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璂垂头,“我是为她好。”
    谁知道皇阿玛的怒火几时才会停息,而他也不想无辜的人因他而受累。
    郁宛叹道:“永璂,你害怕么?”
    永璂怔怔道:“我自然不怕。”
    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额娘离开,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牵挂,他如今只想保护能保护的人。
    “那你凭什么认为诺敏会害怕?”郁宛略略正色。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连这点同甘共苦的勇气都没有,还怎么做夫妻?干脆大难临头各自飞好了。
    “我……”永璂讷讷不言,“只要她快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有你我还怎么快活?”诺敏飞快地从帘后跑出来,紧紧抓着他的手,“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除非我同意,你休想把我撇下。”
    永璂脸上渐渐泛起赤色,终是赧然点点头。
    *
    郁宛虽不觉得皇帝会这样无理取闹,可秉着做媒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原则,还是给乾隆去了封信,委婉暗示了下他的意见。
    其实不能算写信,应该算回信,因为是乾隆先寄给她的——自从得知她每回秋狝都会给留在宫里的庆妃等人寄信后,皇帝竟也戏瘾大发,玩上了鸿雁传书的把戏。
    当然信里没有一字提及那拉氏,全是啰啰嗦嗦讲述他在木兰围场的见闻,言语里还颇埋怨她没把舒妃带走,简直跟蜜蜂似的,每日在耳边聒噪没完,害他打猎都不能专心了。
    郁宛看着这些小学生日记似的流水账,十分怀疑乾隆是否被魂穿了,还是犯了老年痴呆,屁大点事有什么好向她禀报的?
    庆贵妃这个两性专家就微微冷笑起来,“万岁爷是不好意思直接说想你,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暗示呢。”
    郁宛讶道:“不会吧?”
    她自认为乾隆是个脸皮堪比城墙厚的人,若真是思念,怎可能表达不出?何况这人文采虽有限,写几句肉麻兮兮的情诗还是有本领的,他给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不是都写过么?
    庆贵妃哂道:“你没发现那些都是悼亡诗?等哪日你西去了,万岁爷留给你也不会少的。”
    郁宛忙往地上啐了两口,“呸呸呸,不许咒我!我可得长命百岁呢。”
    谁稀罕乾隆悼念?好死不如赖活,那么廉价的爱情谁爱要就拿去。
    庆贵妃似笑非笑,“那你就打算放着不管了?我看万岁爷等着你回信呢。”
    郁宛:……
    爱情与面包不能兼得,但她想要面包,就只能用爱情来换。
    谁叫皇帝就喜欢这样矫揉做作的把戏,那她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郁宛便仿着乾隆句式,也当记日记似的把生活琐碎娓娓道来,当然是避重就轻,少提些那拉氏怎么发丧的,着重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如太后、永琪、永璇、永瑆、永璂还有诺敏这些人。
    因库房里的灯油尽拿去佛前供奉海灯了,如今永和宫悉数换成了白蜡制的烛台,虽然方便,稍不留神却容易出错。
    郁宛挥毫疾书时不小心将蜡油倾在字纸上,哪怕干涸后剥去,依旧留下半透明的斑点状痕迹,看着十分不美观。
    新燕道:“奴婢帮娘娘换一张吧?”
    郁宛摆手,她哪有许多闲工夫,每日又得料理那拉氏的后事,又得给太后延医问药,还得关心诺敏两口子的感情进展,她纵有八只手都忙不过来!还陪乾隆玩这种幼稚游戏。
    将就些吧,郁宛潦草地将字纸一折,让新燕送去驿馆给信使。
    原以为皇帝多少有点恼火,甚至一气之下断绝书信往来,哪知寄回来的不减反增,乾隆嘘寒问暖,还更多了些殷勤备至。
    郁宛:……这人莫不是被pua了?
    她反正我行我素,那样珍贵的信纸,造价也是不菲呢,用多了还污染环境。
    对于她所提出的问题,乾隆没正面回答,只道原定十月十三日的婚礼如期推迟,博尔济吉特一家若有何难处,只管同礼部磋商。
    君无戏言,取消自是不可能取消的。
    郁宛松了口气,看来皇帝没有迁怒诺敏的意思,倒也是,怎么看博尔济吉特一家都是无辜之人,何况还牵系着蒙古呢。
    郁宛心头大畅,回信自然而然也亲切许多,许是激动过头,蜡烛一下子倾倒在桌面上,还好不曾起火,可整叠的信纸已被弄得污糟不堪了。
    最后郁宛只能潦草写下几行字,无非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类。
    她捏捏腰际,确实瘦了不少,当然是累瘦的,服丧期间也不能大鱼大肉,难怪新燕都说她苗条了。
    此信去后,木兰那边再未有回话,郁宛也就撂开不管,看来皇帝是已经厌倦了,如此甚好,省得她还得费心摘抄好词好句,脑子都不够用了。
    原定十月颁金节前御驾回銮,郁宛却在重阳就见到风尘仆仆的皇帝一行,来接驾时不禁笑道:“万岁爷真真行事飘忽不定,还以为您会多留一月呢。”
    舒妃撇撇嘴,“谁叫贵妃娘娘思君情切,眼泪都湿透纸背了,万岁爷可不得快马加鞭赶回么?”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隔着千里地都不忘勾引人,瞧把她厉害的!
