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个月,杨玲芳的病情急转直下。杨子容还没来得及面对,就替她办完了丧事。她出殯那天,他直到送完客都没有哭泣,却在草丛旁用衣袖拭泪时,被最后一个离开的白鸿砚给捕捉到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给了杨子容一个拥抱。
    「我决定接下蔚晏,」杨子容说。
    「真的?」白鸿砚有些意外,「那你在报社的工作……」
    「这个月底就会离职。我已经跟蓓如姊提了。」
    「怎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阿姨亲自将公司託付给我,」杨子容轻喟,「我虽没有做老闆的野心,也只能勉力一试。」
    「你确定?这间公司真的还有办法起死回生?」白鸿砚眼中透着忧虑。
    「吊着一口气续命罢了。」杨子容苦笑着。其实前路茫茫,该怎么走,他根本一无所知。
    蔚晏的财务状况比杨子容想像的还要糟,糟到倘若他还是财经记者,这肯定是他会拿来当作台湾新创產业失败案例报导的绝佳题材。
    这间小型公司专接手网页设计和后台架设的案子;然而时下会写程式的人才已多到泛滥,取代性极高,蔚晏又尚未做出口碑,案量忽多忽少,相当不稳定。杨子容一看完财报,忽有股衝动想回到报社,寧可去扮演一个只须写下冷静分析报导的旁观角色。
    他接替杨玲芳的位置,与她的旧时好友沉恪詮共同掛名为公司合伙人。沉恪詮招揽客户的方式,多是靠着他以前做业务时的三寸不烂之舌,和认识的客户推销网站行销──杨子容怀疑他当初也是靠着这张嘴才说服了杨玲芳入股──但土法炼钢换来的业绩毕竟有限,蔚晏也从不尝试做数位行销,在时代的洪流中便逐渐没落。加上其设计风格,杨子容一见便惊得倒退三舍。详细了解之后他便得知,里头的美术人员也都是透过沉恪詮过去的出版社同事辗转介绍而来,大多封闭守旧,审美观也落后趋势许多。
    因此杨子容提议延揽专业的设计人才,并聘请品牌顾问,为蔚晏提升整体企业形象和美感;此外并透过经营社群、购买网页广告的方式来推广品牌。但这些想法全都被沉恪詮驳回。
    「我们根本没有多馀的资源。没有人力也没有广告预算。」他说。
    「你不用烦恼这些,我自己来做。」多次沟通无果后,杨子容一气之下说道。
    然而若要向银行贷款,首先就过不了沉恪詮那一关。他于是拿出杨玲芳留下的部分财產,投资在品牌和设计的改革;同时和公司的一名业务合力担起行销广告的工作。但过没多久他就发现资金实在有限。
    从杨玲芳过世、他接手蔚晏后,倏忽半年多过去,蔚晏仍毫无起色。
    正当他独自窝在家里喝闷酒,慎重考虑着要不要放弃时,他的电话响了。是白鸿砚,要他去参加大学吉他社校友联谊餐会。
    「你最近过得太苦闷了,也应该出来散心一下。跟老同学见个面,说不定会有什么啟发呢。」白鸿砚说。
    杨子容虽不觉得参加一场聚会能带来什么啟发,仍答应了。白鸿砚说得对,他需要转换心情。
    聚会在台北一间有名的美式餐厅举办,出席的老社员接近三十人,包了半个场。整顿饭所有人都在吱吱喳喳,或话别来近况,或缅怀青春;杨子容却注意到角落的座位上,唯独一个女社员从踏进餐厅坐定后就接起手机讲到现在,眼前的食物都还没动到一口。
    在她好不容易放下电话后,杨子容便端着饮料坐到她身边。
    「瑞涵学姊,好久不见了。」他招呼道。
    孙瑞涵微微吃惊,似是没想到杨子容会来和她搭话,回应道:「是啊……从我毕业了以后吧。」
    「事业做这么大,连假日电话都接不完?」杨子容笑说。
    「没办法,主管常常一想到什么就立刻打电话来交代,也不管是平日或假日。」不知何故,孙瑞涵像是在闪躲他的目光。
    「你在哪里上班?」
    「海昕电子,做採购。」
    「啊,那是科技新贵呢,真了不起。」
    「没有啦,这两年已经没有那么『贵』了,」孙瑞涵一阵踟躕,问道:「那你呢?我记得好像听说……你在做财经记者?」
    「原本是的,」杨子容喟叹,「但我现在必须应付一间快要破產的网路资讯公司。」
    「你自己创业了?」孙瑞涵讶异道。
    「是我阿姨交接到我手上的。她今年刚过世。」
    「啊,」孙瑞涵又是一波震惊,「那……你还好吗?」
    「还可以,谢谢关心。」杨子容喝了一口饮料,眼中却不觉流露几分鬱闷寂寥,「抱歉,我好像说太多了。」
    「怎么会?」孙瑞涵忙说,「我很乐意听的。」
    杨子容瞅她一眼,淡淡一笑,却没再提阿姨或网路公司的事。几句话讲完,他就回应白鸿砚的呼唤加入另一群去了,浑然不觉整顿饭局中,她的眼神没离开过他的背影。
    孙瑞涵其实没预料到,可以在这次聚会上和杨子容聊了这么多句话。大学时代的吉他社相当庞大,社员来来去去,他们俩当年互相交谈过的次数,只怕不会超过十次。
    然而她却对他印象深刻。不只因为他是当年校园风云人物白鸿砚身边焦孟不离的好友,还因为与他的那次邂逅。
