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云曜养过一只画眉鸟。
    那时他的父母尚还在世,皇宫也不像现在这样冷冰冰得没有一丝活气。二十年前,技术不如现在这么发达,皇宫里的景观还是真正移栽进来的植物,不像现在这样是华美的生态材料。
    没人知道那只画眉是怎么飞到了他窗前,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撞了上来。它看起来是挺常见的品种,黄褐色的身子圆圆的,长着尖尖的黑色尾羽。鸟儿不知是伤到了哪里,在他窗前扑腾了几下,还是飞不起来。
    机器人管家检视过这只鸟儿并没有携带生物芯片之后,就准备把它送走。
    但这时母亲看到了它,对他说:“试着养它一段时间如何?”
    云曜明白母亲的意思。
    十三岁时,他是个基本上完美的王子。聪明,博学,缜密,坚韧,强大,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心智,是一个完全理想的继承人——但,说“基本上”完美,是因为那时医疗组已经发现,他和绝大多数的向导匹配度都非常差。
    这意味着他无法被安抚。
    对于一个哨兵来说,这注定会引向感知过载,最终的结局只有失控。当然,这个漫长的过程可能会持续几十年,在适当的干预方案之下可能会延长更久。
    十三岁时,他还不像成年后那样生人勿近,但也许是生性使然,那时他已经显露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务必和王子保持礼貌距离——在他继位之前的很多年,这已经是帝国高层的共识。
    母亲把那只画眉鸟交给他的时候,目光中含着隐隐的担忧。
    母亲要求他不能假手机器人,于是云曜把它养在了窗前的纸盒里。
    云曜一向不愿意触碰任何生物,这是第一次,他微微皱着眉,亲自给它用酒精消毒,然后用无菌纱布包扎伤口。
    接触这样一只温暖的、会动的小生物,对他来说也极其不适应。
    小画眉因为疼痛颤抖着,云曜的眉毛拧着,他对这只画眉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但它若是一直挣扎无法配合,他就只能先想办法固定住它的身体,但画眉只是用喙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心。
    云曜做什么事都有始有终、计划缜密,对待这只画眉也一样。他每天检查伤口渗出液,精确地计算着鸟食的营养配比,更换纱布时专业得犹如战场救护。
    在它身上他投入了许多心力,比对待人要多。
    夏天的尾巴快要过去,窗外天光云影变换,小画眉很快恢复了活力。
    它可以飞起来了,那么母亲交给他的任务就此完成。
    画眉鸟飞走了,他以为这件事算是结束,然而,第二天晚些时候,它又停在了他窗前,圆滚滚的一只,这次终于安稳降落,但因为被玻璃挡在外面,正有些焦急地扑扇着翅膀。
    云曜出现的时候,它冲他一顿愉快地啁啾,像是唱着一支叽叽喳喳的歌。唱完,它就飞走了。
    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绝不敢发出一点聒噪的声音,但一只鸟显然没有聪明到这种地步——而他居然浪费了三分钟听无意义的鸟叫。
    第三天、第四天,一周过去,画眉依然出现在他窗前。第八天,云曜的眉头微微拧起,他打开窗户,画眉飞了进来,发出一连串短促快乐的音节,用鸟喙贴了贴他的手心。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云曜迟疑片刻,用指腹轻轻抚了几下它背上温暖光滑的羽毛,发现自己居然不算反感。
    把它留下吧。他破天荒地想。
    云曜关上了窗。
    长期养一只动物和短期照顾它不同,他依然抱着非常严谨的态度,为它准备了最漂亮的仿生鸟窝和精致的鸟食盆。画眉发现自己飞不出这间宫殿,它有些惊讶地在半空里盘旋着,左飞右飞,撞在一块又一块落地玻璃上。
    住在纸箱里的时候,它喋喋不休,源源不断地制造着歌声打破宫殿的寂静。现在有了仿生鸟窝,它却不再歌唱。它在鸟窝里反复走来走去,当云曜走近的时候,它却又躺在那里,像一块小小的木雕。
    云曜并不理解它为什么这样,但从科学知识,他知道这是生物的刻板行为。
    一周以后,趁着宫殿例行清理的时间,画眉从通风管道飞走了,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它。
    此后的很多年,云曜都没有再想起过那只鸟。
    他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动物,当然,包含人类在内,也没有任何会喘气的生物能近得了他的身。
