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帝唯一的辅政亲贵,刘煦的意思是希望姑姑能亲临朝会,可大长公主却推辞说无有此例,况且她思悼成疾,实难授命。
    卓思衡想了想,决心亲自去劝说,大长公主的权力襄助对刘煦来说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事,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他答应了先帝要照顾好他的妹妹,先帝希望大长公主能不负宏愿一展长才,他就应该替先帝完成大长公主的心愿。
    虽说没有帝王始崩臣下论功的道理,但刘煦为感激宫变当日鼎力护驾的臣子,仍是以先帝的名义各有赏赐,卓思衡也被赐了新的符合身份的府邸,只是他觉得未到搬迁的时候,暂且还是别太招摇的好。而大长公主也应该迁入新府当中,她也无独有偶拒绝了。不过炙手可热不在于庭阔院广,如今众人皆知该往哪处权势栖居之地凑,可大长公主闭门谢客,女学也同国子监一道按照祖制在大行皇帝未出陵前的七七四十九日关闭。
    没有大长公主的吩咐,眼下盼来国子监再开,女学却仍是没有消息,也无人敢来昔日长公主府一探究竟。
    大家都知道大长公主心神俱伤的悲恸。
    卓思衡抵达大长公主府外等候通传,很快便有了回音,其府上女史命卓思衡即刻入内,似乎大长公主也有话想对卓思衡说。
    虽然在先皇殡天当日二人见过,但时隔一月,宣仪大长公主的斑驳华发却自悲伤的心中长出,憔悴支离的目光只看向卓思衡,便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一日。
    “大长公主殿下,您是先帝最放不下的那个人,若是先帝九泉之下知晓您不保重自身,他如何得以安宁?”
    卓思衡的话让大长公主骤然动容,她侧过头去许久,才回来道:“多谢卓相关切……”
    这些天卓思衡还是没太听惯自己的新称呼,看来需要适应新身份的人也不止有新帝刘煦一个。
    “卓相今日前来是想劝我去到圣上的头次大朝会么?”
    “正是。”
    “今上有你们三位辅佐已然足够了。”
    “圣上需要辅弼,也需要家人。大长公主殿下,容臣说一句僭越的话,失去亲人的不止是您。”
    大长公主看着卓思衡,哀沉的目光似是灰霾里又点燃了细小的火,她沉思良久道:“我很疲倦了。”
    “圣上也很疲倦。家人理当在这个时候相互依靠。”卓思衡企图让大长公主重新回到昔日的角色中去,“更何况圣上还等待您的指点,此时圣上尚有举棋不定之事,也绝非我等臣子可以执一而论,殿下,圣上需要您。”
    大长公主听罢问道:“是什么事?”
    “如何处置罗氏姐妹,请大长公主示下。”
    “处置?不是已经死了一个么?”大长公主的声音骤然冷漠。
    “先皇曾有遗命,希望罗氏赐死后可以随葬皇陵。”卓思衡将那日最后与先皇的对话告知大长公主,直言不讳道,“但今上以为,该听您的意思。”
    “我的侄儿难道继位第一件事就敢违背父亲的遗诏么?”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
    “这个遗诏唯有我亲耳听到,是与不是,也在您的一念之间。不过如果是您的意思,想来大行皇帝冥冥之中也不会反对。况且……这不是今上会下达的第一纸诏书,除去大行皇帝丧仪与祭祀和尊奉太后的诏令,今上所下达的第一道诏书是处斩茂国公父子以及一干越王谋反案涉案之人。群臣见新皇果决不避亲,也上书宽罪茂国公的妻女,饶她们一死,流放极北朔州。”卓思衡平静道。
    大长公主愣了愣,似叹息般说道:“不亏是哥哥的儿子。不过群臣的意思大概也是你的意思,你必然从中暗行保住了此二人。”
    “我并不怜悯太子妃的家眷,也并不关切应罪之人的死活。可是新皇即位头次大议令旨,若半点颜面都在群臣处争不来,今后会吃亏的。”卓思衡所说没有一字虚言。
    大长公主听罢也觉新皇个性柔和,或许是需要一些襄助才能真正立威……她想着下意识看向屋内陈设,几乎所有都是兄长在世时为她赐下,那些进贡的新奇玩意儿,亦或寻常御制器皿,这些事无巨细兄长都有替她留心。这份用心,直至死亡到来的那一刻都绵延不绝。
