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衍替秦王挡了一箭,正中右肩,还好没有危及性命,现在还在调养。郑夫人吩咐郑雅,这几天去探望一下公子衍。
    这样难得的机会,郑桑当然要跟着去探病。
    次日一早,郑桑按照往常的习惯起来,预备洗漱梳妆。
    今日去见公子衍,是打扮得美艳一些好,还是清丽一些好?公子衍卧病在床,她也才回来,还是素净一些合适。
    郑桑一边想一边拧干了帕子,随手晾在水盆边缘,便坐到了妆台边。
    一旁伺候的潇潇伸出手本来要接娘子用过的白帕,见娘子已经自己拧干晾好,木木地收回手,接着准备整理娘子的床铺,却见床帐被褥都已经收拾好。
    潇潇惊奇,“谁帮娘子把被褥都整理好了?”
    一旁试珠钗的郑桑手一顿,连忙起身到床榻前,只见到自己随手习惯迭得勉强的被子。
    原来养成一个习惯,只要十几天。
    都是秦徵!
    郑桑噘嘴,一下把迭好的被子胡乱推开。看着乱糟糟的床铺,郑桑好像解气了一般,笑出了声,说:“没人迭,今天谁也不许迭。”
    “可是桑夫人……”
    “不怕!”郑桑拉过潇潇,不让她多管,“来帮我梳髻。”
    郑桑的头发又细又软,长长的,滑滑的,可以绾成各种样式。潇潇喜欢帮郑桑梳头发,也算她的小作。
    潇潇帮郑桑绾了垂云小髻,髻边簪上几朵珍珠。这几天天气转凉,配了一套水蓝色的广袖,清朗缱绻。
    相较于郑桑,郑雅则更庄重典雅一些,宝螺垂双鬟,一年四季没什么变化的装扮。
    二女一同乘坐车到驿馆,只见马车停了半条街,门庭若市。
    替秦王挡箭,公子衍只会变得更炙手可热,想借机献殷勤、套近乎的人当然少不了。但这个架势,还是有点出乎郑桑的意料。
    她们经由小吏指引进到内院,迎面便撞见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衫,跨着健朗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糟糕,是秦徵。
    她忘了他也住这儿了。
    那天她扔下他直接和那几个守卫回了咸城,就浅浅在地上留了几个字,被风一吹就散了,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她就这么不见了,他着急不着急,找她没有?如今他看到她好端端回来,还有闲情来看公子衍,肯定要找她算账、揶揄她。
    他若是没有看见她留的字迹,那也是老天不作美,不让他看到,怨不得她嘛。
    眼瞧着秦徵越来越近,郑桑眼神飘忽,东张西望,腹中起草了好几种说法。
    谁料,秦徵只是从她面前经过,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像两人不相熟一样。
    嗯?
    郑桑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久,猛地回头,看向秦徵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
    他这算什么?回了咸城就装不认识她了?
    来之前,郑桑以为公子衍会病恹恹躺在床上,其实公子衍箭伤不深,精神头和平日一样旺盛。不过毕竟伤到了皮肉筋骨,右手暂时还抬不起来,也使不上劲,其余一切行动如常。故而来的人虽多,公子衍都一一接待了。
    不愧是大家风范,不像某人。郑桑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秦徵,他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杯子,心情好像不甚好的样子。
    左家送来了上好的豫毫行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公子衍便叫大家一起品鉴。众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时不时还会蹦出几句笑语。
    公子衍谈起那日遇刺的惊险,拿出一个箭头,说这就是燕国刺客射中他手臂的那支箭,他特意留了下来,做个纪念。
    箭头不大,可能两寸都不到,飞燕形,看起来很普通。
    秦徵也看了一眼,笑说:“这箭和秦国平时用的差不多,你不说,我以为你随便拿的呢。”
    “那它是沾了我的血光,才变得非比寻常。”公子衍一边指着箭头一边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作一团。
    郑桑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自己却如同一个哑巴。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塞塞的,也没什么心情说话。
    她看见秦徵趁机离开了,心中嘲他真是不合群又故作清高。
    又坐了一会儿,郑桑觉得听得有点腻了,也借口溜了出来。
    转了一圈,天缘不巧,又碰到秦徵,他正在练剑。
    铜剑沉重,一般以劈砍为主,他的招式,却多是挥刺,挽出的剑花,缭人眼目。一招一式,张弛有度。
    灵巧生动,全然不是鲁莽直接的风格。
    平剑一转,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好似蕴着一腔急躁与烦闷。
    郑桑看得出神,冷不防秦徵反身一挑,剑尖从一旁的水缸里划过,带起几滴水珠飞溅到她脸上。
    他故意的!
    郑桑抹了抹脸上似有若无的湿意,有点生气,“你干什么!”
    他麻利地收剑回鞘,转身看着她,“没人告诉你不能偷看吗?”