    郁宛莫名其妙,什么眼泪,她连葬礼上都忙得没工夫哭,哪还有空管别的?
    忽然想起那些被蜡油浸透的信纸,郁宛恍然大悟。
    再看对面就有点心虚,忙打着哈哈敷衍过去,难道要她现在跳出来承认误会么?岂非浪费感情,还是将错就错好了。
    第204章 公允
    郁宛简明扼要向大老板汇报了近两个月的工作进展, 并巧妙地隐去了具体用度花费——除了非借不可的大宗,那些香烛纸钱灯油、礼花爆竹乃至水陆道场等等皆取自她的私库,便是内务府上报上去的账目也没任何毛病, 想来不至于嫌她太过奢靡。
    乾隆心知肚明,却也懒得拆穿, 左右她自己乐得出血, 回头别又苦着脸跟自己抱怨就是。再怎么入不敷出,他也绝不会心软——撂狠话他自是第一位的, 至于到时候会否看在阿木尔的面子上周济些, 那是另外的事。
    郁宛自觉气短, 也就不跟他争辩,只询问了后续的章程, 要不要令礼部定谥号,以及在太庙供奉祭祀。
    乾隆淡淡道:“谥号就不必了, 让永璂将他额娘的神位带回府中, 自己供奉罢。”
    如果可以,他倒想给那拉氏起个恶谥,让她受尽千夫所指,但,念在侍奉皇额娘一场,还是免了,就这样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各不相干。
    郁宛没指望从他口中听到好话, 只是连死亡都没能换来一丝动容, 到底令她有些无语——还好那拉氏不稀罕这些, 她在当初登上画舫之时便已然清楚会遭到何种对待, 没有谥号,对她倒是另一种释怀,如同则天大帝的无字碑一般,她的功过,只能留待后人来评说了。
    至于不入公祭倒是好事,跟孝贤皇后的神位摆在一处,难保皇帝又会区别对待,规定不许这样不许那样,还不如让永璂私下祭祀更心诚,既清净,也能获得更大的自由。
    下辈子,她想那拉氏是甘为一个平凡人的。
    郁宛定定神,觉得这段时日恍然如梦,当时有再多的震荡,过后依旧只剩下心如止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经历过生死,她自个儿把什么也都看淡了。
    郁宛从马车上抱下阿木尔,看她脸膛晒得红中带黑,似一碗被打翻的炸酱面,就知道这丫头没少到处瞎跑,不由得嗔着皇帝,“您也不多管管,把咱们的孩子心都带野了。”
    乾隆笑道:“你都管不住她,还指望朕?”
    阿木尔一到了草原上就跟头野马驹似的,遍地撒欢,别看她年纪小,力气可大着呢,稍微瘦弱些的宫女还拉不住她,这体质必是遗传她额娘。
    乾隆微微打量,见她倒是瘦了许多,订做的镯子原本刚好能卡住手腕,如今倒有些空空荡荡,一个环圈在那里。
    郁宛还在唠叨该给阿木尔抹点防晒油,晒得黑黢黢的到时候怎么出嫁,怎料乾隆忽然拉着她的胳膊,感叹道:“爱妃辛苦了。”
    郁宛心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多年的宫中生涯让她嘴比脑子还转得快,忙道:“臣妾不辛苦,万岁爷才是劳心劳力。”
    忽然感觉这话跟阴阳怪气似的,脸上不免露出微囧——打猎确实是劳力,说劳心就大可不必了吧?
    又赶紧岔开话题,“万岁爷何不多留些时日?臣妾正馋鹿肉,还指望您多带几头回来呢。”
    乾隆促狭地望着她,“朕再迟迟不归,爱妃的眼泪都能淌成护城河了。”
    郁宛:……
    真是新鲜比方,当她是来还泪的林妹妹呢。
    当着若干嫔妃的面,也不好明说那信纸是蜡油染湿的,只能私底下再做解释——万一乾隆深受感动,逼着她天天写信可怎么好?