    意识到皇帝在怎样的矛盾中仍然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可自己竟还在沉湎悲伤……大长公主一直以面貌与性情肖似兄长引以为豪,此时她却心中愧惭,她这样子哪里像哥哥了?连侄儿都能做到的事情,她自诩兄长至亲却未曾及至,实在不配做兄长敕封的大长公主。
    辅国宣仪大长公主刘莘吉缓缓站了起来。
    卓思衡见此倍感欣慰,却也无比忧心伤怀。
    大长公主看着卓思衡,既悲又叹道:“哥哥信任罗贵妃,而我信任罗女史,我们二人却都因此而失望至极,我既有失去兄长的丧亲绝痛,何尝又没有惨遭背叛的深以为恨?今上愿意经我手处置二人,是用心良苦了。”
    卓思衡看她神色,忍不住又说道:“此乃千古不解之伤心事,可大长公主还请保重自身。”
    “旁人说这个我就当客套话了,但卓相,你不一样。”大长公主真挚道,“我相信你。”
    卓思衡略略放心,大长公主这样说便是有振作之意了。
    “不怕卓相笑话,早年哥哥甫登皇位,我为仇恨所困夜不能寐,后来为了不被仇怨闭目塞听而影响我辅佐哥哥,我也曾寻求佛法与高僧,想找到可平息内心波涛的解答。兄长为我安排法师讲经,法师说,人哭着来到世上,是因为知晓一世将受之苦而伤悲,而人含笑离世,是因为知晓苦难已历最终求得正果。”说至此处,长公主低头苦涩一笑,“可哥哥却是带着眼泪离开的,大概是因为他心中清楚得很,这份‘一世之苦’将在他身后无限延续,永无消解之日。”
    卓思衡静静看着大长公主的神色自含笑回忆变为苦涩,最终又回归往日最常见的仪容端庄平静道:
    “苦痛不会随死亡消弭,仇恨也自然不会。可我这些日子总忍不住在想,如果是兄长会如何处置此事,以罗元珠的才干,他必然会隐忍不发使其能尽其用,将自己的抱负与基业置于最先考量。可我每每深夜入梦与兄长团聚,醒来却又孤身一人飘零世间,心中深恨如何能解?卓相,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面对大长公主伤悲的提问卓思衡温言道:“我未必会比先帝更有冷静的魄识,有时也会因一时心软意气用事。”
    “可是正是为此,兄长才让你辅佐今上和照顾我。”大长公主低头一笑,“这是兄长最欣赏你的一点,便是你即便慧判多谋与远见卓识超乎常人,却依然有一颗常人的心。我做不到你与兄长的本领,但至少见贤思齐还是能懂的。罗氏的身后事就按兄长的旨意办,至于罗元珠,她辜负我的信任,即使最后在你妹妹的劝导下悬崖勒马,却也令我险些难以见到兄长最后一面,此恨绝非寻常,我不会重用也不会再见她,但是她的才能却是我生平前所未见的女中翘楚。女学的明日尚待打磨,仍需她这样的英才来匡助鼎力,我不喜欢辜负自己的人,却也不希望自己的寄望半途而废。所以就让她自己选吧,随她姐姐去也好,留一条命也罢,这是我最后能效仿兄长的底线了。”
    “是。那臣便将这个消息告知圣上。也请大长公主准备后日的大朝会,圣上期待您能出现。”
    “你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得多。”长公主对卓思衡异常镇定的反应有些许诧异,“我以为你会劝我下达后者的谕令。”
    卓思衡本已告辞,听闻后又退回来,十分坦然道:“臣此行是替圣上求大长公主示下,自然奉行您的口谕。”
    “你不替罗元珠求情?你们自在内廷与外朝为臣以来便交情很深这我知道。”
    面对长公主的疑惑,卓思衡在临别前最后施礼一拜,沉毅道:“大长公主也应该知晓的,臣与先皇的交情,也很深。”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大长公主府。
    第238章
    雪夜,大理寺典狱。
    一匹灰色老马孤零零拴在马棚,太冷的天气让它半口草料都不想吃,尽管如此,大理寺的值夜的巡卒还是小心翼翼给它往槽里不住添加可口的草料。
    一边添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小声抱怨:“大半夜的……怎么来了这么大的官……”
    不同于刑部大牢,典狱虽在地下,却宽敞干燥,多设灯台明盏于通道夹壁,又以干草垫地,再洒青灰除味,没有寻常监牢的潮湿虫蚁与腐臭气息。
    这里关押的大多是朝廷的机要犯人,或是身有重罪却因诸多原因悬而未决,以及尚待三司会审及皇帝亲自问讯宣断故暂且羁押的官吏,因要涉上,故容不得苛待。
    然而往往等待典狱内犯人的却是更严酷的命运。
