是什么情况?」正闻担心得对着车头大声问。
    「不就是地震吗?等它停了我们再发车。」道闻粗声粗气的回应。
    地板不停的晃动,持续了很久很久。
    「很有问题啊!道闻。」我谦皱着眉头坐在副驾驶座上。
    「是怪怪的,地震已经持续了两分半鐘了。」道闻恭敬的回应他师父。
    「也不是没有震很久的地震,一九六零年代的智利大地震主震就持续了三分多鐘,这次虽然说还没有久到不合常理,但你觉得我们该原地等待吗?」
    「我也觉得该做点什么,但其实我也对自己驾车有点怕怕的??」
    「还是上路吧!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越早离开台北越安全。」
    「好吧!坐稳了!」
    货车发动了,缓慢又颠簸的前进着,滑出了停车场,转出了校门,驶入新生南路这条路树葱蘢的六线大道。
    马路上,车辆异常的多,很明显的,大家都想要逃离地下城。
    有什么灾难正在发生!
    恐慌的情绪开始无声的蔓延,逃离的衝动藉着恐惧主宰了所有人的思维,即使是久经风浪的我谦也感受到巨大的不安。
    一定是出事了。
    车与车之间的距离不像平常一样总是拉得长长的,失去了缓衝,即使有人工智能驾驶,道路仍然呈现出一片混乱。看样子似乎所有的车都无法连接到网路上,缺乏统合造成了车距之间的不协调,即使有测距雷达,但每台车都还是距离过近。紧急剎车,启动、低速档、怠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这是台北地下城史上第一次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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