    在她大二时的某一天,她刚从老家搭车回学校,背着沉重的行李和吉他,经过校园内的草坪时,不巧踢到石头,失去重心,踉蹌欲倒,背在肩上的吉他眼看就要飞了出去──这一摔恐怕就要损失好几千块──她不觉失声尖叫。
    然而吉他只飞到半路就被人截住,定睛一看,是小她一届的社团学弟杨子容。只见他一个华丽转身,正要把吉他还给她,却注意到她身上还有其他大包小包的物事,于是说:「学姊要回女宿吧?我帮你把东西拿回去。」
    孙瑞涵忙说:「不必麻烦啦。」
    「没关係,就在前面嘛,走几步就到了。」杨子容轻快地说,伸手接过她身上的另一袋行李、背上吉他,和她并肩而行。
    一路上都是他问她答。学姊念什么科系?加入吉他社多久了?常不常去团练?等等。到女宿短短两百公尺的距离,两人能聊的也只寥寥数语。但从此之后,每一次的社课、每一次在校园内的巧遇,她再也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她发现他些微下垂的眼角竟然很有魅力,清澈如水的眼神似有种诗意情怀;他和朋友打闹时风趣活泼,静下来弹吉他时又显得无比温柔。她开始没来由地生闷气,却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杨子容;他那天的热心帮忙、对她展露的那飞扬跳脱的笑意,分明是心怀不轨,是来勾她的心的。
    当年社内不乏对白鸿砚心怀仰慕的女同学,孙瑞涵心中却有着不明所以的骄傲,觉得只有她自己眼光独到。虽然她很快就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杨子容身边除了白鸿砚,还常常有一大群人。有时孙瑞涵觉得其中某些女孩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异样,但她却选择视而不见。反正她其实也没什么机会再接近他。
    她总是埋首在书堆,每学期的书卷奖没少拿过,课堂上的口头报告她也是台风稳健、从不怯场;唯独在情场上她是怯场的。儘管每次见到她,他还是会对她微笑点头,她却没有能力让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多作停留。而时间就在这样的僵局中渐渐流逝了。
    如今转眼奔三,她自出社会到现在,每天忙于工作,从无交往对象,早不知被家人关切过多少次。父母三天两头地想替她安排相亲,甚至还把她身边能联络到的朋友都拜託过一轮、替她介绍对象,惹得她大为光火,每每以一张臭脸回应,并立即把自己关进房间。她对相亲这种事莫名抗拒──总觉得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才需要做这种事。她才不是那种非嫁不可的女人。
    心头既然空缺着,偶尔想起当年暗恋的对象,也只是聊以遣怀罢了。这次的吉他社同学会,她或许也抱持那么一丝能再见到他的期望;儘管阔别已久,她其实不敢企盼他还能记得她。
    她更加没有想过,这次的会面,还能开啟他们之间额外的契机。
    同学会结束回去后,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从脸书共同朋友名单中找到了杨子容,并加他为好友;接着便顺理成章地传讯息问候,关心他的公司状况。
    「状况很不好。」当他这么说时,她顺势回应:「要不要出来聊一聊?」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感情空窗那么多年,她逐渐领会,令人心动的际遇并非坐等就能盼得到的。虽然父母介绍的相亲她没有一次答应,但其实没说出口的是,被工作填满的生活已让她开始乾枯、开始觉得寂寞。
    或许那天杨子容主动来找她搭话,就是上天在告诉她该把握时机了吧。学生时代的她始终不敢更靠近他一步;经过社会和职场的洗礼,她认为自己应该比当年更有自信、更能跨得出去了。
    每一次的约会她都精心打扮自己。他不难约,五次中大概有三次会答应。然而令她感到挫败的是,他从不曾主动约她;她也不曾感受到彼此之间擦出了什么火花。唯一的收穫是他开始愿意对她吐露较多的心事。或许是她的悉心关怀,毕竟还是打动了他。
    有一回他们漫步在河堤旁,再度聊到死气沉沉的蔚晏时,孙瑞涵忽道:「前阵子我爸爸告诉我,他帮我准备了八百万元的嫁妆,只要我能在今年内嫁出去,他二话不说马上就把钱匯到我的户头。」
    「那他很疼你啊。」杨子容笑说。
    只听她又支吾着说:「我想或许……或许……可以帮得上你一点忙。」
    「帮我的忙?什么意思?」杨子容未反应过来,「学姊……」
    「不用老是叫得这么生疏,」她抿着唇,低着头,让垂下的瀏海掩住通红的脸庞,「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是……要是结婚的话,或许就可以改善蔚晏的财务状况了。」
    杨子容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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