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潮热的晚风吹进窗户,掀起一片金丝银线绣成的窗帘,老宫泽咳嗽两声,放下宫泽广叽拿来的军部机密文件,随手叫人去客厅关窗。
    宫泽广叽只管坐在那里闲闲地喝茶,啤酒肚高高耸起,神情慵懒餍足,。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孝顺的儿子,是老宫泽的四个孩子里最听话的一个。
    老宫泽让他学经商,他就学经商,后来让他从政,他就从政,让他娶谁,他就娶谁。让他进内阁,他就进内阁。
    反正他不像大姐那般愚钝不化,也不像叁弟四弟那般有特别喜欢,一定要做的事。
    既然有人给他擦屁股,何乐而不为呢?
    “爸爸,你真是料事如神。”他喝完茶打个饱嗝,不忘叹服。
    老宫泽作为一个生意人,的确是有先见之明。
    日本处在穷困当中,解除经济压力的矛盾,在打算中国撤兵又失败后,将希望寄托到欧洲战场的局势转变上去。
    “解决南方问题,的确是陆军省的当务之急。”宫泽广叽心里明镜一样,复述开会的中心思想,“东南亚是一块肥肉,英、法在东南亚地区防务空虚,不要说是陆军内部,就是海军那也垂涎欲滴,就看谁先下手为强了啊!”
    如今希特勒成功席卷欧洲,向来就躁动不安的陆军大本营,不可能将这种胜利和成功看淡而坐视不理。
    一向对父亲唯命是从、不置二词的宫泽广叽,对于老宫泽这番暴露出的赤裸的野心,也有些忧心忡忡,想不通地问:“咱们家,是钱挣得还不够么?你老也该养养身子,翻年就要抱重孙的。”
    老宫泽笑吟吟的神色淡去。
    他蓦然对上父亲的冷脸,语气也变得迟疑,“鸦片这种东西,你还是叫老四不要碰了?”
    虽然从来不敢忤逆父意,但他也是个父亲,诚恳道:“......彩杉也快结婚了,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军政勾结有风险,宫泽广叽安于现状,不想让宝贝女儿的婚事有任何波折。
    可老宫泽不这么想。
    总之,老宫泽和年轻时的那个企业家,确是不一样了。
    ......
    今日大晴。
    “你们在聊什么?”千西从房内套起毛衣开衫,飞溜到二楼阳台的阳伞下。
    阳光明媚,从带铁栏的法式花窗洒进屋内地毯,也打亮叁人陈静和她平视的眉眼。
    其中那双浅棕色的透明眼底,也有着太阳般柔旭的笑意。
    这是他第二次来家看望大病初愈的她,随身还带来了一把小提琴,就放在空旷的椅子上。
    她一笑,不等人招呼,很自觉地在他旁边落座,吃饼干。
    间歇看他一眼。
    广义和清和纷纷笑话她,“你不是要赶功课?废寝忘食,让我们没有事千万不要叫你。”
    “我饿了嘛。”她四两拨千金道。
    “什么时候回学校?”他问,推来一杯倒好的咖啡。
    “后天。”她大咧咧地挽住来人递过来的胳膊,靠着他笑说。
    清和没眼看。
    “你怎么一来,就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人家不放?”给看热闹的丈夫递了个白眼:管管你女儿。
    广义只好扯开话题,“宝贝啊,御田植节那日周末你忙不忙?藤原说带你出去顽儿。”
    “真的?”她就差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白色的长羊毛衣软软地贴在他的黑色西装裤腿,里头的荷叶领口随风摇曳,她因为要写字看书,还戴着一幅眼镜,学生气更浓。
    翘唇道:“要往哪里去呀?”
    “游湖,去吗?”他也笑。
    那日晚上,江边会放华彩璀璨的烟花。想想那夜景,必然是很美很妖娆的。
    她登时眼眸雪亮,心怀憧憬,“要和谁呀?”
    “自然,就我们俩。”
    “安全吗?我不会游泳。”
    “安全。”他道,“水不深,也没有外人。”
    浓情蜜意之下,广义和清和不等喝完咖啡,故意唉声叹气得走了。
    “我们要不去外面走走?”
    “换个房子住?这家里还是不够大啊.....”
    留下他们蜜里调油,在阳伞下低低切切地说话。
    “这个是送给你的。”他将那把小提琴从盒子里提溜出来,抬手示意她可以试着拉一拉。
    小提琴千西虽未曾专攻,但也零散学过几年,当下好奇他这琴的奇妙之处,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她站起身,略微调好姿势,琴弦拉动,一首娴静的十七世纪意大利协奏曲《四季》中的秋调,便如水般,在她手下潺潺流出了。
    她大概修习的都是此般的复古调。
    声如玉珠错盘,藤原信岩静坐在廊下听着,阳光下的风被这声刮破,往花丛、路植里乱窜而去,也窜到她的衣裳里,裙角飘飞。
    他的视线无意识落在她纤细的腿根,针织拖鞋下那洁净的脚踝骨,微微地凸起,慢慢颤动。
    楼梯响动,随影那颗狗头蓦然闯了出来。
    它眼睛瞪得浑圆,上头的两只耳朵竖的很高,似乎受到莫名惊吓。藤原差点没忍住,连忙一个噤声,让其安静。
    又示意它可以到自己身边趴着。
    随影从善如流,吐着舌头,两只前腿搭在他脚边,抬头懵懵地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
    一曲完毕,云收雨歇。她神采飞扬地看向身后的一人一狗。
    藤原信岩很给面子,上前来鼓掌。
    千西昂起的小脸微红倨傲。“音色真好,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呢,你送给我,不会舍不得?”