    父亲在他十五岁那年去世,他从此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端然若神,高不可攀。从那以后的十几年,皇帝陛下的不可接近不再需要告诫,因为他连平静的瞥视都会使人后背生寒。他的皇宫也历经了几轮修缮,实现了全面机械化,最后里面不再有任何生物存在。
    令人畏惧的性格也分许多种,譬如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但云曜陛下不属于那些。
    他比大理石还要冰冷坚固。他极少发怒,当然也不笑,绝大多数时候情绪都毫无波动。他永远像冰雕一样冷酷淡漠,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为了避免情绪波动对精神域造成额外刺激。
    那时母亲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无法安抚的后果逐渐显露出来。
    帝国最精锐的团队日思夜想,也只能延缓他走向失控的时间。然而盛宜秋想尽了手段,在三十一岁那年,皇帝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感知过载。
    精神域混乱得像是刮着一团无止无尽的飓风,眼前的世界充斥着雪花一样的噪点,稍长一点的思考都会带来尖锐的剧痛。恶化到最严重的时候,他已经无法离开静音室。即使四肢都已经被捆在拘束椅上,从外表看起来,他依然永远不变的端严冷静,声音也极其镇定。他已经嘱咐下属,做好召回云暝传位的准备。
    就在那一天,洛纱出现了。
    这是所有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迹。一个匹配度极高的向导,竟然误打误撞地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他抓住了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或者身处黑暗的人抓住一颗星星。
    关于洛纱的调查报告在两个小时内就送到了皇帝案前,不过就算没有那份事无巨细的报告,洛纱在他面前也和透明没什么区别。以云曜的阅历心智,看透她只需要一眼。
    天真,赤诚,未蒙一丝阴霾,背景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他几乎在立刻就能下论断——这是个非常忠诚的孩子。
    月相规律地由缺变圆,又由圆变缺。每个月两次,她在固定的时间出现,这是医疗组建议的时间间隔,为了让他逐渐尝试减轻对向导素的依赖,他是这么做的。但云曜很快发现这是自己忍耐的极限。
    充斥着尖锐噪声的世界终于重归寂静,在这样的宁静里,石头一样坚硬冰冷的心脏反而重新变回一团悸动的血肉。
    他靠近,然后深陷,很快习惯她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多巴胺、苯乙胺,大脑里与爱情有关的化学物质为一切蒙上了一层梦幻的滤镜,生性冷酷淡漠的皇帝陛下也并不能免俗。
    怎么看都可爱。这么柔软,湿漉漉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靠近时会心跳加速,情绪不由自主地牵动,说话的声音都放得更轻。想亲近她,想吻她,想把她时时刻刻留在身边。有谁敢多看她一眼,就把那双眼睛挖出来。
    可她总是很紧张。
    后背微微绷紧,呼吸也很小心地屏着,软软的手心攥出了一点凉意。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以哨兵的观察力,他能很清晰地看得到她眼睫的每一次颤动。
    要足够久的抚慰才能让她稍微放松下来,然而无论他内心多么期盼,只在很偶尔的时刻,那双圆圆的黑眼睛才会悄悄瞄向他,又迅速移开视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这是并不愉快的相遇造成的后果。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即使是他也无法改变,皇帝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会产生类似焦躁的情绪。
    别怕,不要怕我……放柔声音,放缓语气,抱在怀里安抚,皇帝拿出了他所能做到的最温柔的态度,但洛纱并没有因此而对他更加亲近。
    他曾以为,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这些都能改变。
    皇帝从来不怕别人想从他手里要什么。只要她开口,她所能想象的一切,他都给得出、做得到。
    城府再深沉的人他也洞若观火,因为有所求者终为其绊。而真正简单的人却成了难解的谜题,因为她真的不期待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关心则乱!
