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忆元禄时,真个是金粉妆世界,白银似瀑流。商贾撇脱,动辄百千金豪掷,余深受其益,酬谢颇多。观今享保,有八代将军吉宗者,臭不要脸,觊觎人妻,道德败坏,毫无节操。其横征暴敛以致民生凋敝、百姓困窘,当世赋税之高,闻所未闻!」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治下的元禄时代,与二十世纪末的泡沫经济并称日本两大富庶时代。
    江户初期,幕府税率为七分归公、三分归民,而到了元禄时期却扭转为七分归民、三分归公,不可谓不轻徭薄赋。
    百姓有余钱追求衣食住行外的精神享受,工艺、绘画、戏剧、文学等领域的勃勃生机才有了土壤。商贾赚得盆满钵满,也才有了附庸风雅的闲心。艺术家们有了商人的赞助,才能放开手脚施展才华。
    然而有钱人也不都附庸风雅,有看热闹的,也有看门道的。
    前者的钱很好糊弄,但来往久了难免疲惫。后者挑剔较多,需得认真对待。于艺术家而言,能遇到个懂门道的金主实属不易,真冬还是更喜欢跟三井打交道,只求这辈子积德行善,下辈子好投生她家。
    “昨日乃家母的七年忌法会,三井我知先生与大德寺的渊源,遂又多奉了些香油。”
    “慈严尼君可还好吗?”
    “都好,尼君托三井我转告先生说不必惦念。”
    真冬点首示意,却听三井又说:“尼君还说若先生嫌路远,可乘轿前去,费用由大德寺出。”
    “年底本想去一趟的……”
    这不太懒了么,没办法,姑且送了两张隐雪先生亲笔绘成的淫图,一张是群尼乱交,一张是西王母跟天照大神。
    “大当家的,纪伊夫人和奈良夫人都到了。”
    正说着话,屋外响起三井家仆的声音。眉头耸动,真冬突然后悔应了今日的宴邀。
    “纪伊本说是来不了的。”三井歉然一笑:“先生若介意,此番就莫出席了,三井我会为先生另备美酒美人赔罪。”
    “她会来吗?”真冬问得直截了当。
    双手置于膝上,三井回道:“赎身前她曾告诉纪伊,若珍重她,就别带她进入宴场。”
    连这都答应了,看来纪伊是真心喜欢她的,不把倾城屋的绝色太夫当个漂亮的玩件显摆。
    甭管她出不出席,真冬本来就不想同纪伊见面,多难堪呐。然若能顺带见见她,难受归难受,又多少好受了些。
    幕府就不能再放个风吓唬吓唬纪伊么。真冬垂首,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不劳夫人另备酒菜,隐雪出席就是。”
    松雪隐雪一生真正讨厌的人或事并不多,讨厌的地方也仅纪州一处而已。后人翻阅松雪隐雪留下的海量记述,也只大体拼凑出她对幕府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恨之入骨,故讨厌纪州,却不明她与另一纪州出身的大人物亦有过事关女人的一段恩怨。
    丢脸的事,松雪隐雪通常不往书里写,也难怪。
    “未曾想隐雪先生也在。”
    “嗞嗞”品着由嫩笋、平贝、海参及小鲍鱼炖制而成的笋羹,真冬不爱睬她,视线不朝那投,瞟也就瞟她身傍的女子。什么真心喜欢,商人还有真心?笑死人了!
    “我与先生久不见面,竟都生疏了,这杯酒就当我为那日的莽撞向先生赔不是。”
    真想赔不是还用当着大伙面提啊。
    反正有三井罩着,真冬不怕她,连皮笑肉不笑都懒得造作了。樱笋年光,饧萧节候,趁鲜吃笋最要紧。
    “你替我敬先生一杯吧,踯躅。”
    轻歌不绝慢舞未止,宴场气氛却陡然凝重。
    还以为是听岔了,真冬抬眼看纪伊。面皮之沉让她做不出任何表情。
    “是。”
    眼望踯躅端酒走来,真冬咬紧后槽牙,试图靠深呼吸来遏制胸口翻腾的波涛。
    “你是要赔不是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你眼里容不得沙子。”
    此话道出的同时,真冬发现自个的手不颤不抖了。她的愤怒不是被圆场者的圆场话抚平的,而是圆场者的手。
    她未料到三井的这般举动,心下为之掠过诧异一抹。
    “先生请。”
    不等她理清杂绪,她想见又不想见的女子已迤迤然行至身前。
    “有劳。”
    移开对视的眼,真冬接下踯躅呈上的酒碟。
    她们的指尖似有那么一霎的触碰,但又像是一个美丽的错觉。前者像极了今夜的她们,后者则道尽了她二人今生的有缘无分。
    “夫人关照过隐雪的,隐雪不曾忘记,岂敢再受夫人的赔罪。”
    饮罄纪州烈酒,真冬忽地绽开笑容,比哭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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