    郑桑一点也不心虚,反过来质问他:“没人告诉你不能偷听吗?”
    他才没有偷听偷看这种小人行径,秦徵暗想,不想解释,坐到凉亭里,喝了一口水,问:“找我有事?”
    郑桑脸色一淡,回答说:“那天……我遇见几个路过的侍卫。你我孤男寡女,一同回城,怕是有损公子清誉,所以我就跟他们回去了。我留了字在地上,不知道公子看到没有?”明明她已经想好应对之词,却还是磕磕巴巴的。
    郑桑看见秦徵在憋笑,嗔道:“你笑什么?”
    “有损……”秦徵指着自己,挑眉,“我的清誉?”
    虽然秦徵当初会叫侍卫送郑桑回去也是出于对郑桑名声着想,不过经郑桑的嘴一说,秦徵只想笑。
    他们两个之间,彼此知道彼此的德行,就没必要这么虚与委蛇了吧。
    “当然也有我的。”郑桑撇过头去,不情不愿地承认。
    秦徵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郑桑真是特意来找他,让他有点意外,“你就是专门来和我说这个的?”
    糟糕!郑桑反应过来,她中了他的话术。他不问是不是来找他,而是找他何事,她一下应答,就证明是来找他的。此时再否认已经太迟了,只会让人觉得是狡辩。
    她也骗不了自己,她确实是为他而来。她大可以不来,她来,大概是因为不喜欢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吧,郑桑想,嘴上却不服软,“不可以吗?”
    秦徵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坐下开始拭剑。
    油亮锋利的长剑,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一大一小,一坐一立。俄而,剑上的郑桑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问他:“你在闷闷不乐什么呢?”
    “我哪有闷闷不乐?”秦徵换了一面擦拭,换了一个角度,剑上便看不到郑桑了。
    “你平时都不照镜子的吧。”这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郑桑揶揄道,她在席间就看出来了。
    秦徵轻轻叹出一口气,吹掉剑上的灰尘,老实承认:“我师父禁了我的足,我哪也去不了,可不闷吗。”闷到他觉得和公子衍喝茶,听他们拍马屁都是一件乐事了。
    “为什么要禁你足?”
    “说我在钟山闯祸,”秦徵自嘲,“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赛个马的事,也能传到我师傅耳朵里。”
    原来是在惩戒他的狂妄自大。
    郑桑嗤笑着点点头,附和着根本没见过的秦徵师傅,“那你是活该。”
    她又接着说:“你就知足吧。王上遇刺,雷霆大怒,下令廷尉寺彻查此事。整个咸城,被搜了个底朝天,内史也下狱了,闹得不可开交。除了公子衍住的这里,哪还有热闹的地方。我看你少出去走动也好,你这个人的脾气,免得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不是说刺客都服毒自尽、查无可查吗?此事跟内史又有什么关系?”内史主咸城治理,乃股肱之臣,无缘无故怎会被被捕。
    郑桑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坐到秦徵旁边,轻声说:“我听说,那些刺客用的武器上有燕国的纹样。乐内史一家,就是燕国灵寿侯乐诉的后人。廷尉寺搜查全城,在内史家中搜出了通敌燕国、密谋刺杀的信件。乐家一个老仆人,也招认了主人与燕国往来的事。乐内史看瞒不住,已经认罪了。”
    乐诉当年帮助燕昭王,克齐国,连赵魏,迫使秦国数年不敢兵出函谷关,乐诉也因此被封为灵寿侯。
    燕昭王曾问乐诉太子之事,乐诉评价太子疑心过重。太子得知后,对乐诉心生不满。等到燕太子继位,秦国看中他们君臣之间的嫌隙,联合齐国离间。乐诉被逐,惨死道中。燕国也一落千丈,大败于齐国。
    果然,储君之事,谁扯上谁倒霉。
    想到此处,郑桑不由感叹:“乐家在秦国蛰伏了将近二十年,原来是为了报当年之仇。秦国待他们不薄,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真是糊涂。”
    “岂止是糊涂,简直愚蠢!乐诉之死,难道不是燕王偏听偏信?他们不去寻燕王的仇,反过来找秦国的麻烦。说他们是忠于燕国,刺杀秦王的事一旦败露,又将燕国置于何地?”秦徵越说越愤慨,剑也不擦了,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与无奈,“两国交战,在所难免了。”
    郑桑不知道他生气个什么劲,如此口不择言,劝道:“你积点口德吧。”方才也是,得亏公子衍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
    秦徵收起剑,不再说话。
    静下来细想,他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真讨厌。
    秦徵揣着手,低头沉思,旁边的郑桑戳了戳他。他没理,她又戳了戳。
    “哎呀你干嘛?”秦徵不耐烦地看了郑桑一眼。
    “有人找你。”
    顺着郑桑的指向,秦徵看到许秩冲他作了一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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