    她毕竟是个绣花枕头,没那么多缠绵悱恻的故事啊。
    皇帝自到养心殿去,其余嫔妃也各回各宫。
    颖妃这趟旅行收获不少,虽然有舒妃这块绊脚石在,可颖妃还是结结实实出了回风头,万岁爷邀她比试骑射,六次里头她竟赢了四次呢。
    郁宛神色微僵,礼貌地提醒她,“你还真敢赢?”
    “为什么不?”颖妃兴高采烈地道,万岁爷要她拿出真本事来,她自然不能藏私,何况两边还赌了彩头,她要是故意放水,不就成欺君了么?
    “放心,万岁爷气量大着呢,不会跟我斤斤计较的。”颖妃爽朗地道,反正她没从皇帝脸上看出半点不高兴,宰相肚里都能撑船,天子更不消说了。
    郁宛:……那可不一定。
    估摸着颖妃年底的赏赐危险了,也罢,反正她从皇帝那里赚了不少赌注,应该不在意这点区区损失。
    郁宛又告诉她永璂跟诺敏婚期推迟的事,颖妃遗憾道:“真是时也命也。”
    郁宛委婉地问了下那六十四抬嫁妆的问题,颖妃面露愠色,“娘娘当我是出尔反尔之人么?”
    她自然不会吝啬那些家私,但仍有点可惜——早知推迟三年,不如先拿回来放印子钱呢,光利息也是好大笔数目。
    郁宛:……知法犯法了啊。
    *
    魏佳氏颁金节依旧未曾露面,她这病不能好得太快,因此宴席上的一切仍由郁宛主持,众人很识趣地没再提起那拉氏,仿佛宫里从古至今就只有富察氏一位皇后,而永璂因为身在孝期自然不便同乐,郁宛只叫人送了些例菜过去,好在有诺敏陪伴他——蒙古女孩儿是不太讲究男女之大防的,何况诺敏本来也不介意世俗眼光。
    如此佳节良时,若无人作伴只茕茕孑立,未免太过孤清。郁宛趁众人不备,将一杯酒悄悄倾在地上,只当对那拉氏的祭奠。
    等过完腊八,眼看着快到年关,魏佳氏方才渐渐康复。生完永璘之后,她愈发消瘦,也愈发畏寒畏冷,穿着两层大毛的衣裳,也只赛郁宛一个宽。郁宛瞅着她整个地像枚风干了的枣核,一层皮裹着骨架子,伶仃枯槁,半点美人风韵都不见了。
    虽说魏佳氏年将四旬,可宫中嫔妃一向保养得宜,很不该老得这样快。
    郁宛本想劝她多多调理,又怕对方误会自己不肯放权,只能由得她去。
    她把原先白梅送来的对牌还给魏佳氏,至于年下的事务,自然也变成魏佳氏主理,郁宛只从旁打打下手。
    春泥起初还有点愤愤,“皇贵妃倒会坐享其成,先前翊坤宫娘娘病殁,多少千头万绪,她全扔给咱们,如今时过境迁,就把咱们一脚踹开,生怕您阻了她的路么?”
    郁宛笑道:“我本就居于她之下,先前不过暂代而已,如今皇贵妃已然好转,难道我还要与她争功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魏佳氏即便真打着趋利避害的算盘,也不算什么大错。
    郁宛不知魏佳氏心底有没有当皇后的念头,但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是很难了,乾隆固然多情又念旧,但很少会因宠失度,否则当初也不会捏着鼻子立那拉氏为继后,无非因那拉氏身份德行都无可挑剔,魏佳氏到底吃亏在出身上。
    她如今自是想好好表现,让皇帝看到她的能耐,但,太后本就因那拉氏而多嫌了她,和敬公主又如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冷不防就得叮她一口,魏佳氏想达成夙愿,未免困难重重。
    郁宛乐得无官一身轻,每日窝在暖阁中教阿木尔练字,阿木尔得她五哥正式开蒙之后,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小学生了,除了先生布置的功课,她还得额外练习满蒙汉三种语言,比其他的公主更多了些负累。郁宛知道鸡娃苦的是孩子,但这些对于阿木尔的今后是必要的,如果皇帝真要她去抚蒙,连语言都不通,还怎么过得好?
    郁宛道:“你还没见过你外爷跟外奶奶呢,到时候得跟他们打招呼吧?”
    她总是对女儿讲述勒扎特部族如何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弄得阿木尔如同被胡萝卜吊住的驴子,对蒙古草原悠然神往。
    她还没见过根敦跟萨日娜这两个血脉至亲呢,二老年岁大了,进京一趟忒不容易,家里的兄弟姊妹也不放心,郁宛就答应几时带阿木尔回去瞧瞧——当然,得在得到皇帝批准的前提下,虽然没听说远道和亲的蒙古贡女还有省亲的,可凡事总有例外不是?
    她打算软磨硬泡到乾隆答应为止,不见得一刻都离不开她罢?她又不会一回去就跟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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