    “我有两把。这把,”他上前摸了摸,“是我幼年练习时用的,造型小巧。我想更适合你。”
    “你从几岁开始练琴?”
    “四岁。还不懂事的时候,”他看她将那把复古小琴小心放回琴盒,回忆道:“那时候我太矮了,买来最低的琴架,也还是看不到琴谱,还要站在凳子上练这把琴。”
    想着那个画面,她觉得好笑。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认真道:“我的琴是坏了,但我可以再去买一把。它既从小陪着你,你不如自己收着?”
    谁知他摇头,“我现在已不大拉琴了,偶尔上手也都是用那把大琴。它停在我家库房也是可惜,还是给你用罢。”
    千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琴,肯定道:“你最喜欢的,还是这把旧琴吧?”
    他默认。
    对上她甜甜的笑意,总觉还缺些什么,转身蹲下。
    千西没听清他和随影在咕哝什么,他拉着随影趴立在栏杆,只是指了指楼下草坪的某一处,随影便立马奔嗅而去,四只腿踩得木板晃郎晃郎下了楼。
    “嗳?”她探头探脑,“你叫它作甚去?”
    他但笑不语,用手箍近她的腰身,随即让她放眼去看那草坪。
    灰黑色的随影如一团残云,呼啸席滚过前院的花丛,很快用牙尖剔下一朵紫红的杜鹃,叼在嘴里冲他们回奔而来。
    她捂住嘴,镜片下的眼睛弯如月牙,深深的双眼皮调皮地翘起,满是藏不住得开怀和欣然。
    又是一阵晃郎晃郎,随影将那朵花叼到她面前,摇着尾巴半蹲下。
    身姿挺拔,像一个凯旋的骑士。
    神色无辜,又像是一个懵懂的痴汉。
    千西当下只顾着激动,没接。
    藤原柔旭一哂,“它送你的花,还不快拿?”
    清和和广义从邻居那里算着时辰从屋外回来,耳边尽是一串串娇俏的银铃声。
    再一抬眼,二楼的她拿着花扑到藤原身上,被他抱起在阳台边打了几个转。
    夫妻二人:“....”
    忒如胶似漆了些,可是不好。
    本樱和丈夫回娘家那日,还带来一个她的朋友。
    新婚夫妻与千西还有这女子,一并四个进了大门,彩杉一看见她们,当即便从沙发上跳起来了。
    “你们可叫我好等!”她面目含嗔得飞奔来,错过千西,挽住大姐,亲亲热热。
    本樱笑她:“待嫁的新妇,还这么没规矩!”
    千西:“......”
    今日本樱带来的这位好友,端的妙手生花的缝纫手艺,本樱的西式婚纱就是她做的。之前被彩杉看中,央着讨了人好久,如今可是轮上了,一件婚纱做上几个月都很正常,眼下备婚只剩叁月不到,彩杉有种时不待我的惆怅。
    她自我开解:二姐恨嫁,倒也可以谅解的。
    千西放学晚,此前沙发上已坐得一排客在聊。
    除了老宫泽,广德母子两个,宫泽广叽夫妻和自己爸妈,叁浦是必在的,藤原信岩一早收到邀请,意外的是藤原教野也来了。
    如今就等本樱丈夫一加入,便满满当当。
    这纷杂场面里她插不上话。捧着书包里的一本书,安静坐在他对面看书,很快被那人感应到。
    对方于谈天时,柔柔地对她一笑,眉眼生动可亲。
    千西今日本是赶不过来的,知道他会在,那当然就要来了。果然在这笑中,沉重的课业登时减重不少,疲惫一扫而空,颇有些飘飘然的滋味。
    离他最近的叁浦瞧着这二人的互动,按下不表,看看彩杉,亦是满眼柔情。
    人已到齐,时候差不多了。
    二太太首先出面道,“我看,眼下离开饭时间还早,彩杉你先去量量尺寸?”
    彩杉自然是兴冲冲的,左右手同齐,拉着本樱和服装师的屁股离开沙发。
    清和、广德和二太太也一起起身:“要配珠宝吗?那我也要去瞧瞧。”
    见千西竟还在如痴如醉地看书,清和提醒:“西西,你也去给你二姐姐挑挑款式呀。”
    千西知道到了该回避的时候,乖乖起身。
    一众女眷随准新娘风风火火地上了二楼,男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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