    卓思衡忙完中书省政事堂的公务已将近午夜,至典狱时,值夜的司事官正打着瞌睡,见新相至此赶忙迎接。
    钥匙叮铃叮铃随着二人步伐,司事官持灯走在侧前带路,总忍不住偷偷去看沉默的今朝新相,虽说知道他年纪不大便权柄在握,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年轻。
    “卓大人,就是这里。”带到后,他打开牢门,尽管此处亮度足够,他还是将灯留下,离去前说道,“有什么吩咐的,下官就在尽头恭候。”
    卓思衡点点头道:“辛苦了。”
    司事官似乎没有预料到新相的谦和能惠及自己,忙道应该的,却也边走边回头,心道果然是死牢里的囚犯,来头不小,竟也有这般重臣探视,可大概这之后就是死期了。
    他见过的要案和大官也是不少,这其中的规律他还是知晓的。
    司事官渐行渐远,卓思衡步入囚室,将门带上。
    罗元珠起身颔首道:“罪臣见过卓相。”
    她本就清瘦,如今更是憔悴伶仃,深褐色囚袍松垮罩住却贴不了身,像是每个获罪的大臣一般,在牢中的这段时日尽管无有苛待,却还是被寝食难安所折磨。
    卓思衡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罗元珠的那个午后,他初为翰林院侍诏,罗元珠刚入宫成为女史,二人的事业自伊始便有交汇,两人也是共明心志,多年来虽不是频繁往来的挚交,可却惺惺相惜。
    今日却在此地再会,卓思衡一时百感交集,只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新君继位,卓相事繁,却还要百忙之中料理我这个刑罪之人,岂不使我罪加一等。”罗元珠愧惭道。
    “如何处置罗女史也不是小事。”
    罗元珠并不抬头,只伏地长拜道:“臣甘愿领死。”
    “我们先不谈这个。”卓思衡边说边将手中的提篮放在桌上,竟从里面取出两道小菜与温酒壶来,“这是慧衡和顾师范托我带来的,两个人把我家厨房都要炒得烧着了才做出来,估计不会好下咽,但也是一番心意,你尝尝看。酒是我带的。”
    听到卓思衡提及两位昔日同僚,罗元珠面露惭色,侧过头去强忍泪水道:“是我辜负了她们。”
    卓思衡平和道:“慧衡还好,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只是不愿影响我所思所想,于是始终闭口不言。顾师范的刚烈秉正性情你再清楚不过,她将你视作女学的叛臣与耻辱,并认为你该诉诸国法论罪当诛,不过她也还是亲自做了这道菜,顾师范真是性情中人……法是法,情是情,从法论事,因情起思,我也要学她如此泾渭分明做人才是。”
    罗元珠怃然沉默,静静看着两位同僚准备的菜食,哽咽不知如何言语。
    “坐吧。”卓思衡坐下后示意,“私自带话给大理寺重犯要同罪论处,她们什么都没有说,想说的大概都在菜中。当然,我来是公务,也有话想同你说。”
    听罢,罗元珠低着头在卓思衡对面坐下。
    “来这里之前我去见了赵王殿下和丹山公主。”
    卓思衡轻描淡写一句话,使得罗元珠惶惑不安抬起头来。
    “赵王殿下状若疯患,每日在自己宫中或是大笑或是大哭,圣上问过太医,太医也束手无策,不过很奇怪,只要圣上去他就能安静一些,也可以说上几句话。圣上时不时就去坐一坐陪陪他。”卓思衡为罗元珠斟好酒,“丹山公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如今养在太后身边有青山长公主作伴,可仍是彻夜哭泣,喊着要母亲和小姨。不过她也喜欢圣上来看她,见到圣上还是会笑的。这可能就是手足之情吧。”
    罗元珠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你也是这样想的,才为你的姐姐罗贵妃助纣为虐,是么?”
    自他到来,罗元珠不为自己申辩也不剖白心迹,只以沉默供认不讳等待罪状最终的审判,如今听到这句话,她似是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轻声道:“虽是帮凶却祸同主者,我是无忠无信之辈,圣上仁厚善待赵王与丹山公主,我复无所求,愿认罪伏诛。”
    “罗女史深熟史资、心存万卷,我知你犹爱《晋书》,可你是否知晓我最爱哪段青史典籍?”