    他完全看得清原因,却不可自拔地深陷局中。为之牵挂心神,为之患得患失,种种从未困扰过他的情绪逐一浮出水面。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来说,这样的被动极其陌生。好在她的动向仍然在他掌控之下,她甚至住进了皇宫,按部就班地为成为他的向导和妻子做准备。他曾因此以为两人之间的状态仍然处于可控的平衡。
    他们相遇的那一年,洛纱才十五岁多一点,对未来唯一的规划是成为一名战争向导。
    理智上,他知道这些主动奔赴矿区的哨向,是帝国最坚韧、最勇敢的一批战士。然而情感上,他看着怀里小小的女孩,却只觉得她这么年幼、这么柔软,像一个易碎的梦境,好像连呼吸重一些都会消失,只有捧在手心里不错眼地盯着。
    即使心知白塔的安全程度仅次于皇宫,然而她不在眼皮底下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心安。那段时间特情处的调动很频繁,最精锐的护卫几乎全被调去守卫她一人,而最后,他甚至以特别任务的方式从Clavis召回了云暝。
    他从不会为了既定的事实追悔莫及,但在那以后,皇帝仍然不可避免地想过,如果那时他没有把云暝送到她身边会怎么样?或者如果这个人不是云暝会怎么样?那么他当然活不到这个时候,可是一切似乎也不会发生什么根本的改变。
    史无前例的暴怒冲上心头的时候,他有一瞬是真的想杀了云暝,甚至是以无比强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才松开了扼着他喉咙的手。而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是这么了解他,云暝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刃一样毫不留情地割开他一直以来维持的表象。
    对他紧闭的心门,会毫无保留地对另一个人敞开。
    比起怒,也许痛才是真正令他陌生的感受。皇帝坚不可摧,从不动摇,但他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心或许是已经修成了铜墙铁壁,可洛纱的存在就是那个应力集中的点,她轻轻地拨动一下,金属从中断裂。
    那一天她安抚了他。精神域交融是极奇妙的体验,对于曾经感知失控的哨兵来说更是如此。他被她的精神力包裹着,她像光或者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而他渴求她的存在与照耀。某种一直以来的平衡正在打破,而他发现自己甘之如饴。
    强势威严,言出法随,一切他处世的方式在她面前都不再成立。他一退再退,毫无底线地让步,毫无原则地容忍,因为他不敢想象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在瑟缩以外,再带上痛苦或怨恨。
    如果一切能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也是某种圆满。
    然而那一天,他的弟弟与三万名将士一同,消失在南十字悬臂区,只把昏迷的她送回了他的身边。
    战争爆发,他要做的决策千头万绪,每一项都关系着帝国的未来。他是支撑帝国意志的主心骨,必须要永远冷静坚定,甚至没有时间为失去唯一的亲人而痛苦。那段时间,除了战事以外,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身上,担心她也会因此而死。
    这个孩子远比他想象得要坚强。
    她在痊愈,某种坚韧的意志仍然在支撑着她求生,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在第一时间配合帝国的所有调查和研究,尽一个战士的责任。然而她也远比他想象得要痛苦。与她一天天好转的身体对应,那双总是晶亮亮的黑眼睛正在永久地沉寂下去。
    他徒劳地把她拥在怀中,想给她一丝力所能及的温暖,她却在微微颤抖着,并不是因为冷。
    皇帝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绝不能失去她,却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同样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黯淡褪色。
    她站在他面前,请求踏上那在众人看来几乎是必死的旅程时,有一刹那,他短暂地晃了神。接近二十年过去,他竟然第一次想起了那只画眉鸟。它飞来他的窗前,却终究不会为他停留。
    命运眷顾过他一次,把星星送到他的面前,他紧紧抓住了她,想把她藏在掌心。他没有真的失去爱的能力,但是第二次,命运不再给他这样的幸运。
    都结束了。
    云曜平静地想着,至少最后,她活了下来,找回了她需要的人,而他终究无需亲口说出告别。
    地平线上,血色的残阳正在洒下最后的余晖,映进寝宫里,满墙火烧般的红。曾经简洁空旷的寝殿里,如今毛绒玩偶堆得满地都是,和他的习惯极其不符的装饰,到处都显示着一个年轻女孩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长达六个月的战争过去,皇帝坐下来,玻璃一样的银色眼眸里,终于显露出了一丝疲惫的模样。
    他微微闭上眼睛,吩咐电子管家:“整理好这些东西送走。”
    而电子管家却没有应声。
    皇帝以为它是没听清自己的命令,过了几秒,他睁眼,瞳孔却顿时不可置信地紧缩。
    宫殿门口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正眨着眼睛,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要送走啊?这些我还想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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