    卓思衡的问题与罗元珠所求的终结没有半点关系,她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答道:“我听慧衡说过,卓相喜爱《战国策》,少年时便手不释卷,个中掌故更是信手拈来倒诵如流。”
    “是的,春秋战国多有奇士,我年少时见识肤浅,专爱看这些热闹有兴味的书。可是后来随着见闻增长,我仍是最爱此书。因为书中士人与尊上者谋不论忠,却论义,可谓士为知己者死一句尽述纸页间的豪情。”
    罗元珠这时明白卓思衡为何要有此一问,她惭声道:“我亏欠的人实在太多……”
    “先帝于你我皆有知遇之恩,说句诛心的话,即便换个皇帝我相信自己仍能状元及第,可是若不是与先帝道合志同,我未必可成今日之卓相。因此即便我曾深为今上所不公于先帝,暗中襄助今上也有谋于先帝的时候,却从不愿令先帝惝恍。”卓思衡率先将自己盏中酒一饮而尽,又道,“罗女史,我与你姐姐并无任何交情,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实在无法探知深宫中的谋划,如果你早就知晓她的安排并加入其中,我与你却是在公务上偶有往来,慧衡也是你的同僚,想来我们兄妹不至于如此愚鲁,也该有所察觉,但我们没有。我大胆问你一句……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闻听此言,罗元珠再无法止住眼泪,沉默垂泪。
    她性格素来要强,从未在人前如此孱弱,可这个时候,她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半晌后用很轻的声音说出了真相:“我不能早发觉此事端倪,便已是帮凶了。”
    “不是你给大长公主殿下服药入眠的,是么?”
    罗元珠流着泪微微点头:“是姐姐安排的人暗中在大长公主的饮食中掺入了药粉……我发觉时已经晚了……那时我才明白为何她执意要我跟随大长公主殿下去嫘祖庙,一切已然事发,我夺来解药便有了犹豫,我知道姐姐的谋划可能会因为我而功亏一篑,但若是我此时不从,我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卓相,我和慧衡一样,自幼失怙,我是姐姐带大的孩子,大义灭亲从来不可能是我们这样人的选择……”
    “但你最后还是帮助慧衡,让大长公主及时赶回见了先帝最后一面。”
    “因为在我看见慧衡时我便知道姐姐一定会失败。她来到这里,一定是卓相你的安排,而你早有准备,我姐姐即便和郑镜堂联手我也不信他们能豪赌而赢。”罗元珠仰头去看烛火,婆娑泪眼里一切却是模糊,她颤声道,“我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他们的密谋……这一切何尝不是我的错……”
    说完,罗元珠饮尽面前酒盏,半晌闭目后再睁眼仿佛似醉似痴对卓思衡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昔年一语成谶的,竟是我自己。”
    此言虽无涕泣却字字悲声,然而卓思衡并没有一句言语可以安慰,他此刻心中也只有宿命颠沛的怃然。
    “其实这些并不值得卓相来听,任何此时的话语都仿佛开脱和辩解,之前我之所以沉默不言也只是想等属于我的一死。”罗元珠已恢复了往日的端庄平静,“卓相,你可以宣读你应该宣读的圣旨了。”
    “我这次来没有圣旨,只有大长公主的口谕。”
    提到大长公主,罗元珠愣住许久,她眼中愧惭更甚,半晌后道:“大长公主于我也有知遇之恩……我愧对她更甚,任由她处置也是应当。”
    卓思衡没有起立,也没有按照礼法令罗元珠跪接口谕,他翕然道:“大长公主给了你两个了结。你可以选随你姐姐罗氏一并以死谢罪,或者……以戴罪之身继续为女学尽职尽责。”
    最后一个选项显然令罗元珠惊异至极,她似乎不敢相信卓思衡的话,目光满是惊怯愕异。
    “这就是大长公主的口谕。”卓思衡再饮一盏淡酒,“她让你自行选择。”
    “殿下……是如何说的?”
    “殿下说你的背叛让她痛苦不已,又险些错过与兄长的最后一别,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见你信你,死活皆是。”卓思衡没有分毫修饰的措辞,平静道,“她之所以给你活着的一条路走,是因为不想女学失去一位元老元气大损,你所编撰的《女史典》如今仍是女学训读之书,你仍在做的那些修撰工作纵然有人可以代替,却不能如你一般尽善尽美,大长公主殿下希望效仿大行皇帝她的兄长,凡事先冷静考量可取得用,再论个人好恶。因此,你这样的英才继续匡助鼎力,天下女子才有书可读有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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